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蓝的海水扑面而来,又在触到鞋尖之际销声匿迹。

李哲低头看了看,像上次一样,自己身上还是那套第二教区制服。他又朝两侧望去,广阔的沙滩上再没有第二个活物。

第一要务是藏起来。

李哲回忆起白羽雪的叮嘱,拔腿跑出沙滩,跃过已经开裂的滨海公路,奔入一个荒无人烟的小镇——但他很快便开始在堆满尘土的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走,李哲不知道自己该躲在哪,也不知道要躲开谁。

部队,那些巡逻的AI角色。李哲想着,可它们在哪呢?

一滩已经干涸的红色进入了李哲的视线,出血量虽然不大,点点血迹连成一条通向最近一幢房屋的线条。李哲循着血迹追到虚掩的门前,短暂犹豫后猛地一推。

“别动!”

白羽雪半蹲在房间角落的阴影中,手里一只小巧的左轮手枪直指李哲,在她的脚边是一具染血的尸体

“我有没说过我去找你?”白羽雪确认了来者的身份,没浪费一点时间在惊讶上,“关门,离窗口远一点。”

李哲贴在墙边,看着她把那具尸体翻面,开始解开衣服上的拉链。

“你确定你要穿那个吗?”

“显然你注意到了。”白羽雪头也不回地扒下还沾着血迹的作战服套在身上,“现在的我还有选择吗?”

怎么可能注意不到?

白羽雪的身上竟穿着她标志性的黑色舞蹈服和白色长袜,全一幅来到这个世界里是为了跳舞的模样,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可是李哲转念一想,自己的身上还穿着校服呢!

「你和我一样,都没有选择自己是谁的权利。」

“你每次重生都是这个样子吗?”

白羽雪翻了翻白眼,好似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

“给DL新人的第一课——利用一切你手边的资源。即便是尸体上的衣服,也能在必要的时候帮助你装死。”

她又指着尸体背上裸露的伤口。

“七点六二毫米大口径步枪弹,唯一一处从后背射入的贯穿伤。你看到外面的血迹吧。”

“他是被逼进这里后失血过多。”李哲嗅了嗅,“还没有尸臭。”

白羽雪点点头:“从这往东北方向约四百米有座山丘,那里对整个小镇都有良好的视野。一些有经验的玩家会利用地形伺机狙击,待天黑后再下来搜刮。这个家伙刚死不久,我才能在他身上搜到这个。”

她又举起那把左轮手枪,轻轻一按甩出转轮,看似装满的槽位里实际只剩下两发弹头。

“是时候来一场狩猎了。”

*

白羽雪带领着李哲,驾轻就熟地穿梭于房屋的阴影间。期间有两次,他毫无征兆地被白羽雪突然拉倒在地,只听见武装吉普的柴油发动机在厚密的灌木丛后轰鸣而过。

部队的巡逻队,白羽雪告诉李哲,任何被发现的玩家都没有好下场。

“所以部队都是AI角色吗?”

“我只知道它们对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格杀勿论。就算是‘红旗旅’或者‘黑色闪电’那样的渣滓好歹还屑于跟你说话。”白羽雪说,“不过难怪山上的家伙不敢开枪了,是个机会。”

两人从西南方向撤出小镇,又沿着森林边缘绕一大圈,终于迂回到那座狙击山丘的山脚。

“从现在开始要保持静默,搜索前进。记住基本手势——前进、停止,停止的时候记得蹲低,这是敌人、分两路包抄。记住没?”

李哲点点头,“那撤退呢?”

“不会有撤退了。”白羽雪斩钉截铁,“拿着这个,这是单动结构——把击锤按下去,就上膛了,每一发都需要上膛。我发现目标后会给你打信号。记住,只有两发,接近之后不要废话,直接干掉对方。”

李哲犹豫了一下,接过那把左轮。

他知道白羽雪的用意。

汗水在掌心渐渐弥漫。

起初的搜索有如林中漫步一般悠闲,李哲跟在白羽雪身后,看着她在粗壮的树干间游走,缓慢而稳健的步伐安静地踏入青草与黄叶;她常会突然停下,一手扶在树边,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整个山坡;时而阵风吹过,一整片树林的叶子沙沙作响,她会更加机警地放低身姿,待到一切动静消失后再重新起步。

就像一个老练的猎人般。

一声枪响——那声音听上去很远,在树叶间反射多次后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起初根本没有引起李哲的注意。但白羽雪立刻做出了反应,她举起拳头,蹲低身子,一只手按在耳洞前望向李哲。

听到了吗?

听到了!枪声再次响起,李哲点点头,意识到大自然中大概是不会有什么东西发出突然的爆裂声。白羽雪毫不犹豫地劈下手掌,指定前进的方向;缓慢而沉稳的脚步瞬间变得急促又轻盈,李哲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跟上;风从耳边呼啸着刮过,腐朽的树叶在践踏下呻吟。第三声枪响!近了!

白羽雪猛地举起拳头,一切声响戛然而止,李哲下意识地压低了呼吸。

但那从刚刚起就一直伴随耳边越来越快的鼓点是什么?

是心跳!

白羽雪回头望向李哲,伸出一个向下的大拇指。

敌人。

在白羽雪手指的方向,一个趴在灌木阴影下的轮廓愈发明显——那人穿着四色丛林迷彩服,头戴一顶圆边软帽,身上是泥色的战术背心,手中一杆带两脚架的狙击步枪直指山坡下的小镇,一旁触手可及的位置还摆着一把短小精悍的微型冲锋枪。

李哲又望向白羽雪:她一只手比成枪的形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一边摇头一边用另一只手掌在胸前平抹,紧接着两只手臂比成一个叉,又用食指与中指做成的枪口轻轻扣在脑门上。

即便没有经过事先协调,这手势的意味也再明显不过。

有防弹衣,射击头部。

李哲再次屏住呼吸,心跳越来越快,他双手持枪,慢慢按下击槌——咔,子弹上膛。

但是待他从长着青苔的树干后探出身子,枪口指向那个身影,他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他的双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瞄准头部,扣动扳机,这只是个游戏而已。

但这想法非但没有制止他的手抖,紧张所导致的痉挛甚至传导到胃部——李哲缩回树干后,无声地做着可笑的深呼吸。他感受到来自白羽雪的冰冷视线。

这就是你的觉悟吗?

又过了一会,李哲稍微冷静下来。

在这是绝对无法命中的。

必须要靠的更近一点。

他小心翼翼走出掩体,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对方似乎察觉到什么,伸手探向一旁的冲锋枪。

李哲的大脑短暂的空白。

“举起手来!”

李哲大吼着冲到那人身边,枪口对准他的脑袋。

倒是打啊!

对方愣了一会,识趣地松开已经抓在手里的枪身,双手慢慢举过头顶。他抬头和李哲对上视线,一个已经鬓生白须的男人(抑或是女人?谁又知道他在现实中有多老?),即便是面对黑洞洞的枪口,目光里也没有一点惊悚。

当然了,李哲想,这只是个游戏而已。

“走运的小鬼。”他微微眯起帽檐下的双眼,“噢,我记得这把枪,那头乱跑的蠢猪。”

那具房间里的尸体。

“就是你杀了他吧?”李哲分不清自己声音里的颤抖是愤怒还是害怕,“为什么?他离你那么远,而且只有一把手枪!”

“而现在指着我头,让我跪在地上的正是同一把手枪。”男人漫不经心地说,“他人即地狱。杀人和被杀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是吗?那我现在一枪崩了你怎么样?”

“如果你能这么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废话了。”男人无奈地叹一口气,“看上去你的朋友不打算现身了呢。”

刹那间,男人一把抓住李哲的手朝自己胸前猛地一拖,失去重心的李哲在慌乱间听见一声巨响——当他被从背后挟持住,击槌就位的清脆响声在耳边响起,李哲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让自己打在自己的防弹板上。

“你倒是也出来啊。”摇摇晃晃的男人终于从被子弹击中的冲劲中喘过一口气,“怎么一见面就舞刀弄枪的。要是我心情好,没准还能分你们一点水和食物呢?”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风刮过树梢的声音,男人见没有奏效,便收起假惺惺的好人面孔。

“你不会想让我相信这个毛头小子能自己找上来吧?拿我做练级的野怪,这个如意算盘恐怕是落空了。如果你真这么有实力,那就现身啊!”

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你似乎被同伴残忍地抛弃了呢。”他的声音中透着虚伪的怜悯,“只好让你享受一下这个游戏做的最棒的地方了。”

他把左轮顶在李哲的肩胛上开了一枪。

怎么又是这里!

李哲惨叫着挣扎,枪响带来的耳鸣盖住整个世界,肩上的痛苦让他异常清醒。左轮的击槌就位声再次响起——那一瞬间,李哲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也许白羽雪真的把我给抛弃了。

可是李哲又被男人猛地拉起,顺着枪管所指的方向望去——白羽雪就站在那,双手放在身后。

李哲可以感觉到男人一改之前的轻松不屑,短暂的沉默间,气氛反而愈加紧张。

“你手里有什么?”男人警惕地问,“举起来给我看。”

白羽雪举起双手,什么也没有。

“我听说C市周围活跃着一对搭档,各种难度的财团委托都能轻松接下。其中一个是一呼百应的干瘦少年,而另一个长蓝眼睛的小妞从不说话。”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白羽雪,“你的搭档才这点实力吗?”

白羽雪突然向前一弹,像一只猛兽迎着枪口冲来,男人只迟疑那么一瞬间,两人间距离就缩短了一半,他终于扣动扳机——没有打响。

左轮里只有两发实弹。

男人急忙把李哲向前一推,可李哲也强忍着伤痛拖住他的手臂,撕扯间手枪重重地砸在李哲脸上——终于挣脱的男人急忙摸向胸前,但白羽雪已经飞到眼前。

她从身后拔出一道闪光。

两人一齐摔倒在地,身插匕首的男人低沉地呻吟。白羽雪骑在他的腰间,从他胸前的背心夹层掏出隐藏的手枪,对准脑袋。

砰砰

李哲坐在地上茫然的看着这一切。

“你还没有做好觉悟。”白羽雪冷酷地瞥了李哲一眼,“如果你知道什么时候开枪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李哲无言以对。

这只是个游戏。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刚刚的动静足够惊动其他玩家。”白羽雪弯腰探向男人的背囊。

一阵急促的点射——白羽雪抽搐着倒下。

枪声在李哲脑中不断回响。

“白羽雪!”

李哲顾不上肩膀的疼痛,手脚并用爬向白羽雪,蔓延开的鲜红将已经发黑的血渍又染了一遍。白羽雪直直地盯着李哲,口吐鲜血的口中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滑出手中的枪。

一只黑色的军靴猛地踩在她洁白的手上。

李哲刚想抬头,一记枪托就重重地砸在脸上。他在地上翻滚两圈,鼻子里也开始冒血,他再也抑制不住泪腺——猛地转过头大叫:

“为什么!?”

黑色的枪管在李哲眉间颤抖。

顺着枪身望去,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喘着粗气,他头顶墨绿色的钢盔,黑色的头套里只露出一双迟疑的眼睛。

“下等兵,你他妈在干什么?”

另一个气势汹汹的魁梧士兵怒气冲冲地逼近,那瞄准李哲的士兵顿时站直,将步枪斜挎在胸前。

“对不起,中士。他竟然穿着我老家的校服!”

年轻的声音,比李哲大不了几岁。

“那敌人还可能穿着跟你妈同款的内衣呢!”

周围传来一阵哄笑,李哲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十几个装扮大同小异的士兵围在中间:他们有的正互相比划着说笑,还有人一直在拉扯着自己的头套,想要找到鼻梁上那最舒服的一点。

中士从腰间拔出手枪,绕到李哲身后。

“对待游击队员的正确方式——”

哒。

没有枪响?

李哲转过头去,一直被黑色纤维包裹的食指搭在击槌上,而这根手指的主人一袭黑衣——

伴随着一阵突然的蜂鸣,视野突然旋转——李哲的身体像一尊雕像一样僵硬地倒落在地。他张大着嘴,费力地维持着呼吸,可喉咙的肌肉也开始不听使唤,触觉已经麻木,眼前的视野也越来越模糊,恍惚中只能看见细细的草尖。

“中士,”背后传来一阵扭曲的声音,“你们做得好,去寻找下一个目标吧——你,下等兵,你刚刚在想什么呢?”

“是,少校!我只是觉得,明明这么年轻……”

“你在说什么啊?记住了,这就是战争,战争里没有无辜者。”

李哲被抬起搭在某人的肩上,逐渐模糊的视野中,两只鞋子在松软的树叶间踩出一左一右的印记,背景里又传来那段扭曲的声音。

“虽然我对你也有很深的兴趣,但是你参合的太不是时候了。”

李哲做不出任何回应,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

“看来必须得给你补一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