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窗外的雨景早有预兆，从今天早晨起，深灰色的阴霾就布满了整片天空。
璃清市是一座三面临海的半岛城市，海风一年四季都缭绕着陆上。一到落雨的时候，墙壁还有天花板上就会透出一股浓浓的湿气，没过多久就会结出凝水。
上午第二节课的时候，伴随着历史老师讲述宋朝变法的低沉声音，依稀的雨点开始出现在过道外的玻璃窗上。
从扶手溅进过道的积雨让走廊变得湿滑，同学们都谨慎地在过道上慢慢走着。唯独我拿着手机，冒冒失失地在校区里奔跑着。
教学区本来就是人群密集的地方，在走廊跑动不仅很不礼貌，也很容易招人注目。初中之前爱闹事的男生姑且不提，高中之后就很少会有人会去这样做了，更何况是我这种不希望引人注意的性格。
从三年4班的教室出来后，又去了图书馆和社团教室，我撑着疲惫的身体，只揣怀着最后一点希望的时候，终于在食堂的一楼找到了秋穗儿。
在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刚好在自助饮料机的窗口操作着可乐机。从通口中流出的黑色饮料不断注入她手中的马克杯，大概在水线到达了三分之一的时候，少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微微侧着头看我。那副若无其事，还带着些许无辜的表情，像是在说“你这狼狈的样子是怎么回事啊？”
顾不得还在往额上滑落水珠的湿发，我径直地走向她。
“这是你干的吧？”
“都是水雾，看不清楚。”
我把手里拽着的手机气势汹汹地举到她眼前，却好像丝毫也没有引起她的在意。
“啊？这样吗，不好意思。”
我把手机收回到怀里，用手腕撑着衣袖擦了擦，这个动作刚进行一半，我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等等，为什么我要道歉啊？！”
“你先冷静下，稍微缓口气怎么样？”
是我的怒意太弱气了吗？她看起来根本不在意我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气势，而是继续神情自若地往马克杯里倒着冰块。
事情的起因是，在今天上午课程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来自“魔女Q”的邮件。
——【魔女的游戏已经开幕，限你在午休结束前找到魔女的真身。否则，将视情况在BBS上会公布你的秘密，祝君好运。】
祝君好运？
大概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却又没法让人不去重视的内容。
“我已经在最显眼的地方等着你了，午休的时间不就应该在食堂吃饭吗？看你这副样子，去了很多露天的地方吧。”
秋穗儿打量了下我湿漉漉的穿着，眼里看不出来有半点愧疚，她随后又望了望大堂的挂钟。
“不过还好，没有超时，是你赢得了游戏哦。开心吗？”
“开心个鬼啊！说好不可以拿那些把柄来威胁的，你违约了吧！”
“喏，这杯给你，当作奖品。”
我自然地接过了秋穗儿递来的杯装可乐。
“哦，谢谢......等等！又来了，我干嘛要跟你道谢啊！”
眼前的少女像把我摸透了似地摆弄着我的情绪，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感觉让我很绝望。
“你应该还没吃饭吧？”
“被你发了那种东西，怎么可能还有闲工夫吃饭。”
“那么一起去楼上吃吧，有事情要慢慢和你聊。”
“谁要和你一起啊......”
“誒——我不喜欢任性的孩子哦。”
少女好看的双眸一眨一眨，嘴角扬着意味深长的笑。
她把自己的手机提到我刚好看得见的距离，在那上面，列着一行行我和林彦靖不堪秘密的文字，而且全都用刻画详尽的语言描述了出来，仿佛我们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就在身边一样。
“这是校园BBS的发帖界面，只要我点下这个发送键，这篇【震惊！璃清中学年轻男生竟在干这种勾当！】的帖子就会立刻传遍整个网络。”
“你在想什么啊？！”
我伸手去夺她手中的手机，结果像已经被预料到了行动一样，袭击被她轻轻一晃就躲过去了，身手之敏捷，连左手握着的可乐都没有一点洒出来。
“我劝你还是不要企图诉诸暴力比较好哦......真是奇怪，明明有那么多的男生想要请我吃饭。现在我要请客，你居然还不乐意？”
“你这家伙......”
一击不成，为了防止她真的错按出那个发送键，我只能在一旁恶狠狠地瞪着她。
“真香。”
我看着餐盘里丰盛的配菜，情不自禁地先动起了筷子。
“只是食堂里的星期特供而已，有必要这么夸张么......”
秋穗儿在嘴里含着可乐的吸管，同样在面前盛着这样一份豪华的套餐，她却好像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平时都只点最便宜的经济组合餐。”
“你不是有在“树洞”做兼职吗，看起来还受欢迎的样子，不至于这么困难吧。”
“那些钱是有其他用处的啦。”
“什么用处？”
“唔......自然有我的打算就对了。”
“哦，很神秘嘛——”秋穗儿拖长了声音，“既然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我警......你啊......唔嗯......我手里......嗯......也有......你以后不......嗯......那么嚣张地拿......唔嗯......来随便要挟......”
“能不能把食物咽下去再好好说话，好恶心的。”
被她嫌弃地瞪了一眼。
“你是想说，如果再提你的那些事，你也会把我的秘密公之于众是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威胁得这么没气势的......”
“啊对......唔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我喝下了一口汤来帮助咽食，吃饱喝足后，之前的疲惫和怨气好像就都一扫而空了。
“那么你来告诉我，那个你所谓的“公之于众”，是要怎么做？”
“什么要怎么做，既然你能用BBS，那么我也......”
“也在BB上发帖么？那么你打算用什么样的说明？证据呢，如果我否认的话你又该怎么办？”
被她一连串的质问搞得有点乱，我想要喝口可乐来整理思绪，却发现那个塑料杯里已经空空如也。
“要喝我的吗？”
秋穗儿朝我递来自己的马克杯，上面的粉白条纹吸管上还有她轻轻咬过的齿迹。这家伙明显又在捉弄我。
“才不要！”
我推开了她递来的杯子。
她讲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是我们之前的约定出了什么纰漏吗？我直勾勾地看着少女浅笑着的姣好面庞，但除了物理意义上的好看之外，完全猜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我会在BBS上写清楚你在追求陈榆章的事......”
“指名道姓的吗？我的身份，还有陈榆章的身份。”
“对......”
“那么你招惹的可就不只是我了，散播关于校内老师的绯闻，你觉得校方会不会介入？在那之后，是会帮助你查明真相，还是想办法赶紧消除影响？”
陈榆章是校方去年花了好大功夫才从外面请来的老师，怎么想也不可能因为一件女学生单恋的事就影响到他教学。如果我执意散播这个消息的话，那么就等于是在和整个校方为敌，想到这的我忽然在这场博弈中变得心虚起来。
“但是我是有证据的，那封情书......”
“喔......是吗？那么现在那封情书在哪里？你读过么，里面又写了些什么......”
“喂，你想抵赖吗？”
我马上就明白了秋穗儿话里的意思.
“树洞那里还有榆树夫人的下单记录，如果你想曝光陪聊的事的话，那天的下单内容我也可以一起公布出去。”
“嗯......那天的内容倒确实会让我有点困扰。不过，姑且不说那个榆树夫人到底是谁，你又该怎么证明你说的内容就是那天的下单内容呢，有通话录音么？树洞那边又会愿意给你提供帮助吗？”
树洞会保留一段时间的客户下单录音或者聊天内容，但出于对用户隐私的考虑，除非是涉及到很严重的法律纠纷才可以申请调用，除此之外就算是陪聊员本人申请也不行。而且就算申请到了那段内容，这家伙那天还开了变声器，个人信息也一点都没有透露过，我根本就没证据证明那个榆树夫人就是秋穗儿本人......
也就是说，当我把那封情书还给她时，我所掌握的这些秘密，其实全部都只是没有证据的口说无凭了？
一个是校内的高人气教师，一个是美少女学生会长，我这样一个普通学生无凭无据地将这两人联系到一起，正常人估计都会选择站在他们那一边吧？更别说还有校方介入，直接从BBS和官方途径限制掉消息传播的可能。
另一方面，秋穗儿所掌握的我和林彦靖的把柄却是真真实实的。
树洞那边的业务ID是我的本名，就算我想抵赖，整整一个暑假的业务来往也肯定会留下有迹可循的地方，只要稍微调查就可以发现证据；林彦靖的微博小号和过往言行也是我亲手送到她手里的，而且都提前录下了视频证据，现在要删除也已经来不及了。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心情忐忑地抬起头来看向身前的女生。
“只是想让你稍微明白下我们两个的立场而已。”
秋穗儿说着，将左小腿地挂在了右腿上，露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得意摸样。昨天还险些对她的印象有点改观，现在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你是想强调，现在只是我单方面地被你握着把柄，所以要对你言听计从吗？”
“言听计从什么的，哪有那么过分啦，像是电影里的反派一样......”
秋穗儿笑着用手里的吸管搅了搅可乐，马克杯里传来冰块碰撞的响声。
“不过，倒确实有件想要拜托你的事。”
“不容拒绝的那种拜托？”
“如果可以的话，当作是这顿饭的答谢最好了。”
她能空降成学生会长果然不是毫无道理的，御人心术方面刚刚已经领教到了她的厉害，既然再怎么抵抗也没有效果，可能还不如束手就擒更好一点。
“说来听听吧，虽然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你和陈老师很熟吧，看得出他很欣赏你的样子。”
欣赏什么的应该是误会了吧，那家伙只是单纯地在发挥热血教师的余温而已。不过果然她要拜托的事还是和陈榆章脱不开关系，话题直接就切到了关键点上。
“因为我是他数学特长班的课堂助理啊。”
“啊，对了，就是这个。”秋穗儿的语气忽然变得兴奋起来。
“就是这个数学特长班，你真的在里面誒，而且还是课堂助理，这不是很厉害吗？”
“恰巧在选拔考试里发挥超常而已......”
就结果看来，只是白白占用了我很多课余时间罢了。
“听说选拔考试很严格，从那次之后也没有再补录过成员。我动用过学生会的关系，结果居然也没能混进去......”
“等等，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些很不得了的事情。”
“啊？”
“动用学生会的关系，以权谋私了吧？”
“哦，那个啊——”秋穗儿好像觉得我的反应太过大惊小怪，“未遂而已，还是说回到正事吧。”
明明只是这学期才刚空降的学生会长，这副熟练的官僚作态是认真的吗？
“你要问的，应该是想通过我的关系跟陈榆章牵线搭桥吧？”
没有代班二年4班的化学课后，秋穗儿也就失去了和陈榆章接触的名义，她会想到利用我的这层关系也不奇怪。
“但是既然你调查过数学特长班，那么特长班的淘汰机制你应该知道吧？没过多久就要举行新的淘汰测试了，我肯定撑不过那时候。”
“誒？为什么？”
“实力和生活两方面的困难。”
“克服过去啊！”
“做不到，还有别突然这么激动啊......”
“你这家伙在“丧”方面的特质倒是万里挑一的......反正这个年纪的男生无非就是因为些沉迷游戏这样的理由而放弃上进的蠢蛋吧，一个个都幼稚得要死，我才不感兴趣。”
“多谢夸奖。”
虽然好像被她用奇怪的偏见贴了标签，但我无意反驳，本来自己也不需要在她面前树立什么正面的印象。
“距离考试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吧，再试着努力下怎么样？凡事没有做之前就说“不行”也太糗了。”
“只是对自我的认知比较清晰而已。”
条理清晰的说辞也比不上气势上的压力，而在“弱气”这方面我则无人能敌。见识到我灭得不剩星火的斗志后，秋穗儿叹了口气地宣布放弃。
不过，那个“放弃”好像指的只是一个小战术层面的。她像早已料到发展似地扬了扬嘴角。
“好吧，那么不考虑淘汰测验的事，其他方面的帮助总可以吧？”
“除此以外我还能帮你什么？虽然陈榆章好像是对我有点上心，但我跟他的接触也并不多，平时也只是打打招呼还有帮忙端递作业册的关系而已。”
我说的是实话，面对陈榆章的热情，我这近一年都是采用着敷衍的对待方式，所以我和他的关系也没有过什么发展。
“这些不用你担心，我已经有计划了，只要你答应帮忙就好。”
本来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了吧。
直到此时，我才从秋穗儿的眼神里隐隐看到一丝可以称之为拜托、恳请的感情。
其实如果她从一开始就这么有诚意地拜托的话，面对她这样算不上过分的请求，我也不一定会拒绝吧。比起老实拜托他人的方式，对她而言，还是握着把柄来威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会比较安心吗？
“那么就这么说定啦，战线同盟成立！”
“谁和你是战线同盟啊......”
既然已经被拖入了这个少女的暗恋战役里，明白自己再难脱身，现在我所能祈祷的，也只有希望不要被卷入到这团漩涡更深的地方、发生什么更麻烦的事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