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真稀奇,你居然会看这书。”

从没想过会被人搭话,以至于第一时间我还以为那声音不是在跟我说。

“嚯~看来是个很有个性的学生呢。”

声音再一次响起,我看向面前站着的年轻男人。他面容亲和,额间梳着一头黑亮的短发,一双应该很讨异性喜欢的桃花眼正一颤一颤地冲我笑,我不记得自己认识过长相这么有人缘的家伙。

“哎呀......好糟糕的表情,我是被讨厌了吗?”

看见我的脸色,他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尴尬。在笃定了不认识对方后,我无视他地又低下头。

被意外选进这什么数学特长班就算了,别再遇上什么奇怪的家伙吧,想想就很麻烦。

“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他也是小小年纪就看这种深刻的书......”

我将抽屉里的几本大众向漫画摆上桌面,希望借此打消他因为阅读倾向对我产生的兴趣。但似乎事与愿违了——

“对了对了,他就是这种什么书都会看的类型,完全不挑食,你们真是太像了!”

拜托.......我对你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喜欢看什么样的书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你说的这个朋友大概率是你自己吧?

虽然这么想,但讲出来肯定会惹上麻烦,这样就和避事的初衷违背了。

我叹了口气地将书合上,望了眼背后的挂钟,离上课居然还有十分钟之久。

接下来的时间都要用来应付这个怪人吗?真绝望,原本是想提早来安静看书的,现在反而弄巧成拙了。

“你在看时间,是在期待接下来数学特长班的课吗?”男人又从视线的边缘探出来问我。他说话的语气不疾不慢,很自然就让人生出一股信任感,不过这也与我无关。

“也没有......”

“我是这堂课的老师陈榆章。”

“嗯......”

“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尽己所能的带给你们一个有趣课堂的。”

“噢......”

我漫不经心地答着,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咦?等等——”

我转过头去,再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黑色的西装制服,蓝色领结......他是老师吗?长成这么一张娃娃脸,不注意的话还真没认出来。

“那同学你的名字呢?”叫做陈榆章的男人微微歪着头。

刚才我已经失态过了,现在再装成性情淡漠也行不通,我只能泄了气地低声回答:

“我叫陈昱晃。”

“哦,和我一个姓呢。陈同学你好啊。”

他高兴地朝我伸出手,我也礼貌性地回握上去。这些青年热血教师大多只有三分钟热度,虽然出师不利,但只要我之后都不搭理他,他肯定也就对我失去耐心了。计划通。

“今天你是来得最早的一位,我一进来就见到你了。”

那还真是我的失策。

他继续兴致勃勃地说:“既然我们这么投缘,不如这堂课的课堂助理就由你来当吧。啊,这么惊讶的表情,是喜出望外了吗?”

是受到惊吓了,这个人在胡说什么啊!

“哈哈哈哈,怎么说呢,感觉我们真像小说里会宿命相遇的师徒一样啊。”我粗暴将刚握上的手用力挣开,但他却没有丝毫介意,依然自顾自在那儿笑着。

“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啦,课堂助理同学~”

......

男人的笑声慢慢变远,梦境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陈榆章同我说话的样子。我翻了个身地从床上坐起,嘴里因为缺水有些发干。

“什么多多关照啊......尽在自说自话。”

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和陈榆章的第一次见面。

我是个很少做梦的人。每逢做梦,八成就是小学时期那些阴暗的往事。但是这一次,梦醒后留在心底的却是一丝难以描述的暖意。能感觉到自己在被人关心,并将之作为依靠......

如果从一开始我对待陈榆章的态度就有所不同的话,结局会多少有些改变吗?我骚了骚睡翘的头发,在去客厅接水的途中这样想道。

但是已经无法改变的事,那些无数个的“如果”也就没有知晓的可能。

水壶里的水慢慢注入杯中,在已经积有一定量的水面溅起水花。

那天去他办公室闻到的化学味道,应该就是曾经放置炸药留下的吧。想要引爆整栋楼的计划不可能是临时起意,虽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但串联起来后就成了验证猜想的佐证。

人总是在知道真相后才能反应过来很多事。

可是......如果他真的是从入职最初就是为了报仇,那这一年来,我从他身上感受到的那股简单到笨拙的教师热情又是怎么回事?

睡前烧开了的水壶忘记设置保温,此刻灌入嘴中的冰水让喉咙有些刺疼。我在解完渴后打开冰箱,意识到之前的储粮已经在上星期消耗尽了。

要现在出去买吗......

望了眼窗外,天色是尚披着夜幕,但已有破晓征兆的时间。这时候能买到食物的只有离家三公里远的便利店,来回一趟的话,楼下的早点店也开门了,真是个鸡肋的选择。

我晃着身体躺到沙发上。饥饿感从腹部慢慢扩散到全身,让我连重新回房间的力气都懒得使了。

意识朦胧间,火灾、于锦汐、陈榆章......还有那张碟片的事又在脑子里绕起来,很快就变得昏沉沉的。

*

“陈昱晃你还不回家吗?”

望着渐暗的天色正发呆时,绫宁宁突然像只地鼠从对面空空的椅子里钻出,着实吓了我一跳。

“你在干嘛?”我缓过神来问她。

“我在想你是不是忘了下课,所以来提醒你呀。”

她把手指抵在唇间,脸上一副无辜的表情盯着我看。差点忘记这回事了。这天如果我留在教室不离开的话,绫宁宁就会主动跑来和我搭话,按照之前的经历是这样。不过也意味着,时间已经到这个点了吗?

和秋穗儿约好了在集合前半小时用短信确认,现在距离那个时间只差十分钟。不仅没有发来短信,连发去的信息也没回,会不会是她手机没电了?

尽管不觉得秋穗儿会做出这么马虎的事,但事实如此,真不行也只能自己去集合地了。我正兀自地想着,忽然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人。

绫宁宁对我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没人同她说话,但她依然兴致勃勃地开口:

“我以前就有一次想事情想得入迷了,结果根本没意识到那是最后一节课,直到八九点钟才反应过来教室已经没人!”

“嗯......”

“那时候我可真是吓死了,本以为大家都只是去教室外边玩了,但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还差点被保安叔叔锁在教学楼里!”

“哦......”

绫宁宁像讲述他人故事般地谈论着自己的遭遇,看她津津乐道的样子,也没感觉出多少对那件事的后怕。

全部的谈资说完后,她见我仍没什么反应,眼珠子便开始溜溜地转起来,显然是在着急地发散找话题。普通的尴尬就算了,偏偏她又装出一副悠闲的模样拄着脑袋吹口哨,也太刻意了......

“你是不是找我有事?”我叹了口气地问她。

“啊?也木,噗,也没有......”

居然舌头打结了!这么容易就被看穿,她的心智真的好好成长为高中生了吗?

“没事的话,那我要走了。”

“呜哇,等等!”

我装作转身要走的样子,果然还没迈出几步就被她喊住。如果稍微留意的话,就会发现我连书包都没背,显然是诈她的。

我转过身来,对着正在怀里搓手指的绫宁宁歪了歪头,示意她赶紧说正事。

“陈昱晃,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很受伤,你要先做好准备。”

以那个绫宁宁的情商,居然也会有顾及到他人感受的一天。我点点头,反而对她要说的话有些好奇起来。

对面的少女低头琢磨了一会儿,似乎在纠结怎么开口。

微妙的停顿后——

“陈昱晃,”绫宁宁一脸谨慎地抬起头,“你有没有觉得......班里的大家在孤立你?”

“......嗯?”

“就是,那个,感觉大家都刻意不想理你。有吧?”

她捏着双拳在胸前激动地晃着,我还以为她要说什么。

“这个......显而易见吧。”

“欸?”绫宁宁惊讶地睁圆了眼睛,有些战战兢兢地后移着脚步,“.....你一直都知道吗?”

“对呀,一直都。”

虽然不太准确,但被孤立换句话来说也可以是我隔绝了其他人。这是我一直不想进行人际交往的选择,也是那种处事方式会势必转化为他人对我态度的结果,没什么好奇怪的。

重点是明明就身处在这个小社交圈里,绫宁宁到最近才发现吗,她读氛围的能力也太差了吧。

“呃、嗯......”

“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我、我,其实......”

应该是我的回答不在她预设之内,少女突然像当机了般手足无措。如果换作平时就这样等等她也无所谓,但不巧和秋穗儿约定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绫宁宁。”我出声喊她。

“在!”

在是什么鬼......

她被我突然叫到,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伸了起来。

“我有事得先走了。”

“啊?哦......”

“你没事的话也早点回家吧。”

绫宁宁慢悠悠接话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晃神,她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呢?看她的模样,感觉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来,我决定先收拾书包去旧校区。

回想起来,上次也是因为什么让这场对话中断了......哦对了,是夏宛音的短信。不过这次我已经先和她打过招呼,去雪糕店的时间由我来定,自然也不会再收到那条信息。

离开教室,踩着教学楼的阶梯往下时,背包里随之发出“咣当当”的声响。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我只能在有人路过时把脚步刻意地放缓。

这阵声音的源头是我在包里放了平底锅、长勺、剪刀还有擀面棍......所有能被当作是“武器”的东西都被我一股脑地丢了进去。虽然不知道能否派上用场,但背后沉甸甸的,也多少可以安慰下自己是有备而来的吧。

走了一段时间,距离那颗樱花树还有一段拐角的路时,秋穗儿的短信来了。

因为和绫宁宁说话耽搁了,现在手机上的时间也刚好指向约定的准点,八成是她发短信来指责我迟到吧。可是算起来,显然是先没有回我短信的她责任更大。

我这样想着掏出手机,然而当我看到第一行字时,脸上的表情便凝固住了。

【陈昱晃,对不起我失约了。阻止陈榆章的计划,我打算自己去......】

四肢像是触电般地无法动弹。

嘴巴痴痴地张着,喉腔有在鼓动却发不出声音。

突然停下的惯性让包里的物件相互碰撞,又一次发出“咣当当当”的声响。

【我考虑了很久,果然阻止火灾的风险不能让你和我一起承担。你会牵扯其中是因为我逼着你给我和陈榆章牵线,他第一次想约去旧校区的也只有我一个。

你跟这件事本来就没有关系......就算现在因为贩卖机不得不一起阻止火灾,至少也要由我先去试探风险。这是我对牵连你进这件事要负的责任,也是我必须要承担的......】

“喂......什么意思啊?什么责任,什么承担,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合作的吗?”

我下意识低声质问,同时双手急切地在对话框里输入文字。然而短信接下来的内容,让我一直点触着的手指突然顿住了。

【这条信息设置了定时发送,你看到它的时候,我已经和陈榆章见过面了。那天在陈榆章家搜查完后,我说自己还有事是骗你的。】

【我留下来是为了等陈榆章回来,然后再次跟他表白......】

“表......白?”

掺杂着沙哑的声音,我像被抽离灵魂的木偶般重复信息里的文字。

【他给我的答复和之前大同小异,让我在周三的下午来旧校区广播室模仿于锦汐对他讲话,然后再考虑是否答应我。明明没有了和我们一起品茶补习的记忆,但他依然没怎么犹豫就接受了。果然那件事不关乎谁的心意,为的只是把我引去东楼......

我猜想,大概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于锦汐的影子,所以想把我当成了她的替代品吧?所以我也刚好利用这一点,借故将约定的时间提前了。】

胸腔里像堆积了许多的异物让我难以呼吸。我原以为自校长室那天后,秋穗儿只是不想面对陈榆章的事而心情低落,没想到她居然自己一个人计划了这么多......

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只是想把我排除在行动的风险外吗?

脑子里乱作一团,但是在捋清楚这些事前,腿已经自己先迈了开来。

【陈榆章把答复我的地点选在东楼的109教室,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我还是会去赴约的。如果成功阻止了东楼的爆破自然最好,不过如果你看到这条短信,大概意味我已经因什么无法操作手机了吧。

预定发送短信的时间是5点,现在他应该还在教室里。我去之前带了可以防身的武器,如果这样也没能阻止他,说明那里很危险。你一定要做好准备,迫不得已就先一步使用暴力......

把你牵扯进这件事里真的很抱歉......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啊,一点也不适合你说的话就不要说啊......明明之前一直给我找麻烦,偏偏在这时候善解人意起来干嘛?

好久没有这么全力地跑起来过了,因为久乏锻炼的缘故,跑了没多久膝盖就开始作疼。汗水渐渐打湿耳周,让脑腔里回响起分外清晰的喘息。我丝毫没有介意会被人注意的风险,就这样保持冲刺地闯进东楼,一路穿过堆满废桌椅的过廊。

东楼109。

那是从铁门进入后通到另一边的最后一间教室。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里应该是......

脚步在结满蛛网的门前停下。

门并没有上锁。

蒙尘下的木质裂纹像映射此刻心境般的崎岖而复杂。我将手指抵上门面,一口气地推开了它——

不知道积压了多久的沉闷空气一下子泻往门外,让一直因奔跑而沸腾着的身体也不由得为之一颤。

封闭的窗户,翻倒在四处的课桌椅,装框已经半脱落的黑板,还有从天花板上挂下的曾经连接投影仪的电线。

万物潦倒,本就比一般教室要大的空间因为此刻的寂寥更显空旷。

教室里只有两个人。

我伫立在门口的位置,而他则坐在房间中央的学生木椅上。

应该是开门的声响惊动了男人。他将视线缓缓抽离正在看的手机屏幕,目光略带惊讶地望向了我。恍惚间我忽然有种错觉,仿佛贩卖机的能力再次启动了。时间回到了我同他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夏天,正在读着小说、等待数学特长班开课的我被他擅自搭话,然后面带不悦地抬起头。

只是这一次,相似画面里的两人处境却完全不同了。

他的眼神由吃惊转为疑惑,接着嘴角生出笑意,慢慢上扬,露出了招牌的陈式微笑——

“你怎么来了?”陈榆章问道。

“我的课堂助理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