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红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就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她的血脉中时隔很多年再次出现了歌声。只是这次的歌声很轻柔,宁静悠远,无词无意。然而它确实是在低吟,遥远的低吟。

之所以说是血脉中的歌声而不是脑子里的歌声,是因为脑子就那一个,在颈项上。而血管——动脉、静脉、毛细血管,遍布全身的每个角落。当血歌响起时,红能够感受到,不仅是脑中,在身体每个部位,直到指尖,脚尖,仿佛都加入了合唱中。

一旦血歌响起,回忆就会免不了的搅动起来。那些已经沉到记忆最深处的东西就会再一次浮起来,这个时候,努力的压制它是徒劳的。

只是红这个时候已经不想去压制回忆,她还有更急迫的事:时间,现在1:40。4个多小时前,一起坐在长椅上等着胜也渡过难关的红和东音,被满脸疲惫的熊谷医生叫醒,说胜也现在情况终于稳定了。放下心来的东音去稍稍看望了胜也后,就回来建议,时间已经这么晚了,还是明早再回去。

于是她和东音把隔壁一间空病房作为了临时休息的地方,红倒下就睡着了,甚至没有给东音多说几句关心的话,因为她实在太累了。然后,她现在醒来,醒来的原因绝对不是其他,而是血歌的低吟。

血歌的低吟,现在还伴随着另一张床上没有东音的身影。她去哪了?红的目光扫过床头柜,她记得东音进来的时候把那一袋子炖胡萝卜放在床头柜上,而现在袋子也不见了。那么很显然绝对不会是东音半夜起来方便之类,而只可能是一个常人看来很不可思议的行为:睡不着的东音半夜拿着胡萝卜去喂兔子了?!

大小姐就是这么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如果她真的是睡不着,心情又无法平息,做出半夜喂兔子的行为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在这个时候叠加血歌的再度吟唱,红爬起来就冲向楼下的汽车,上面有她的武器。

大小姐,别闹出什么岔子,求你了!

~~~

千春院东音在半夜醒了。

看着另一张床上熟睡的红,她居然倒头就睡了,不仅没脱下衣裙,更是连薄毛巾被也不盖。跟平时的习惯完全不同。红平时的习惯是只要是睡觉,就必须盖点什么东西,现在连这样子也能睡着,看来她确实累坏了。

房间有暖气,所以温度很适宜。但东音拿起塑料袋里的炖萝卜,想了想本来就没经过什么无菌处理,这种环境温度下,塑料袋里的胡萝卜,到了第二天早上,也许就坏了。本来是准备吃完晚饭就去喂兔子,然后就回家的。却因弟弟病情的反复,完全顾不上这桩事了。

现在,东音感到自己心态已经好多了,无谓的担心没有任何意义。既然把胜也叫给了医生,就只能相信他们。不相信医生还能做什么?就像你上了车就把命运交给了司机一样,难道你见一路到处是障碍、急弯就去夺司机的方向盘?

所以东音决定就做点不可思议的事情吧。比如现在拎上塑料袋,用手机当电筒,过去看看吧。

但是,红说过,那是动物实验室,要是真的因为喂食害了实验,东音还真背不起这个责任的。总之,东音从感情上觉得兔子可怜,从理性上又知道兔子不能随便喂。管他的,心意尽到就行了,大不了把胡萝卜放那,留个言让实验室管理者去决定吧。

东音只能祈祷这些可怜的兔子来世做只自由的野兔。

于是她就在半夜出发了。

半夜的疗养院安静得可怕,灯光昏暗,连护士站这时值班的护士也不见踪影。整个走廊不见一人。

走出疗养院的大楼,经过林荫道,又从之前找到那个破损的围栏出去,下一段斜坡,就到了动物实验室的背后。眼见的第一间房间,东音滑开窗户,用手机的LED灯照射进去,里面是一排笼子和几十只小白鼠。平时看到老鼠她会尖叫的,看到小白鼠……呃,虽然不至于尖叫,也不怎么喜欢。还是关上窗户吧。

第二间房间,拉开窗户,里面是两头实验用猪,还在香甜的睡眠中。小尾巴偶尔转两圈,耷拉的耳朵抖两下,根本懒得理睬窗外有个陌生人在看它们。算了……不打扰它们睡觉了。

第三间房间,拉开窗户,东音终于见到了自己一直挂念在心上的大白兔君。

只是,东音发现本来这窗台就有接近一米高,自己还穿着不便活动的巫女服,要翻进去,根本就是不可完成的任务!

试了好几次,她依然发现自己做不到。望着兔子君竖起的耳朵,警惕的眼神,她不知怎么把自己的善意传递给兔子们。

“我尽力了,对不起了,兔子君。”东音向兔子们道了个歉。只能执行计划B了。

她绕到动物实验室的正门,发现正门紧锁,连个值班的人都没有。远处好几百米外,才是第一三共的厂房和实验楼。

把动物实验室建得这么远,他们就不嫌走路累吗?东音嘀咕了一句。还好她早有准备,拿出卡片和记号笔,在卡片上规规矩矩的写下自己的愿望,然后把卡片放在正门门口,装着胡萝卜的塑料袋压在卡片上。

行了吧,了却一桩心愿。该回去了。话说为什么自己会对兔子君产生怜悯,大概只是因为兔子比较可爱吧,可爱的动物因为实验不停呕吐很可怜,激起了自己的怜悯。但如果当时自己看到的是实验猪在呕吐,就根本没有现在发生的这些事了。

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说到底,自己也没有什么高尚可言。

东音一边低着头思量着,一边往回走。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现在都不用打开手机照明。

咦?这几分钟之间,实验室背后来了什么人?

实验室背后是有一条宽度仅够通过一辆车的路,通往主干道。大概平时也只有动物实验室的货运车辆在走。现在,那里多了一辆黑色的货车。

同时有几个身穿黑衣的男人也发现了东音。在东音还没意识到危险的时候,他们就冲了过来,用特制胶带封住东音的嘴,然后把她连拉带拽拖到货车前。

“小姐,居然又有不速之客。我们该怎么办?”一个男人转头对着车厢的方向问。

另一个男人短暂的打开了几秒手电筒,把东音上下照了照。

“小姐,她看起来是个巫女,已经被吓坏了。”

东音在被封住嘴的瞬间,心里面已经凉了半截。对面绝对不是好人!是凯斯所说的那些搜集,贩卖神器的危险组织吗?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他们是什么目的?总之自己现在很危险!

东音好后悔,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这么傻,做出半夜出来看望兔子这种无聊的事!

红,你快醒来啊!快醒来啊!

“巫女?半夜三更的时候,在动物实验室背后出现巫女?”

货车车厢门开了一扇,传出一个口气有点像不良少女的女声。被按住的头努力抬了起来,视线中,一个带着面具,身穿白色紧身衣的的少女从车厢里跳了下来。

她冰冷的指尖抬起东音的下巴,东音立即就感到仿佛一只一只剧毒的蜘蛛爬到了自己身上,让自己毛骨悚然,无法呼吸。这个少女的面具像是一块块金属拼接而成,眼睛的位置并没开孔。然而少女依然能看见。

没有眼睛比有眼睛更可怕。

“好奇怪……好奇怪……”她的手指放开东音后,自言自语起来。而东音则大口大口吸着空气。

“上次已经被几个土匪看到了。不能再有更多目击者了!”按住东音左手和左肩的男人说。

“嗯,这附近没有人,实验室背后也没有监控摄像头。干脆把她做了。”按住东音右手和右肩的男人建议道。

“使不得!使不得!杀巫女会遭天谴的!”面具少女用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不过几秒钟后她又想起了什么,“先还是把正事做了,一会把她带回去,可能是个好玩具呢。”

东音的心中经历了从希望到绝望……

既然他们的头都这样吩咐了,其中一个黑衣人就拿着绳子走过来,准备把东音拴好先扔到哪放着。

一声若有若无的嗖嗖声从远处传来,突然有个黑衣人嘴里发出几声奇怪的声音,仿佛脖子被掐住了,想叫又叫不出声来。手伸向脖子抓住了什么东西想把它抓走,却是徒劳的。

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类似呕吐的声音,再伴随着沉闷的断裂声,黑衣人就倒在了地上,整个过程没超过3秒钟。

他的颈椎骨被折断了,死去的表情十分狰狞。这都是一根绳子干出来的。

“是谁?!”黑衣人举起枪,惊惶地望着四周。

正准备一步跳进车厢的面具少女倒是比这几个黑衣人更快的发现了袭击者。

“呀!还是同类呢!难得难得!”那种声音说不清是惊喜还是其他什么。

黑衣人顺着面具少女望的方向看过去,斜坡那边,有一个身影正在快速向他们移动。于是他们赶紧戴上夜视镜,拔出枪朝那个身影射击。他们用的是消音手枪,虽说射程有限,但不会发出太大声响惊动更多人。

但那个身影的移动速度飞快,连开几枪根本没有击中。倒是之前掐断黑衣人脖子的绳子又飞了起来,绑住另一个黑衣人的手臂,把他狠狠地往侧面一拉,那人反应不及,朝同伴的身上开了一枪,那个人应声倒地。

唰!

黑暗中划过一道刀光,把绳子斩成几截。瞬时这根绳子像是失去了生命力,掉在了地上。

“呵,小把戏还挺多的。”收刀,刀插入剑鞘,面具少女冷笑了一声。“该现身了吧,异唤师小姐?”

这时一张和人差不多大的红布在空中不断翻转,向着他们而来。突然红布卷成一卷,向东音这边飞来,同时在红布背后的人终于显出了身影。

黑暗中,只能看到那是一个红色裙装的少女,她的目标只有一个,戴面具持刀的少女。

叮的一声清脆的剑与剑相碰的声音后,空中划过数十道银光,伴随着密集的金铁交鸣。在常人眼睛还未看清的一瞬间,面具少女和来袭者已经交手数十次了。

然而来袭者对面具少女的进攻仅仅是为了分散注意力,另一边那卷红布撞翻两个黑衣人后,突然摊开,紧紧包裹住东音,然后把她在黑衣人眼皮子底下“运”到了十几米远的地方,袭击者的身后。

袭击者和面具少女各退后一步。红布放开里面的东音,这时东音望着前方那个优美而又坚毅的身影,的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红听到了我的呼唤,她来了!

~~~

“嗨,晚上好啊!好久没跟同类这么打过了。”

戴上面具就肆无忌惮,在红听起来,这声音是那么的讨厌。

前面下方,那辆黑色的货车边,就是一个戴金属面具的异唤师,体内的印记无论白天夜晚,在另一个异唤师的眼中,总是十分显眼。

红双手横握着太刀,身后的东音,算是暂时的安全了。但她甚至没有一刻转过身看她一眼的时间。敌人,不仅有那个面具女,血脉中的声音告诉她,这里还有一个东西。

“不过呢,不管你是什么组织,家族的,今晚本小姐就不想和你打了。”妖媚的声音让红越发心烦。面具女话锋一转,“你让我们很烦耶,作为赔偿,得让它来试试你的成色吧。”

从车里跳下一个动物,这个黑色的身影向着红一步一步走过来。

对,就是这个东西!红血脉中的歌声终于唱响。

这个东西,非同一般。

这个体型介于猎豹和老虎之间的动物,外形有点像狼,却有更尖利的爪。散发着红光的眼睛让每个与它对视的人都感到内心深处的恐惧——这种恐惧不是对这种怪物的,而是对怪物背后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

它浑身通黑,而且散发着黑色的气息,但在它的外皮下,身体里面,却有隐隐的有一条条发着橙色光的光带,有些像没有完全冷却的熔岩,外层虽已不再发光,但从裂隙还能看到里面充满野性的炽热部分。

怪物发起了进攻,高高地跃起,朝红扑了过来。

红握紧太刀,把力量击中在手腕上,把刀举过头顶,重重地挥下一剑。

本来如同红这样身形娇小的少女,力量其实并不大。但她是异唤师,能在短时间内爆发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这一剑的力道足以把犀牛也一刀两断。

但只听一声刺耳的金属声,红差点把手里的刀脱手。那感觉,就像砍在了岩石上。两股巨大的力量相撞,她退后了几步,把草丛滑出一条浅浅的沟壑。怪物也掉到了地上,不过滚了两圈后就站起来了,似乎丝毫未受损。

而红手里的太刀尖端那一块已经断裂,不知飞到哪去了。手指被震得生疼,吮吸了一下大拇指,她感到口中有股甜腥味:她流血了。

怪物围绕着她走了一个半圆,红再次握紧太刀,紧盯着这个怪物。劫匪头子上田彻雄的判断非常正确,他们确实一点都不能和这种怪物对抗。

甚至,红都稍稍感到有点吃力了。

怪物再次向她扑来,利爪在空中挥舞发出破空的呼啸。剑只能堪堪挡住。红眼睛在战斗中渐渐变亮,似乎显示这怪物越来越强的破坏欲。

怪物张开熔岩般的大口,同时散发出恶臭的黑烟。红跳起,在空中挥出一剑,而且是朝着怪物身上的“裂隙”,刺向里面的炽热内核。

只听呲的一声,就像铸剑时红炽的剑伸进水里淬火时,水遇热剧烈沸腾的声音一样。红感觉自己的刀找到了要害,刺入了怪物身体,然而里面并不是血肉,而是让刀的金属本身都无法承受的某种物质!

难道……只有用那玩意了吗?红已经好多年没用过那个东西了,因为她感到,自己不能承受它。如果再一次使用,她会在干掉这怪物后自己崩溃。

拔出刀,她在空中翻转了几圈,最后抓住一根树干才平衡好力量,稳稳落在地上。

保护好东音。

红只有这样一个信念。

正当红把意识伸向自己体内时,那怪兽却没有继续发起进攻,面具少女打了个响指,它就转身向面具少女走去了。它的步伐,显示它并没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

“小姐姐你很有意思啊!明明是个西洋的女孩,却是使用的太刀。我很欣赏你呢!如果哪天我们能痛痛快快打一架就好了。”面具少女向红用戏谑的语气说道,同时朝那两个还活着的黑衣人比划了一下,那两个黑衣人把同伴的尸体抬上货车。

“你们是什么组织?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尽管大部分情况下,问这个问题都得不到满意回答,然而红还是想例行性的问问。

“你很快就知道了。到那个时候,是所有组织,还有所有不听我们话的异唤师的末日。”面具少女扔下一句话,就跳上车厢顶,向红致意。随后怪物跳进了车厢。

发动机的声音响起,黑色货车载着面具少远去。然而红血脉中的歌声却没有完全平静,依然有细若游丝的一点点微弱声音。这是为什么?是我太激动了吗?地上应该留下了怪物的血,在没融入地下之前,也会有所影响。

红流着血的手撑在太刀的刀柄上,目送这货车消失在黑夜中。风吹着她的长裙时不时飘起。刚才还发生过激烈战斗的这片地方又安静下来。

“红……”

是大小姐的声音。她披着红的披风,就是刚才把她裹起来,并运过来的那条披风,走到红身旁。

“这次都是我的错,请好好教育我,让我彻底醒悟过来。”东音俯伏在红的身前。她知道这次犯的错误,大到自己都难以容忍。

“大小姐……”红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跪下轻轻搂她在怀里,“你没有什么错。”

“不,我不该有什么半夜过来看兔子君过得好不好的想法。我觉得我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小孩子一样不是错……你所承受的一切,没有人有资格说你错。东音,你要大胆的说是世界错了!如果世界不承认,我就会为了你与世界为敌!”

“红……为什么,你要为我这么做?你完全可以离开我啊,千春院家和你已经没有契约关系了。”

“但是,我和你有契约关系啊!因为,我曾经是无姓之人,现在我和你是一样的姓氏,那就是我们的契约,大小姐。”

“那算是什么契约?”

“魔女死之前,少女绝对不能死。”

东音震惊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还记得那个画册,原来,你才是魔女,我才是那个流浪的小女孩。”东音想起了两天前的晚上,她们在庭院中所说的。

“也许是,也许不是吧。有时候,我感觉我也是流浪的小女孩……”红含住自己发麻的手指,想了一会,凝视着东音噙着泪的眼睛,“什么‘我要陪着你,直到永远’的誓言,对我来说,简直太假,更是遥不可及。东音,我对你的誓言只到我生命终结之前。请原谅我是个渺小无力的人。”

“但是是值得我相信的人……我不知道明天的路,但我知道,谁牵着我的手。”

红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人生皆由一系列小概率事件构成,没有这些小概率事件,不仅不能再次遇到那些黑衣人和怪兽,更是不会遇到你生命中所挚爱的人。

红很久以来第一次含着热泪,在冷风中紧紧的抱着东音,不想放手。

【昨天半夜赶出来的稿子果真像渣渣一样,今天修改了一下,还是渣一样。不过字数上,这终于是够了。好了,有空时作者一定要把这最后一章各种大改。这几天得去赶制另外一本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