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在教室门外的拐角拎着挂满水滴的透明人发愣。

雨衣的特有烦恼之一。

他下定决心,把整件透明人从里向外翻转,用力抖掉尽可能多的水珠,又将整件衣服卷起来包好,小心翼翼地塞进不大的挎包。前方光线突然黯淡,李哲抬起视线,面前是一位身着厚重风衣,戴细边眼镜的男子。

“今天也来了啊。”

面上隐有皱纹的男人挤出一丝笑容。

“是啊,吴君老师。”李哲将臃肿的挎包甩到身后,“这门课的内容我一直很感兴趣呢。”

“我很好奇,”吴君将双手背到身后,“为何不正式报名?你有大学先修学点拿,我的名单上也会更好看一点。而且我竟然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唉呀,看在我是翘了班主任的数学课才能出现在这里的份上,我们可以不要再谈这个话题了吗?”

这是谎言。

吴君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微微张开的嘴唇又重抿在一起,代之以一阵带着笑意的鼻息。他朝后退一步,为李哲让开通道。

余光瞥过已经在前排稀稀拉拉就坐的学生,李哲朝教室后方走去。人确实不多,还有不少新面孔,毕竟对大多数人来说,意识神经学的具体内容要远比噱头枯燥,而第二教区的校本课程就算中途放弃也没什么惩罚。不过,尽管原本并非是奔着课程内容而来,李哲还是在其中发现了不少乐趣。

“如果你们有人不确定自己对课程内容兴趣,现在走还来得及。”

吴君双手按在讲桌上,扫视着整个教室。

“没有吗?好,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们。现在开始考勤——”

稀疏的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阵兴奋的骚动,李哲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向门边,心中浮现出不祥的预感。

“第一次来就迟到,”吴君透过镜片上下打量着门口的不速之客,“你叫什么名字?”

“白羽雪。”

她微微侧头瞥了一眼,恰巧对上了李哲的视线。

一想到自己的臂间还隐隐作痛,李哲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入座吧。”

预感应验了,白羽雪置众人的目光于不顾,在前方明明还有大量空位的情况下,径直走到最后一排,在李哲旁边坐下。

李哲用余光扫视着白羽雪的面颊,发现她也在做同样的事。

好吧,至少她手上还没拿什么武器。

“上周我们从进化角度介绍了为什么在梦境中,大脑会锁死身体的运动机能,以及如果这种机能损坏可能导致的后果。有人记得为什么我们需要这种机能吗?”

没有人举手。

吴君深吸了一口气。

“假如你做了一个噩梦而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那结果很可能是你会伤害自己,或者其他碰巧躺在你旁边的人。有什么问题吗?”

面对习以为常的沉默,老师低下头翻开了讲义。

“今天我们的课题是,虚拟现实技术在人机交互中的应用。”他又补充了一句,“其中就包括电子游戏。”

教室里出现了另一阵兴奋的骚动。

“最初的虚拟现实环境集中于视觉模拟,根据佩戴者的头部位置输入改变视觉输出,利用人自身的想象去创作出一个虚拟的认知世界。听觉模拟的立体声输出,以及结合身体位置传感器的动作输入也紧随其后。但技术的发展很快遭遇了一个瓶颈:在与虚拟现实进行交互的过程中,玩家的身体仍然会受到物理现实的束缚。即便是最最基础的移动,现实中若没有复杂昂贵的设备,仅凭玩家自身根本无法模拟。因此在最初的虚拟现实游戏,大多将使用者限制在一个固定的位置,预设轨道上,或者是与传统手柄或手势感应的结合。”

“在解决‘运动’这个问题上,真正给虚拟现实带来突破的,是其与非侵入式脑机接口技术的结合。基本原理是通过头戴式设备对人脑神经电信号进行读取,并将其直接转化成电子世界中的操作指令。”

吴君推了一下眼镜,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低声喃喃起来。

“说到这个,大洋彼岸这么多年了还在实验电极接入大脑皮层的遥控武器系统,这可真是……”

但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轻轻咳嗽了一声,神色如常地拿起台上的讲义。

“脑机接口的突破性在于,通过读取脑电信号作为输入,玩家可以在虚拟现实中直接通过想象,而非物理手柄或是其他传统操作硬件。”

他又一次烦躁地推搡着鼻梁上的眼镜,有些焦躁地在众人的视线间寻找着什么。

“理解的了吧?比如说你想要在VR里面跑步,你不用真的跑,只需要通过想象,让大脑相关的运动区块模拟跑步时放电活动……”

吴君的声音随着台下学生们似懂非懂地点头渐渐降低。他重新打开讲义,回到正常授课内容。

“虽然脑际交互技术消除了虚拟现实中运动操控的物理限制,但它的缺点也很明显,一旦取消了身体部位运动的需要,操控者感受不到内在的身体运动,物理互动的现实感便又大打折扣。我猜,你们在座的,应该有人体验过这类失败产品。”

教室里又响起窸窣的阵阵低语,那是曾经的产品持有者们正向友人进行着解释和炫耀。但吴君清了清嗓子,严厉的目光环视一周,声音又瞬间消失了。

李哲又看了白羽雪一眼,见到的景象却更让他疑惑了——她注视讲台,双手搭在桌上,身体甚至不自觉地微微前倾,远比李哲要听的更加认真。

难道她真的只是来听课的?

“虽然脑机接口技术的虚拟现实在传统互动层面遭遇了瓶颈,却开启了下一代革命性概念‘神经模拟虚拟现实’。什么意思呢?通俗的讲就是通过外部设备干涉脑内电场,绕开一切感觉器官,直接在皮层模拟出感觉信号。这样的神经模拟虚拟现实所营造的主观感受与现实世界无二,是真正的身临其境。”

他说得越来越激动,不知不觉中已经放下讲义,向前探着身子。

“想象,一个可控的梦境——”

深受震撼的听众也屏住了气息。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

但在这万众期待的紧要关头,吴君却缓缓直起身子,耸耸肩,撇撇嘴,双手一摊:“但理论终究只是理论。因为无法绕过的难题,神经模拟虚拟现实目前只能停留在幻想阶段。好,今天就这样了。”

在一片失望的氛围中,吴君收拾起讲桌上的纸张,但一个响亮的声音划破了教室中的空气。

“那个难题是什么?”

李哲注意到声音是从身侧传来的。

吴君把收好的皮包立在讲桌上,平静地加入众人的视线,看着笔直挺立的白羽雪。

“在一般应用脑际交互的VR环境中,电脑能够识别出玩家只是想象显示器里的自己在移动。但在神经模拟虚拟现实的理论框架下,玩家大脑的神经信号是在操控自己真正的身体,这些信号除了被仪器接受,也会被传导到整个身体。这意味着,所有玩家的虚拟身体活动,也会是现实中的身体活动。”

白羽雪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完全没有成功的例子吗?”

“我不知道。”吴君顿了顿,“你在哪里了解到相关的消息吗?”

白羽雪愣住了,她的双唇微微张开,舌尖隐约浮现,却许久发不出声音——她突然转头看了李哲一眼。

李哲并不能理解那共谋的眼神究竟是什么含义,但是白羽雪无疑获得了她想要的答案。

“不,只是问问。”

“很好,解散吧。”

伴随着桌椅的碰撞声,白羽雪坠回了凳子上,目光涣散而无力,好似刚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

几个女生踏着不自信的步伐靠近了后排,白羽雪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她们竟害羞地快要尖叫出来,你推我,我推你,最后终于选出了一位面色发红的代表——她拳头握得要刺破掌心,终于鼓起勇气地发表了感言:

“祝……祝学姐在70周年校庆上演出成功!”

说完这位代表又有些担忧地低声追问了一句。

“这次你会参加的,对吗?”

白羽雪愣了一下,她显然并不认识眼前的几个学妹,但还是以最真诚的声音轻声说道:

“嗯,谢谢。”

面前的女生像是在尴尬的地狱中获得天使之音的救赎,来世永恒的幸福都已经确保。她们霎时红光满面,带着念念不忘的眼神,手舞足蹈四散而去。又有几人陆续排队向白羽雪送上祝福,不少男生甚至就地做起了自我介绍,而后面带喜悦的离开。

不知不觉,教室里只剩两人。

白羽雪低下头,长吁一口气。

李哲在为自己该说些什么犯难。可白羽雪只是一瞥,便把李哲说话的念头全都堵回了喉咙里。

“五点。文体楼。”她机敏地眨了眨那双蓝色的鹰眼,“如果你找不到,那也不用来了。”

一分钟后,还在对面前着空椅子发呆的李哲突然苦笑了一声。

可我还答应某人今天要去淤泥学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