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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推移到了旧校区火灾发生的那一天,我按约定好的那样翘掉了最后一节课,来到入口的樱花树前。那里的乱枝久无人打理地疯狂生长,把原有的小径路口掩住大半,就算我这几周时有清理,但一副残破荒凉的样子还是积重难返。

我站在树的荫庇下,抱着折叠木工梯,等一个自己定下了时间却不守约的人。大约过了一刻钟后,秋穗儿从社团活动楼的方向姗姗走来。

她戴了一顶黑色的星纹鸭舌帽,常背的学生肩包看起来鼓鼓的,手上还提着一只标有“社团专用”字样的工具箱。

“不好意思,去取了些东西所以迟到了。”

说出完全没有不好意思意味的“不好意思”后,秋穗儿绕到我的旁边,仰望起那片飘着灰云的天空。

“对了,上次发给你的信息看了吗?”

“让我带木工梯的那条?”

“更早的。”

这两周来她一共给我发了两条信息,除了让我带木工梯外,还有就是警告我不要因为可以时光倒流就得意忘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发来那种信息就算了,现在还要再确认一次是对我多不放心啊......

“你果然没明白那条短信的意思啊......”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不高兴,秋穗儿叹了一口气地解释说:

“我后来去找过湘彤,发现她还记得旧校区里的事。”

“旧校区里的事......是指你们殴打我那次吗?”

“什么叫“你们”,我又没动手......”她意外很在意地纠正了我的话,“算了,重要的不是这个。我问你,你觉得湘彤还拥有那件事的记忆,这意味着什么?

“殴打过别人本来就不可以随便忘掉吧,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秋穗儿皱了皱眉头,看起来有些不开心。

“意义在于,那件事是发生在9月4日啊。”

“9月4日......哦!”

零乱而堵塞的碎片,在接收到某个提示后突然贯通般地衔接了起来。

9月4日,是在这次的时空倒流里被“时间弹力”压缩掉的部分。而在那一天里,与庄湘彤的接触是“第一次时空倒流”后发生的。这就意味着,被“时间弹力”抹掉的时间将会采用新时间线里发生的事,而不是启动贩卖机之前......

观察着我的表情,秋穗儿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做的事并不是只要时间倒流就不作数了,如果日期刚好在“时间弹力”的范围内,那么即便再发生时间倒流也没法将那些事实改变。所以除了要阻止火灾发生外,还得注意引起其他麻烦的可能性。”

“你发那条短信给我就是为了这个啊......”

“当然也有对你做出什么变态行为的担忧。”

“喂......”

“总之,因为不知道下次的“时间弹性”有多大,所以就算偏离了重置点很久也不可以乱来。”

“我明白了......”

时间倒流这件事的诱惑其实很大吧......虽然我还没想过这件事,但假如做过的事都会因为时空重置而不作数,那么人的欲望可以膨胀到何种地步呢?

“就算最后阻止火灾失败了,也不可以让其他人卷进这次的事来......”

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将心里想的话讲了出来,再抬起头来时发现秋穗儿正愣愣地望着我。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下一瞬间,她突然忍不住地抿嘴笑了。

“有时候会想着,还好这件事是发生在你身上呢......”

“诶?什么意思?”

“哈哈,不明白就算了。不过你也用不着这么悲观,我们现在还有机会,就以时空旅行者的身份,好好地和命运抗争一番吧......”

秋穗儿拍了拍我的后背,然后先迈出一大步地踩在雨花石路面上。

“差不多该出发了。走吧,去会会恶作剧的神!”

*

虽然她说出了“去会会恶作剧的神”这样很帅气的话,但其实我们也只是在一头雾水地瞎试探而已......

——想不出真正的火因就亲身到现场去看看,这是我们那日在早餐店里想出的方案。但因为具体的实施细节未定,所以和“走一步看一步”也没有差别。换句话说就是利用时空倒流的便利来试错,就算最后失败了,最差的情况也只是再引发时空倒流,加剧一次“时间弹性”的幅度而已。

不过真的像她那天说的那样,因为是时空旅行者就可以无视掉所有的危险吗?

我们目前对时空旅行的认知还都只是依附于科幻电影和小说里,但现实中的情况肯定无法和文艺作品一概而论。虽然已经证实过身体状态和伤况都会恢复,但假若是更严重的情况呢?哪怕是第一次被困在火场里的时候,我们也只是濒死的状态喝下饮料,没有任何依据可以推测出在时空轮回里死去的情况。

不过这些顾虑当然也不会同秋穗儿讲。她是那种一旦下定决心就一定会贯彻到底的人,要是这时候打起退堂鼓,也许会像临阵脱逃的怯兵一样被她用将军令斩首也未可知。再者说,既然谁也想不出绝对正确的方法,那么有人带着自己蒙头乱撞也总之自己一个人蒙头乱撞要好......

“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蒙头乱撞......”

“啊?”

“呃,不是,我是说......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我扶着木工梯的手一阵抖动,惹得她又在上边斥骂我暗算她,但其实我丝毫没有这种想法。

她穿着裙子,让我扶木工梯抬她上去检查电路,一手又得帮她举着电筒照明——这样既不能抬头去核对,又得把光筒的光束对牢了,是很不讲理的要求。

“你以为我这两个星期都在干嘛?我可是把关于基础电路构造的书都看完了,现在就算去考个电工证也有六成的把握。”

“了不起了不起。”

虽然不知道那个“六成”是怎么算出来的,也不知道意味着怎样的厉害程度,但肯定要比一无所知的我要强。

我们后来也讨论过,与其什么都不做地等着那场火灾发生,至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验证上次提过的电灯短路问题还是可以做到的,这也是她这次让我带来木工梯的原因。

“你又举歪了,往左边点。”

“哦哦,对不起......”

“往右边点。”

“嗯,对不起......”

“手不要抖了。”

“对不起......”

我听见自己“对不起,对不起”的道歉声越来越频繁,只能安慰自己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协作交流。此番过后,如果她真的能考来电工证书的话,也许我能申请来一份道歉大师的资格证也说不定......当然前提是那种东西真的存在。

“我再说一次,你可千万不要抬头哦。要是你敢抬头的话......我就让你眼里看到的那一幕,成为人生中的最后一道光明。”

“不要突然讲那么恐怖的话啊......既然这样,那你自己拿着电筒去照不就好了?”

“开什么玩笑,哪有人可以在梯子上一边拿着电筒一边检查电路的,你在想什么?”

“......”

我陷入了短暂的几秒发愣。在与她出现分歧时第一时间去纠查自己的问题是我的习惯,但这可并不意味着我已经彻底沦为没有常识的笨蛋。

“我觉得,普通人都是那么做的。”

“......”

“你该不会......”

脑中不由得浮现出那个秋穗儿正畏畏缩缩地趴在木工梯上,双手牢牢抓着踏板边缘不敢松开的样子。这副画面实在太过玄妙,以至于在我享受它带给我的愉悦之前,首先冒出的是“这不会是真的吧”的想法。

“你,其实很怕高吗?”

“呃......”

上边的少女发出好似什么事情露馅,一时又找不到说辞来掩饰的声音。要说我为什么明明看不见却感受得这么清晰,那当然是对于这种心境的体验,我大概是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一切都要拜上边的这个少女所赐。

我尽力装作淡定的样子,心中却早已为不能看见那副有趣的画面惋惜不已。

“你笑什么啊......就算是我,有点不擅长的事也很正常的吧?”

“我没有笑哦,我觉得这非常可以理解。”

“啧......”

我扶着触感有些粗糙的木梯支架,暗地里因为自己少有占到上风而沾喜。这种两人交谈时的状态,还有似曾相识的画面,仿佛都是刚发生不久的事。

望着窗外渐渐变暗的天色,我有些无聊地朝她搭话道:

“对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吗?”

“我在专心检查电路,没有闲工夫陪你做无聊的回忆。”

我没有介意她的冷淡,兀自说道:

“那时候的场景和现在还挺像的......你骗我帮你去社团仓库找什么学姐的相机,却暗算我把梯子折断,害我从上边掉下来。我当时只觉得你真可怕,完全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的事。”

“陈昱晃......”

“啊?”

秋穗儿摆弄电灯的声音忽然停下,让我差点下意识想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你是个这么小心眼的男人啊......居然在这时候提起陈年往事意图报复。”

“欸?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不仅心胸狭隘还不分场合......我收回之前的话,和你一起遭遇困境真是太不幸了。”她装作没听见我的话,又发出了一声长叹。

“唉——”

“你叹什么气啊?我又不是因为记恨那时候的事才提起来的,只是在单纯的在感慨而已......这应该叫触景生情,呃,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就在我当真的以为她误会我企图报复她,从而变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时,上边就悠悠地传来了一阵笑声。

“等等......你刚刚是在故意捉弄我吧?”

“哈哈哈,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这么当真......”

“喂——”

“不过,你认真的样子真的好有趣呢,哈哈哈哈......”

沉溺于过往的胜利是兵家大忌,古人所言诚不虚呀......我不禁这般痛惜起自己送掉的大好形势。

她那清亮动人,于我来说又不掩得意讥讽之味的笑声持续了好一阵子,但慢慢的还是随着四遭沉默的空气凝固了下来。

头顶摆弄电灯线路的声音越来越轻,看来是已经完成了。尽管对这突然变得凝重的空气多少已有猜测,但我还是出声问道:

“怎么样,还是和前面几层一样吗?”

“嗯......”

秋穗儿回应的话语中透着一丝不安,她慢慢地从木梯上下来,漆黑色瞳孔中隐约扑朔着疑虑的光。

“这样到四楼为止的电灯线路就都检查完了,虽然灯管确实有好几处有破裂,但内部的电路是大致完好的,没有会引发短路失火的可能......”

她将检查用的螺丝刀和电笔装回工具箱,然后目光移到了我身上。

“你再好好想想,那天火灾发生之前,你除了打开电灯还干了什么?”

“还干了什么......就只是普通地在楼道里走动啊。”

“普通的走动是不可能引起火灾的,既然起火的原因不出在你身上,就只能说明另一种可能性了。”

汇聚在我身上的视线慢慢失焦,秋穗儿像是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愿意相信般地摇了摇头。

迟疑了许久,我还是决定替她说出那个心里的猜测:

“你是觉得,那天在场的除了我们之外,还有第三个人吧?”

天色比我们刚进来时又暗了许多,秋天的璃清夜晚总是来得很早。秋穗儿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透射过来的黄昏光线缓缓点头。

“你的印象是一方面,但还有另外一点让我更加确信了。”

“是什么?”

“门上的落灰。”

秋穗儿用手指轻轻划过灰色的窗沿,视觉可见的积灰程度,很自然地在她指尖上留下了一道灰尘。她将沾尘的手指伸出来给我看:

“这附近有好几处施工的沙堆,一到起风时,沙尘就容易在四周飘散,这也是为什么在铁门和周围的墙上有很多积尘的原因。可是,为什么唯独侧门的把手上没有呢......

在发生火灾的那天,因为你在我之前就进入了东楼以我理所当然地会认为是你开过铁门。可是第一次时空倒流时,我是在你之前就去了旧校区,那时候的门把也没有落灰。不,不仅没有落灰,而且干净得有些过头了......整个门把面都很干净,连铁锈都被擦掉了,事到如今才觉得不对劲。”

“你这么一说......最初我来到东楼的时候,好像铁门的把手也很干净。当时我以为是你和陈榆章已经开过门进去过,所以没有在意。可是后来确认的时候,你却是在我之后才进来的......”

“很奇怪对吧?”

“确实......如果是有学生偷偷进过这里的话,正常来讲,应该只会在门把的中段留下握痕才对。”

“如果是工友来对东楼进行过清洁,也不可能只擦了门把。”

陷入各自思绪中的我们恰好一齐抬起头,瞳孔同时迎上对方的目光。

“所以,肯定是有人近期为了某个理由,在这里频繁地出入......”

“频繁到,有必要将入口的门把都特地做了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