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跟梦一样。

握住握柄,搭上扳机。

吸气,呼气。

黑色的十字套在那副面孔上。

全地形车在土路上颠簸了一下,李哲从回忆中震醒,风带着沙尘从战术护镜上刮过,坐在他身前驾驶的白羽雪正哼着小曲。李哲犹豫一会,还是半信半疑地开口问道:

“我们真的打中他了?”

“准确的说,是你打中他了。”白羽雪迅速回头瞥了一眼,声音里带着一种愉悦的轻快,“你对自己没信心就算了,但能不能不要怀疑我之前的教学?”

“九百米?”

“九百米,不然我们就溜不出来了。完成各项修正之后,只需要适当调节的呼吸,还有平顺的扳机控制——好吧,我也确实有点惊讶,但事实就是我们完成了任务。”

“我……只是,觉得不真实。我没有办法解释,但是开枪的那一刻,我有一种,就好像,有其他人钻进我的身体,而我却身在别处。”

“好啦,你只是紧张而已。”

车拐进秘密据点山脚下的密林停好,两人将装备卸到地上,又携手开始用植被伪装车辆。

李哲又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个有着伊铃外貌的黑衣人:完成狙击后,走廊里的尸体已经凭空消失了。她真的是敌人吗?可是当时紧紧握住他的那只手传递的却是一种要将他带走的意愿。得不到答案,李哲决定转移话题。

“似乎从来没有见你心情这么好过。”

“那当然,最重要的道具已经入手。”

白羽雪用拳头敲敲已经穿在身上的机械外骨骼,炫耀式地抓起以往两人才能抬动的物资箱,轻轻抛向李哲,他反射式地接住正在下坠的箱子——确实,在外骨骼的助力下,身上的负重几乎可以无视,体能的消耗也极大减少。

“到校庆还有一周了啊……”领路的白羽雪自言自语着,“没问题,能够搞定的,只要你还跟现在一样能干。”

“我们不会真的要带这么多东西……”

“当然不,我们还得潜入部队的中央基地,才能找到通往城堡那个世界的入口——我喜欢叫那里境外之地,反正没几个人去过,如果没有机械外骨骼,我们在那根本走不了多远。”

“我猜你不是为了个人喜好才要准备体热针和雪橇。”

“你可不想去那个地方第二次——”

白羽雪正转头笑着,山脊那头突然传来一串爆炸声,刚刚还轻松自在的气氛霎时消散。

“SS,”李哲放下箱子端起步枪,“是我们设在洞口的指向地雷。”

“也许只是一两个探险的散兵游勇,”白羽雪心神不宁地舔了舔嘴唇,“这附近没有大规模部队活动,他们肯定已经都——”

侥幸的发言被另一串相同的爆炸声打断了。

李哲看着明显焦躁起来的白羽雪,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之前为城堡行动而准备的物资还全都放在里面,如果此刻据点被洗劫——

她终于拿定主意,“我们必须去看一眼。”

“不,我们不能去。如果是有组织的进攻,他们发现没人后一定会埋伏我们。”

“我们的东西都在里面!你知道我们花了多久才收集起来!”

“所以我们现在更不能冲回去。”李哲按住白羽雪躁动的肩膀,“我们至少手上还有最关键的随身装备,现在回去只能是赌博。”

白雨雪甩开李哲的手,像一株蔫掉的花朵一样陷入沉默。

十五分钟后,数百米外另一处山头,两人匍匐在摇晃的鼠尾草丛间,用望远镜和狙击瞄准镜观察着据点的形式。白雨雪又用李哲听不懂的语言狠狠地骂了一句。

“为什么他们会知道……”

黑色闪电的人正沿着凹凸不平的山脊,沿着布满血迹和钢珠弹孔的石块搬运着洞穴内贮藏的物资。没有回去是正确的选择——视线范围内的战斗人员就有二三十个,更不要提那些隐藏在林际线下的。

毫不意外,‘肋眼’走出洞穴,又开始骂骂咧咧地指挥着下属搬运战利品。过了一会,一个点着喷火器的喽啰摇摇晃晃地爬上松软的石坡,对着洞内一阵猛喷,爆炸的气浪差点没把他自己给掀翻。

“我受不了那个混蛋了。”白羽雪拉动枪栓,“给我距离和风速。”

结果没有悬念,‘肋眼’的肺部开了一个大洞,喽啰们吓得四散寻找掩体,也没人敢上去搭把手。狙击二人组平安无事地撤回到视野盲区,开始盘算下一步的计划——一口恶气算是出了,但陷入低谷的局势并没有任何改变,剩下的敌人仅凭数量就足够压制两人任何可能的反击。两人清点了剩下的物资,随身除了狙击装备和武器弹药,还有仅够短期支撑的基本食品和急救用品,剩下就是几块塑性炸药。

打劫部队车队?可他们根本就没有体热针那样的稀有物资。

继续接受财团委托,重新开始?目前看来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但李哲还是把这个想法按在肚子里——这意味着校庆前绝对无法向城堡进发了,而白羽雪就不会施行她的诺言。

真是可笑,此刻自己竟然还想着如何不让程忻失望。

奇怪的是,面对这显而易见的选项,白羽雪却似乎也在有意无视——她咬紧牙关皱起眉毛,一时焦虑地双手环抱按住额头,一时又不耐烦地叉腰转向一旁。

李哲在旁边等了半天,白羽雪终于精疲力竭地开了口:

“……还有一种办法。也许可以准时拿到所有物资,但是——”

她失意的双眼望向李哲,抿紧的嘴唇吐出后半句话。

“你一定要做好觉悟。”

*

财团营地外的草原上,重型运载直升机旋翼下刮起一阵阵绿色的波浪。

其中也包括吉利服上的纤维条。

李哲微微抬起头,硕大的机舱开口正对前方,左右瞥去,排开圆形阵列的战士正悠闲地踱着步。他再向前挪动了一点,直升机引擎震耳的巨响中隐约有脚步靠近耳边,李哲把头紧贴在地上——一双粘着褐色泥土的军靴从眼前一臂的距离跨过,稍稍翻起脸,那人臂间那涂鸦般的笑脸标志清晰可见。

‘乐园’的战士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脑袋四处张望,李哲赶忙再贴在地上——那双靴子并没有走远,反而犹疑地往回踏近一步——马上就要踩到身上了!

集合!

应该是喊的这句,引擎声音太大,李哲没有听清,那双靴子马上就转向机舱而去,可李哲的心跳反而越来越快。

这是行动开始的信号。

众人向直升机尾舱靠拢,不远处的一团草丛突然跃起,转眼间便附到一个战士背后,明晃晃的匕首架上了脖子。

“都别动!”白羽雪高声叫道,“谁动我就划破他的喉咙!”

其余的乐园战士立刻架枪分散开来,一步步谨慎而默契地开始对白羽雪形成包围。

就是现在!

李哲白羽雪吸引了注意,一跃而起冲向直升机,机械外骨骼的爆发力名不虚传——待到有人反应过来回头瞄准时,他已经站在装满物资的机舱外,高举起手中的起爆器,亮出自己腹间待起爆状态的C4。

“我们没有敌意,但谁开枪我就炸了这架飞机!”

一阵僵持后,一个领头似的蒙面男人最终抬手示意众人放低武器,双手离开武器走近了李哲。

“我们来谈谈吧,你们想要什么?”他嘶哑的嗓音听上去像是变声期的少年,“如果没有敌意的话,也请做出点表示。”

白羽雪放开挟持的战士,三人聚在直升机的阴影里,只剩下李哲的手指还紧紧握着起爆器。

“我的ID是Silent Swan,这是Grey Bishop。”白羽雪少见地做了自我介绍,“我们要见你们的总指挥官,White Prince。”

“你很清楚我们是谁,这很好。”他的语调平缓而放松,“为什么要见他?”

“这和你无关,你只需要知道我们只想和他谈。只要能够平安到达他的所在地,我们会解除全部武装。但在此之前,也请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白羽雪又看了眼李哲手中的起爆器,领队领会了她的意思,短暂思考过之后答应了要求。

对于第一次搭乘直升机的体验,李哲丝毫不能放松享受——面对一众乐园战士的虎视眈眈,他所能做的只有把手中的起爆器拿稳,最多偶尔瞥向一眼窗外。山野和森林飞快地掠过,突然切成了一片泛着白色浪花的蓝色。

在往海里飞?

“看来传闻果然是真的。”坐在一旁的白羽雪喃喃自语道,“所以部队才会够不到吗?”

话音未落,机身突然猛地向一旁倾斜,李哲险些从座位上滑落,抬头只见一个身影向他扑来——再回过神,手中的起爆器已被打落,蒙面领队将他压倒在甲板上,黑洞洞的枪口顶上了额头。

根本来不及反应。

李哲瞥了一眼,一旁的白羽雪也已被其他士兵控制,嘶哑的嗓音再度响起。

“给我一个我不该把你丢进海里的理由。”他一只手扒开一旁的舱门,凛冽的风灌进机舱。

“我们说好的!” 白羽雪愤怒地叫道。

“确实。”蒙面人头也不回地把起爆器抛进茫茫大海,“但前提是你们还能引爆。”

千钧一发之际,驾驶舱里突然传来似曾相识的少女声,一幅被驾驶员头盔遮着半边脸的面孔探入了货舱。

“抱歉抱歉,刚才上手操作转弯有点急,大家没摔着——咦?小哥哥?诶?小姐姐也在?Boss你在干什么啊!”

李哲看着那幅翻转的面孔,半天愣是没想起是谁。

“是我啊!”少女兴奋地挤过狭小的舱门,将头盔上的神色遮阳片打起,“还记得吗?之前你们从大胡子手里救了我呢!”

*

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几座大型钻井平台由桥梁相连。直升机空中盘旋一周,在中心的平台上着陆。

已经解除自爆背心和外骨骼的李哲跳出机舱,走到平台的边缘环视一周——这里已经看不到地面。除了在周围海面上巡航的武装快艇,平台上还部署了高射机炮和防空导弹阵地,俨然一座海上堡垒。

李哲突然意识到对这些细节的注意已经变成了他的习惯。

“很壮观对吧!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呢。”旅游少女,不,不如说驾驶员少女已经凑到李哲身边,“欢迎来到乐园!”

李哲刚想开口,白羽雪的呼唤声就从远处传来,李哲小跑着跟上,看见她的表情似乎有些许紧张。

蒙面领队领着两人,在一众战士的戒备下,登上平台最高层的指挥室。走进房间,更多的持枪战士守候在内,李哲环视众人,甚至还在作战会议桌后发现了之前在财团营地有过一面之缘的两鬓斑白的长者和戴贝雷帽的大衣女子。

夹在他们中间的台阶上摆着一张空着的朴素扶手椅。

两位指挥官似的人物短暂相视,戴贝雷帽的女人向前踏了一步,威严地说道:

“我就是White Prince。两位已经见到我了,有什么话,现在就请说吧!”

“但你不是WP,他也不是。”

白羽雪伸出手指,指了指站在另一侧身着褐色军装的白髯老人。

“我只会和WP本人谈。我们已经解除武装了,没有必要再这么防备吧?”

“你这家伙!”贝雷帽女子皱起眉毛,“这里属于乐园管辖!你没有资格提要求——”

“够了。”

嘶哑的嗓音只用两个字便止住了贝雷帽女子的发作。

蒙面人从李哲和白羽雪身边绕过,慢步朝指挥桌另一面走去,肩上取下的步枪随意递给一旁的战士,又陆续摘掉头盔和面罩。

“这样对待客人可不周道。除了敌人之外,其他人都可以成为乐园的伙伴。”

众人闻声放下枪口。两位副官为他让开道路,露出了真容的少年一步踏上台阶,转身在扶手椅上坐下。

“好久不见了呢。SS。”他一只手撑着半歪着的脸庞,嘴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看上去一点都没变呢,你啊。”

“……变了太多了。”白羽雪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不论是我……还是你。”

沉默之间,李哲注意到白羽雪攥紧的双拳还有逐渐湿润的双眶。

“那么,乐园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的?”

“我们要去城堡,”白羽雪强绷着脸,“我们需要两人份的装备。”

话音刚落,众人一时哗然,乐园战士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讨论起种种关于城堡的传言,李哲尽力捕捉到其中两人的对话:城堡在哪?你不知道吗?就在部队的中央基地。中央基地!那不是我们要最终攻打的地方吗?对啊,有人说那里似乎有个后门,可以通到界外,就像是游戏后台——

“荒唐!”女副官一声呵斥,房间内顿时恢复了平静。“你们把乐园当成是自己家的后勤仓库了吗?”

“我们原本已经收集到了足够的装备,只是突然遭遇了意外,才只能想到借用你们的资源。”白羽雪不为所动,“如果是担心损失,那完全可以在未来还给你们。”

“不是资源损失的问题,”另一位有着年长形象的副官终于开口,“这种级别的装备要求对于乐园来说易如反掌,但是我们没有理由提供这样的协助。我们是独立的武装部队,是为了打倒部队而生的,你所要进行的任务与我们无关。”

“难道你们不想知道这个游戏背后的真相吗?”

众人的目光顿时汇聚在李哲身上——他环视四周,默想自己可能抓住了要害。

“我对DL了解的不多,游戏时长可能也比不上你们,但是你们也像我一样,都会觉得奇怪吧?在DL里经历目睹种种事情后,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会好奇如此一个神秘的世界,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吧?”

李哲捕捉到众人眼神中那微妙的变化,向前一步乘胜追击。

“我不知道你们加入乐园的理由是什么,刚刚你们的指挥官说乐园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倒部队,但请你们每个人扪心自问,完成这个目标的动力,不就是想要更多的了解DL这个世界吗?如今乐园已然是全DL最强大的玩家团体,又有一个流传已久的,可能隐藏着那份真相的传言,难道不是时候运用这份来之不易的力量去一探究竟吗?”

李哲转了一圈回到原地,四周的战士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甚至连两位副官都面露难色交换眼神——不错,群众的舆论压力已经形成了,接下来只要White Prince松口……

可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时,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李哲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他的威望。

“正因为如此,乐园将会作为一个集体,从正面突破部队的阵线,彻底击败这个游戏,让每个玩家都获得解放的乐趣。”

没有人发声抗议。期望落空。

李哲回头看看白羽雪,可她只是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乐园不能满足你们的要求,你们可以搭乘下一班前往内陆的直升机离开,或者留在这里,我们有足够的床位。这是最终决定。”

“等等,WP。”白羽雪抬起头,“谈谈吧,就我们两个。”

副官和WP交换了下视线,挥手示意众人退出房间。李哲不解地望向白羽雪,却没等来任何解释,无奈之下只能退出房间,听着舱门在背后砰一声关上。

“哈啰,GB!”

驾驶员少女跳到李哲面前热情地打着招呼,告诉他WP先前指派自己招待两人,不知这招待是否有监视的意味?或许吧,总比其他不认识的人要好,李哲让她带着自己参观周围的环境,一面询问她加入乐园的缘由:因为开直升机能看更多地方啊!而且White Prince实在是太过帅气!她一再强调自己从来没有碰过扳机。李哲又追问White Prince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没人清楚他的过去,只知道似乎很少下线,对部下有着异常的感召力,而与部队为敌的信念从始至终。

“原来如此。”李哲满意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停下了脚步,“啊,我好像把头盔忘在直升机上了,但我还得在这里等SS,能帮我去找一下吗?拜托了,我在指挥室门口等你。”

少女愣了愣,一句没问题还没说完,李哲又一把取过她头顶带有乐园标志的软帽,高举在空中不让她抓到。

“你回来之后我就还给你。”

李哲一个人循着来时的路寻回指挥室,远远看见门边有一个卫兵把守,便带上软帽,急匆匆地跑到卫兵面前,气喘吁吁地低头说道:

“大妈叫你过去,很急。”

卫兵的声音里满是疑惑:“大妈?”

李哲抬起头,焦急的目光直逼到卫兵面前:“我们这还能有哪个大妈啊!再不去她就发飙了啊!”

卫兵的表情迅速从难以置信过渡到揣揣不安,开始喃喃自语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李哲顺势接过他肩上的步枪,目睹他加速消失在台阶后,终于把耳朵贴上了指挥室的铁门。

冰冷的金属感,狭窄室内的音波反射还有不断震动着的沉闷杂音中偶尔夹杂着难以分辨的只言片语。

李哲用手指堵上另一边耳朵屏住了呼吸,声音渐渐清晰起来——白羽雪绝望的哭喊突然穿透门板,其中带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