雨打在李哲的黑色长雨衣上。

天色早已暗下,主教学楼里也只有走廊两端亮着灯光,其他地方都是黑漆漆一片,但这并不妨碍李哲一步跨上几层台阶,回到自己的教室门前。他一面翻找着自己的ID卡,一面侧身细细地观察着整个楼层。 没有一个房间开着灯。       

他开了门,但是却没有马上推门而入,而是先轻轻地把门剥开,站在走廊的灯光下望入漆黑的房间。

他突然冲了进去,将手猛地伸向记忆中灯开关的位置。

可是他失败了,因为就在他刚伸直手臂的那一刻,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一根冰冷的短棍锁住了他的手肘,把他向后拉。黑暗中的另一双手则控制住了李哲的另一半身体,他被一只不知从哪伸出的脚一绊,便倒在了最近的一张桌子上,双手被反剪,头被短棍紧压在桌面上。

李哲看不清黑暗里有什么,他甚至来不及疼痛。

“表明你的身份。”

他背后的声音非常平淡,没有愤怒和恐吓,音量也不大不小,刚好能够听清楚。这让李哲恍惚中有一种二人正在平等对话的错觉,可却与他身体上感受到的压迫和疼痛是那么的矛盾。李哲并没有想去怎么回答,他的内心里充满着一种恐惧的喜悦,对不确定性的狂热,他在脑内膜拜着那些隐藏着的信息,努力地想要去解答它们,把一切串起来。       

但他做不到。

李哲不知道他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条件反射式的超然思考已经花费了多长时间,但是他背后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也不着急,并没有改变声调音量重复一遍。压在脖子上的短棍松开了,李哲感到很好奇,因为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仍然被牢牢地控制住。

但是紧接着一阵渐渐变大的耳鸣袭来。

那是心纹示波器靠近脑干扫瞄时的鸣叫。

他那原本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一瞬间消失了,他并不反感失去意识的感觉,因为那根本没有感觉,但是醒来过后那头晕目眩他却不想体验第二遍了。

然而黑暗里远处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等等,不要击晕他。”

耳鸣消失了。

“放开他,开灯。”

压在李哲身上的力瞬间松开了,李哲还没来得及站直,又被突然打开的灯光刺的睁不开眼。 当他最终适应了光线时,眼前的景象让他有些颤栗。

除了在李哲背后的两人,教室的中间还分散地站着六个人,他们身着和李哲身上同样款式的黑色雨衣,手里拿着黑色的金属伸缩短棍。李哲看不透他们的面具,但却能感受到自己正在被他们默默地注视着。 他从未有过如此的压迫感。

李哲定了定神,突然注意到,在教室最远端的角落,坐在自己座位上的,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她舒适地注视着天花板上刺眼的灯光,许久才望向了李哲。

“啊啊,没想到回来的这么早,恰巧碰上了我们的工作呢。”

司马月华一面从李哲的课桌上的一个手提箱里抽出一本笔记本,轻轻地翻开,一面朝他微笑着。

“如果不是因为你穿着透明人,他们会直接处理掉你而不是浪费时间问话。”       

李哲一眼就看出,堆在手提箱内那一沓大小不一,款式各异的笔记本,都属于他的同班同学。       

“继续行动,行使。时针还在不停地转动着呢。”       

听到了指令的八人毫不犹豫地开始了运动:他们按顺序翻看教室中的课桌,快速地翻阅每一本书和笔记,甚至连充满涂鸦的纸张也不放过。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教室里只有在课桌间的脚步声以及手套与书页的摩擦声,然而在这寂静中的任何一刻,都没有任何一个人闲着,不是正在查看着什么就是在前往查看的路上,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会敏捷而小心地把翻阅的东西放回原处,但是偶尔有人会把手中的书纸快步装到手提箱里,而司马月华会则随意地抽出一本,悠闲地读着。       

李哲没有说话,他一边观察着这些忙碌的人,一边慢慢朝司马月华走去。偶尔递东西的人会侧身快步走过,但他们却都没有再看过李哲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你们在进行什么工作?”李哲问司马月华。       

“消毒。”她没有抬头。       

“我不明白。”       

司马月华合上了手上的本子。       

“第二教区里一切与伊铃这个名字相关的记录,都要被清理掉。”

一个黑色雨衣走到教室后方的照片墙前。伊老师端坐在中间的全班集体照,郊游里她发现被偷拍时记录下那一刻的笑颜,体育节里为跑接力同学加油助威的一个背影,全部被从墙上不紧不慢地取了下来。没有撕,因为要不留一点痕迹。       

“虽然能够理解第二教区对这种敏感事件封锁消息,但是伪造成意外不是更加简单吗?如此大阵仗引起注意的风险更大,这不只是单纯地为了保密吧?”      

 “你很聪明,但是却被信息所束缚。原计划的确是冷处理,但是现在为了避免最坏的状况,我们必须消毒。”       

“最坏的状况是什么?”       

司马月华没有逃避他的冰冷视线,事实上,她的眼睛想要贪婪地抓住李哲的一举一动。      

 “四年前惨剧的重演。”

一阵轻微的眩晕闪过了李哲的意识。       

“李哲,告诉我,你有微聊号吗?”       

司马月华在新增的两个作文本里抽出一个,惬意地翻看着。      

 “不常上。”       

“除非你也再也不想想到伊铃了,不要打开任何你的同学发给你的东西,也许是文件,也许是链接,谁知道呢?”

“我的好友栏是空的。”

“噢,”司马月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按照人的标准,我应该说很遗憾吗?”

李哲没有回答,他很清楚,没有朋友,就不会有失去他们的风险。

“你要清除他们的记忆?”       

“记忆操作每次只能针对单个个体进,作为紧急的危机管控耗时低效又不能保证效果。这次投放的是强迫性逻辑阻碍病毒,他们只是不能想到她了。”      

 “如果他们想到伊铃,会发生什么?”

“你会知道的。”

李哲沉默了。

“为什么把我排除在外,这不利于保密。”

“因为我看着你,”司马月华微微一笑,“而且我也需要你看着。”       

如果把李哲换成另一个人,他有可能会一笑置之,有可能会惊叹司马月华的演技和想象力,还有可能会用力捏自己的脸来验证是不是在做梦。 可是李哲只能是李哲,他的视角只属于他。      

 “你要彻底把伊老师夺走。”      

 “连想到她的权利也不放过。”她没有否认,“但你的同学也就此避免不必要的痛苦。伊铃已死,对于死人的回忆,是没有意义的存在。”       

李哲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因为这也正是他所考虑着的。伊老师已经死了,回忆起她带来的难道不是悲痛吗?就算其他人知道真相也不会让伊老师活过来。他强烈地想要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不对自己老师的死亡感到悲痛,为什么不对遗忘自己的老师反抗?他只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要把伊老师夺走。可是连他将这句话再次说出口的冲动都已经消失了,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只有平静。       

在沉默之时,一个黑衣人将一张卡片递给了司马月华,司马月华接过卡片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递给了李哲。       

这是一张贺卡,天蓝色的背景里,在那手绘蒲公英图案的银丝上上有着三行字。

致伊铃,我的良师益友

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愿你在新的学期每一日都健康快乐

You are truly my mentor       

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署名是程忻。   

 “十分有创意,老师希望能看到更多你的想法。笑脸。”    

李哲听着司马月华毫无情感地朗读着手里作文簿上的评语,默默地把贺卡放进衣袋里。   

 “这些会被怎么处理?”    

司马月华合起手上的本子,扔进了打开的手提箱里。    

“燃烧。”

此时,教室里其他校服外套着黑色雨衣的队员已经站成一排,静静地等待着新的指令。      

 “全部清理工作已经完成。”黑衣人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侧脸,原本是黑色的面具变迅速过渡到了透明,“监控线路也搭建好了。”

这时李哲才注意到,这张不起眼的面孔的主人,是一个外表与他年龄相仿,曾上过宣传栏的心理辅导中心学生干事。

“17分04秒,”司马月华看着表,“比预计的慢了2分4秒,队长。”

“委员长,如果没有闯入者。” “不是理由。” “是。对不起。”

“道歉没有意义。已经犯下的错误无法补救,能够修正的只有未来。”司马月华轻轻地挥了挥修长的手指,“所幸我们所拥有的时间近乎无限。”

队长将箱子合上,用左手提起靠在身边,透明的面具又变成了一片漆黑。在立正站直了之后,他抬起右手,张开虎口,压在衣领处,带着后方的队员们一齐敬礼。

“荣誉属于永生。”

“荣誉属于永生。”司马月华的右手平按在腹前。

李哲注视着整个小队整个小队无声地快步穿出教室,直至最后一个队员反身轻轻拉上教室的门。

“可以谈正事了。”

李哲探入上衣口袋,抽出了那个已经卷成一团牛皮纸信封,甩到了面前的桌子上。信封里除了纸张外还有几张偷拍的照片。

“沈林夕,16岁,二年级七班,成绩中上游,没有参加任何社团,组织,和学点选修课,没有亲近的朋友,沉默寡言,班内评价偏向负面,无明显爱好,常见行为趴在桌子上睡觉,一般行动模式是学校住所两点一线,独自居住。这些虽然花些心思就能知道,但是这个。”

李哲拿起其中一个文件,几幅波形图片边,附着奇怪的数字和术语。

“由于信息的匮乏,我只能凭着直觉猜测,而结论。”

“你猜的没错,这是沈林夕的心纹波动分析报告,”司马月华说,“她的平均震荡幅度近期持续上升,并且在三周以前已经进入了状态三。”

“哦,”李哲靠在椅背上,“所以她真的想要烧炭来一氧化碳中毒呢。”       

“啧,”司马月华把手顶到下巴上,“没想到情况已经危急到这个程度了。”       

李哲看到司马月华那严肃的神情,心情突然低落下来,一丝恐惧隐藏在紧张之后。 如果她不能掌握全部情况,那么沈林夕就在真正的危险之中。      

“为什么要让我接触沈林夕?”      

“因为你想看,所以我让你看到。”      

李哲的头向后一倒,无力地盯着天花板。       

“你想让我怎么做?”       

“你想怎么做呢?”

“这和我没关系。”      

“有些信息一旦被持有,不管情愿与否,都会产生不可推卸的责任。”司马月华顿了顿,“更何况是你自愿走进她的家门的。”       

“那我就通知心理辅导中心,让他们来阻止她。”       

“没用的,在这个案例里,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你也认出刚刚的队长的表面身份了吧?”       

“那你不会把期望寄托在我身上的,在这个案例中我这个因素不确定性太大了,你们肯定已经准备好救她的方法了。”       

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直觉和不完整的推理豪赌,赌这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内,赌他不过是个正在受观察的小白鼠,尽管筹码是一个刚刚相识了不到半天的陌生人的生命。

“李哲,在我们今早第一次谈话时,我说过我们很像:我们都不会信任他人,总希望把不可控的因素排除,将剩下的紧紧抓在自己手里。我们都追求高效和简洁,把情感排在最末位,有时这种追求让我们变得狂热,甚至愿意为了它们而修改目标本身。可是相似并不能跨越思想间的距离,那是由信息不对等与宏大的时间积累所共同编织的巨大壁垒。就假设我真的已经为沈林夕设计了结局好了,你又怎么知道在这个结局里我们一定会救她?”

李哲的心里突然一紧。

司马月华并不一定需要沈林夕最后活着。

正如伊老师的结局。       

“但是也正因为我们拥有极端的理性,我们都知道什么是能自己能做到的,什么是不能做到的。对于那些我们想要却不能达成的目标,我们便期待着奇迹的发生,将它交给他人和命运。可是命运那部分不可控,因此在可控的范围内,我决定将沈林夕交给你。”       

李哲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们是谁,能够被命运选中?”       

“不,是信息选择了我们。”       

“你要我救她,用我想要的方式。”       

司马月华没有说话。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哲突然弯下腰疯狂地大笑起来,“你知道吗?整个第二教区里现在最想死的人就在你的面前啊!”

“我知道,李哲。我知道的。”

他看了看司马月华那冷静的眼神,又抬起头盯着天花板。

只有风雨的声音。

“沈林夕的状态,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危急。”

他用双手揉了揉眼睛。

“她的自杀是有计划的,能掌握到节奏。在她走到最后一步之前,还有机会,线索已经有了。”

李哲的声音里透着临终的气息。

“我不想和什么奇怪的组织扯上关系,也不想去拯救什么生命。那东西有什么价值?那些人又和我有什么关系?让我这样的一个想死而又不敢死的人遇上这种事真是讽刺。就算加入了,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到哪都是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但是他突然站直了,坚定的目光回应着司马月华的视线。

“但是,我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皮肤感受,用大脑去记录,这个世界,这个悲剧故事的创造者,所创造出来的,充满悲伤的角色是怎么样的。没错,我要在我所期待的死亡降临之前,多看一点这个我想要抛弃却抛弃不了,不断嘲讽着我的这个现实与悲剧。”

他突然深呼吸,瞬间就平静了下来,又回到了面无表情的状态。

“去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