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李哲感到诧异的是,他睁眼时并没有感觉到那股熟悉又恶心的眩晕。

“你让我等了很久呢。副社长同志。”

司马月华——这声音的主人,李哲(偶尔)的同桌,淤泥学社社长,以及第二教育革新试验区心理安全委员会委员长

她端坐在那张熟悉的木质办公桌后,校服外又批上一层朴素的黑色方披肩,微微上翘的嘴角若隐若现。柔和的白色日光从她背后已经结霜的玻璃窗漫入,却丝毫无法掩盖她炯炯目光中的锐利。

“我想不起来,我们上一次这样面对面谈话是什么时候?”

“我也记不清。”李哲变扭地挪了挪身体,“但我很确定不是上周。”

“恐怕比那要远一点。”司马月华直视着李哲的眼睛,“我相信你一定没有忘记今天社团活动的约定,对吗?”

李哲张嘴想要解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是记得自己的承诺的。清晨的那场雨中,他还回忆着自己和司马月华的对话。但偏偏白羽雪出现在那家便利店,出现在吴君的课堂,出现在另一个丛林法则的世界……可是该如何向司马月华解释这一切?本就被疑问淹没的李哲想不到,也想不动。于是,千言万语在此刻只能化作两个字。

“抱歉。”

“嘛,既然你现在已经在这了,过去的事就不重要了。”

司马月华的身体突然前倾,相扣的十指托着下巴。

“你现在一定非常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像一包快递一样。”

李哲低头看着一圈圈环绕在自己身上的厚胶带——他的双手被反绑在椅背后,两只腿也被牢牢地贴在椅腿上,僵硬的感觉如同自己身上长了把椅子。

“大概是对无法准时出席社团活动的惩罚?”

“你想多了,只是行使们无法不让你从椅子上倒下,而我坚持你醒来时应该坐在房间正中央。”

“很有仪式感。”

“正是。”司马月华拉开抽屉,抽出一把精致的银色小剪刀,“你要知道,比起社团活动被人放鸽子,倒是必须自己泡茶这件事更折磨人。”

她起身走近了李哲,弯下腰,一边把剪刀放进他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一边在他耳边轻声道:

“小心别切到自己的手指哦。”

李哲努力想象背后的空间状况,笨拙地协调着看不见的手指。司马月华从办公桌后推出那张熟悉的轮椅,在李哲左前方坐下,两人的视线垂直交汇着。

“我曾经读过一篇文章,说当两个人在一张正方形桌子边坐下谈话时,女性总会面对面坐着,因为她们潜意识里喜欢观察对方的神情,但男性却会像我们现在这样互相侧坐着,即便不得已面对面,也极少会直视对方的脸。”

“是吗?”李哲一面发问,一面全身贯注地聆听着刀锋与胶布摩擦的声音,“为什么?”

“因为他们容易从对方的眼中看到出攻击性——简直就跟动物一样。”

她的视线梦的转向李哲。

“我没有告诉过你离吴君远一点吗?”

“你说过我可以对他进行观察。”

“对,但我指的是套上透明人,站的远远的,而不是走到他跟前去聊天。”

李哲拙劣地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那或许你不该告诉我他其实是一名陆军少校。”

“等等,”司马月华疑惑地轻点着自己的前额,“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你还说他来自一个叫404局的部门。”

“连这个说了?”司马月华惊恐地抓起自己的长发,“你到底用了什么样的奸计让我开口?”

“嗯?什么也没有啊。”李哲面不改色,“有天你喝完茶觉得味道不错就自己告诉我了。”

“呜——”

司马月华就像刚发现自己惨遭侮辱的少女一样发出低沉的悲鸣,捂着脸倒在自己膝上。趁着这个劲头,李哲终于剪开了自己手腕上的胶带,着手替自己其他部位松绑。

哭声戛然而止。

“玩笑到此为止。”

司马月华将头发甩到身后,眉头微皱,神情远比之前要严肃。

“404局本来就是‘惨剧’之后,军方设立的麻烦部门。而我们竟然到一个月前才知晓吴君在二教的存在,期间也没有收到过任何联络。情况远比想象的要复杂。”

“我很惊讶。堂堂第二教区心理安全委员会委员长也会有如临大敌的时候。”

“我不担心任何事,但是你呢?”

李哲忽然愣住了。一连串近乎本能的推导和计算将司马月华的话转化成两条信息。

对方可能做任何事。

我也可能成为目标。

急促的电话铃声划破空气。

司马月华快步抓起电话。

“这里是委员长。”

她的语调突然升高。

“什么?”

几乎同时,门外传来的一声爆裂让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那声音听上去很遥远,但李哲却无法不认出这一天之内听了无数次的声音。

枪响。

“李哲,去沙发后面趴好。”

司马月华把话筒轻轻扣在桌上,反手拿起那把银色的小剪刀。

李哲犹豫一会,还是起身照做。他看着司马月华将一台收音机提到桌上,将音量钮旋至最大,房间里顿时充满了夹杂着电波杂音的咏叹调。

司马月华靠到门边,后背紧贴着墙壁。

“你可能会想要堵上耳朵。”

可李哲已经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他紧盯那涂着黑漆的木门,心跳加速,双耳开始嗡嗡地鸣叫。

耳鸣在达到极点后突然消失——木门在李哲眼前炸裂,四散的木屑划过眉间,尘埃四散,恍惚间闪过几道火光;再回过神,暗红色的地毯上已经倒着两三个士兵,其中一人的脖子上还插着那明晃晃的银色剪刀。

两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后,最后一个士兵也失去了动静。

房间里又归于沉寂,桌上的收音机早已被子弹打得粉碎。

司马月华放下冒着硝烟的手枪,一只手按在腰间。

“李哲,”她的声音平静而柔和,“你没事吧?”

在她黑色的披肩下,校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李哲还愣在沙发背后的阴影中,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突然传来——司马月华刚想举枪,便被一阵短促的连射击中,背靠墙缓缓滑坐到地上,留下一滩血迹。

她微睁的眼睛直视李哲,嘴唇颤抖着,却只能发出低沉的喘息。

李哲的心脏几乎要破膛而出。

在一阵踏着玻璃碎片的脚步声后,破窗而入的蒙面士兵出现在了李哲的视野里,他手中的冲锋枪时刻瞄准着司马月华,不紧不慢地步步逼近;有一瞬间李哲甚至觉得司马月华会突然跳起,用出乎意料的方式解决掉眼前的敌人。

但是她没有。

士兵一脚踢开司马月华身旁的手枪,又用脚尖顶了顶她的面庞。

手枪滑到李哲面前。

“别动!离她远点!”

李哲听着自己举枪大吼。

袭击者转身瞄准了李哲——可一阵僵持之后,对方却慢慢放下了枪口。

“你在干什么啊?”

对方以难以置信的口气发问,反手对司马月华又补了一枪。

李哲手中的枪颤抖了。

眼泪划过他的面颊。

“噢——你没有扣动扳机的胆量。”对方的语气中夹带着嘲讽,“那你还能做什么呢?”

李哲低下头,大口呼吸着空气,身体以一种可笑的扭曲维持着瞄准姿态。可没过一会,他便停止抽泣,放下了持枪的双手,再抬头时,声音也恢复了平静。

“还可以做这个。”

冰冷的枪口塞进了喉咙。

李哲从一连串充满窒息感的咳嗽中惊醒,胡乱解开下巴上的固定带,一把抛开头盔,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似曾相识的窄床上。房间里一片漆黑,只在邻近天花板的角落有一处透着月光的磨砂玻璃小窗。

灯光突然从面侧打来,晃得李哲猛闭上眼;待瞳孔收缩足够,他才见到床侧的木凳上翘着腿的是一个身着白大褂的女子。

“别这样盯着我。”第二教区心理安全委员会,支援组组长,徐帘女士为自己紧闭的左眼蒙上眼罩,“这不是我的主意。”

推开暗门的李哲走进了真正的淤泥学社。

“第一波的战术协调确实出了问题。”二教心安行动组组长十三正无奈地摊开双手,“但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你对孩子们也太不留情面了吧。”

“在明知对方有防备的情况下还只想着一股脑挤进房间,这个错误够他们死上十次了。”

坐在真正木质办公桌旁的司马月华手里把玩着那边银色的小剪刀。

“欢迎回来,副社长同志。”司马月华微笑着转向李哲,“喜欢这个游戏吗?”

“很遗憾,讨厌的要命。”李哲平静地说,“仔细一想,简直是漏洞百出。”

“噢?愿闻其详。”

“你从来不会在电话里主动自报家门。”李哲的视线转向十三,“他破窗之后,外面竟然在飘雪,柳泉市可是亚热带海滨。”

“但你为什么会对自己开枪?”十三匆忙插进话来,“你甚至都不愿对我开枪。”

“因为你的演技实在是太浮夸了。”

李哲故意甩一个白眼——但他内心知道,自己扣动扳机时远没有那么镇定。

“可惜你似乎并不享受这个愉快的小剧场。”

司马月华揉了揉鼻梁。

“我对你说的话可没有一句是假的,特别是关于吴君那部分,事实上我们现在就要举行对策会议。说到这里,你为什么不帮我们泡壶茶呢?”

可李哲没有移动一步。

“刚刚那个世界,和白羽雪给我看的是同一个吗?”

“从技术上来说,是的。”

她果然知道。

“我想要这个系统的相关资料。”

“否决。”

司马月华毫无理由的决绝让李哲出乎意料,但他反应很快。

“那么给我白羽雪的个人档案。我觉得她是一个值得淤泥学社立项研究的对象。”

“用一个会被轻易否决的荒唐条件来保护更加现实的诉求确实是不错的谈判技巧。”司马月华的反应也很快,“但是,否决。从现阶段开始,社团活动无限期暂停,眼前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她顿了顿,还是决定补充了一句。

“你想看看兔子洞到底有多深。但在刚刚的测试中,你已经证明还没有做好面对深不可测的觉悟。算了吧,李哲,回去好好睡一觉,远离吴君和白羽雪。”

李哲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没有开枪。

李哲径直朝门口走去,他知道司马月华的决心是无法被轻易说服的。可就在他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背后再次又传来司马月华的声音。

“如果我发现你一意孤行,那就只好把透明人收回了。”

“当然,司马月华,随便你要什么都行。”

在步入旧校舍昏暗的走道前,李哲撇下后半句话。

“但我加入淤泥学社的目的,绝不是为了给自己找第二个监护人。”

*

事情却在第二天出现了转机。

午间最后一声下课铃刚刚打响,教室里的同学就已经走的七七八八。李哲习惯性地坐在位子上发呆,等着错开食堂的高峰。他正盯着窗外淌着露珠的树叶入了神,耳边忽然响起了甜美的声音。

“李哲同学,”程忻微微躬低身子,又压低了一点声音,“可以问你两个问题吗?”

李哲对上程忻满怀期待的眼神呆若木鸡,脑子里闪过这位同班同学死而复生后手刃白羽雪的画面,瞬间汗毛直立。但他想起自己被冤枉的遭遇,便成功压住发抖的冲动,回过了神来。

“如果你也是来问白羽雪的——”李哲强作自嘲的笑容,一面飞速计算着对方了解的信息,“我真的不认识她。”

李哲不记得自己一整个上午已经打发走多少个前来刨根问底的人——除去李哲尚且叫得出名字的同学,其余全是不知从哪打听过来的,问的问题更是五花八门:你跟白羽雪是什么关系?她下周还会去上吴老师的课吗?她喜欢什么样的类型?你见过她练习芭蕾吗?她的眼睛真的是蓝色的吗?

“唉,李哲同学,你就别捉弄我了。”程忻的声音带着歉意,却又有一丝着急,“你真的不认识白羽雪同学吗?”

看着程忻的眼睛,李哲半天憋出一句话。

“我……和她有过一点交流。”

程忻的眼神里出现一丝兴奋。

“那李哲同学昨天确实被白羽雪同学邀请到舞蹈练习去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李哲大脑短暂地空白了——程忻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她又听说了多少“真相”?倘若是其他人问起,此刻李哲一定已经在想方设法套出情报的来源。但是程忻一开口,一股莫名其妙的沮丧便让他动弹不得。

“是。”李哲放弃了抵抗,“但是我真的没有——”

“太好了!”

程忻的眼睛里竟然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李哲同学,你今天放学后有空吗?”她双手合十,“请你务必出手相助,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