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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的外窗通着璃清市的南海岸,蜿蜒的深青色海岸线和夜色交融在一起,像一幅泼墨的画。也许是想借海风吹散些另一头传来的酒气,我趴在软皮沙发上,下意识地就推开了手边的窗户。

夜晚的风声和中年男人的抱怨声杂糅在一起,让谈话中的“丧”气一下子重了起来。

“陈小姐......我啊......也有想过这样的人生还不如一了百了算咯......嗝~”

“一了百了什么的,别这么想啦邓叔,不过是失业而已,也许对你而言还是另一番意想不到的机遇呢。”

“邓......邓叔?!”

“啊......怎么了吗?”

调试着喉咙的感觉,确认自己发出的声音准确无误,我在脑海里寻找着可以安抚对方情绪的词句。这些本该是平时驾轻就熟的事情,却因为此时微妙的心境显得意外磕碰。

“都说了我今年才三十九啦,不许把我叫得那么老!”

“呃......好、好的,邓大哥。”

我尽量让思绪专注起来,避免让对方觉得我心不在焉。

“陈小姐啊~你既然能模仿那么多种不同的声线,方才还和我那个讨厌的女上司一样扯着粗嗓门,现在又温柔得像我学生时代的同桌。我真的很好奇......你现实里到底是个怎样的姑娘啊......嗝~”

“探究陪聊员个人信息是不被允许的,很抱歉啊。”

“唉~~有什么关系嘛,这种死板的规定......我只是稍微有点好奇罢了......嗝~”

“您还真是喝了很多酒呢。”

“不——碍——事。倒是什么借酒消愁,酒入愁肠......全都是骗人的嘛!还不如和陈小姐多聊会儿天比较实在......嗝~~”

电话那头的声音越来越轻,迷迷糊糊地就只能听见些“就是稍微贵了点”、“要是可以打折就好了”之类的嘀咕。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安慰着说:

“真是辛苦您了呢。”

“是啊......我明明那么努力......却还会受到这种待遇......这个世界可真是糟糕啊......嗝~”

“也许只是这段时间时运不济罢了,请您放宽心,等待生活的转机吧。”

“啊~要是真的......就像陈小姐所说的就好了......转......机......呼——呼——”

“邓大哥?”

“呼——噜,呼——噜——”

“邓大哥,你还醒着吗?”

“呼噜——”

又朝着语音连麦里确认了几次,这才肯定对方已经睡着了。

通话的时长刚好到了预下单的一小时,我主动断开了通话的连接,拿着手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脚踩在木制地板上的实感一顿顿地传来,让我在现实和迷幻的边界里更往前者靠近了一步。

在和夏宛音通完电话后,意识就不断地从各种细节里来判断“这个现状”的真伪。

被撕掉的日历页重新贴了回去,新闻节目里播报着几周前的内容,冰箱里的储食也比印象中多了许多。

这样看来,“时空跳跃”的确是发生了。

为了再度确认这件事,当树洞的APP里弹出新的陪聊下单时,即使有些犹豫,最终我还是接受了对方发来的申请。

这个抱怨失业的大叔我有印象......他开头的陈述,讲话的语调,包括基本的聊天内容都和上次一模一样。这时我才肯定,那个BBS里一草千羽传说是真的,旧校区的自动贩卖机真的有时空穿越的能力。

不过令我有些在意的是,这份本该出现在9月3日凌晨的业务内容,这次为什么转移到了9月3日的傍晚。

再次打开树洞APP的信箱记录,拇指在手机屏幕上缓缓下拨,那个曾经让我苦恼无比的ID还是没有出现。

在【上一次的时间】里,秋穗儿就是在差不多这时用“榆树夫人”的ID朝我发送了陪聊申请,要我模仿陈榆章的声音跟她讲话。这次没有收到,是意味着她也穿越了吗?还是......

比起在火场中劫后余生的喜悦,如今堆积心头的疑惑和忧虑却要占据了更多的分量。

脱去衣物,将自己覆在被子里后,除了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睡外,还有另一种更加不安的猜测在心底慢慢滋长。

第二天,昏昏沉沉地来到学校后,前庭的广场上拉满了本该早已撤掉的新生欢迎横幅,各式各样的礼花和彩带洒落一地,证实着昨天这里刚举行了一场新生欢迎仪式。而对于这场自己明明没有亲身经历过的活动,脑海里却可以回忆起当时的画面,这种感觉还真是诡异。

无视校规来提前纳新的社团代表扎堆在门口,让本就不宽敞的通道变得水泄不通,连赶来的保安也无可奈何。各种招揽、吵闹、喝止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是闹市的集会一样。

我好不容易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却在路过行政大厅的宣传板报时,被交错而过时瞥见的东西停住了脚步。

这块板报的内容是学校新闻社负责的,新闻社每年在新学期的运作都启动得很快,而开学初,校内唯一值得报道的大事就只有开学典礼了。

这张板报上写的也基本是开学典礼的内容。其中在偏右下方的一处,映着一张特写来的学生代表发言照片,还生怕不能引人注目地在标题加了爆炸框,上边用加粗醒目的字体写着——“学生会会长兼学生代表陆姚同学致辞发言”。

我后退了几步,方便自己可以看清这张板报的全貌。

可是无论看过几次,我都确定自己没有将那个学生会长的名字看错。

“陆姚......?”

嘴里低喃着那个陌生的名字,眼前的世界好像天旋地转般的紊乱。

那不是她的名字。

映在板报中心上的那个学生,虽然同样的神貌斐然,气质拔群,但和自己印象中的那家伙完全不一样。

原本应该在昨天发来的陪聊申请没有出现,由她致辞的学生代表发言也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骗人的吧......”

在喧闹的纳新浪潮里,出口的话音就像跌入深海的石子一样,发不出任何有分量的回响。

愈来愈明显的猜测压迫着神经,为了抗拒这些,我像逃跑似地跑出了行政大厅。脚下交替着的步伐越来越快,等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跑到了学校最北侧的一面围栏前。

发抖的双手撑在膝盖上,胸腔也因为刚才的快跑而剧烈起伏着。

在稍稍缓和后,抬起的视线里映入了从围栏缝隙投射来的阳光。

直视太阳让眼睛变得酸疼,像是瞳孔被刺入了一柄柄灼热的光剑,视界也因此逐渐变得模糊。但这种不适感没能让我把目光移开,仿佛在和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对抗着,我说不出缘由地觉得,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可以看清眼前世界的真貌.......

她的存在被凭空抹去了。

那些明明就仿佛发生在昨天的事情,现在还可以清晰浮现在脑海里的影像和声音,居然在一瞬之间就......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欺骗着我。

这种信念驱使着某样东西的生长。

我对着群青色的天空伸出手去,嘴唇下意识地张开纳入晨曦的空气。好像五指触到的地方就是天幕的边角,只要轻轻一扯,就可以揭开这个虚假世界的面纱——

快了......马上就要触及到了。

就在右手愈来愈接近到知感的边缘时,一声女生的轻喝打断了我。

“这位同学——!”

突然冒出的声音令我吓了一跳。我慌忙转过头,发现正走来的是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影。

狭长的丹凤眼,高束着的马尾辫,还有这完全不像是高中女生的傲人身材——我好像有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等到视线移至她右臂上的金边黑底袖章时,脑海里这才有了肯定的印象。

她是之前陪着秋穗儿来纳新宣讲的学生会成员,不过现在的这种情况,称那时为“之前”似乎也不太合适。

那个女生来到我的身前,用冷漠到令人寒颤的眼神将我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姓名,班级。”

“啊?”

她的身材比一般的女生要挺拔,所以在我俩身高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一向气势较弱的我很自然地就落了下风。

“姓名,班级。”

她毫无感情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询问,好像站在面前的是一位扣押待审的嫌疑犯人。

“陈昱晃,高二3班......”

“高二3班陈昱晃,于9月4日企图翻墙逃学......”

得到我的回复后,女生无视着我困惑的表情,自顾自地就在手中的黑册子上快速做着记录,嘴里还对我毫不知情的事情念念有词。

“翻墙逃学......那是什么?”

女生白了我一眼,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而是示意般地用笔杆指了指我的右上边。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刚好瞧见了自己那只正高高扒在围栏上的手。

这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啊......

我刚想解释,却一回头就对上对方如刀锋般锐利的眼神,张口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不过看她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肯定也已经在心里笃定了答案,不会打算听我辩解吧。

“我叫庄湘彤,是学生会的纪律管理组组长。”她像个开罚单的警察一样面无表情地自报着来历,接着将她手里的册子举到我眼前,“这份记录会作为记过凭证呈交给校方。到时候如果想要申诉的话,可以到年级主任那里领取表格单。”

微妙的停顿后,她又冷笑着补充了一句:

“不过,被驳回的概率要大得多就是了。”

“我不打算申诉......啊,请等一下!”

那个女生说完就打算转身离开,可能没想到会被重新追上,所以当我突然拦在她身前时,显然将她吓了一跳。

“喂,你......你打算干嘛?离我远点!”

名叫庄湘彤的女生将手中的册子牢牢护在胸前,身体微微发抖地往后退了几步。

“誒?”

“就算你说什么“把你手上的册子交给我,不然你就别想离开这里”之类的话,我、我也绝不可能屈服的!”

“我没打算说这种话啊?!”

虽然她看起来极力想装出强势的样子,但那双逐渐湿润的眼睛和通红的脸颊却很快就暴露了内心的想法。

怎么回事呀这个人,和之前的印象完全不一样啊......难道刚刚那副冷酷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

我环顾了下四周,意识到这里是学校北区最偏僻的角落,而且现在恰好是刚上学的时间,第一时间的话,可能我干什么都不会有人赶来。

被她以为是那种会对女生施暴的不良了吗......

“那个,你稍微冷静下......”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啊!”

她叫喊的声音越来越大,第一次被女生用这么颤抖的哭腔厚着,倒是意外的很叫人受伤。

“所以说同学你误会了......我不打算抢走你的册子,只是有别的事想问你。”

在我干脆地对着她做出举手投降的动作后,她的情绪才总算慢慢稳定了下来。

“......别的事?”

从她紧揣着怀里册子的动作和对我防范的眼神来看,自己应该还是没得到完全的信任,不过姑且可以好好讲话了。

“我想问你有没有认识一个人。”

“认识的人......”

“......谁啊?”

“你知道,一个叫秋穗儿的女生吗?”

将那个名字说出口后,自己的心跳也下意识地提到了嗓门眼。

如果连秋穗儿身边的副手也不记得她的话,那么情况可能真的是最糟糕的那样了......

我原以为等待庄湘彤回答的时间会对我尤其的漫长,所有眼前的事物会像时间静止般的令人煎熬难耐。但这种心绪却被对方宛如利箭一样的话语轻松穿透了,快得令我甚至来不及反应。

“我不认识这个人。”

庄湘彤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将那个答案脱口而出。见到我失神的样子后,她又眼神怀疑地偷瞄了我几眼,大概是觉得我这个人很古怪吧。

“还有什么问题吗?”她有些怯怯地又问道。

我狼狈地整理着自己被突然击溃的思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连再次吐字都变得非常困难。

“没、没有了......”

“没有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嗯,好......谢谢你。”

庄湘彤用看怪人般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便抱着手里的册子小跑着溜掉了。

等到她完全离开后,本就僻静的学校北庭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新晨明媚的朝阳里,早读的铃声毫无预兆地响起。

代表着新学期的第一堂课正式开始了,我被急促的铃声从恍惚中惊醒。在伸出的掌心里,看见的是因时间倒流之后被赋予的新生命。

视线随之上抬,顺着那片成排的绿荫和停驻飞鸟的电线杆排看去,湛蓝的天空里,霎地好像覆上了斑驳的死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