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连日的大雨过后，秋季似乎真的到来了，太阳西斜的时间变得比以往要早，在正午以后的第六个钟声敲响之时，天空已经被渲染成了大片眩目的橘红色。
正是在这样西斜的日光中，阳人推开了榛濑咖啡馆的大门。
首先传入耳中的是熟悉的铃铛声，随后一如既往在店内流动着的钢琴声也成为耳畔令人安心的主旋律，大门伴随着刺耳而又短暂的尖锐响声自动阖了回去，隐隐有着低沉的轰鸣声传来，那大概是空调的声音。
明明仅仅是昨天没有到店里来而已，不知为何，此时阳人的心底却不觉涌起了奇妙的怀念感。
这份怀念感正如此时店里的颜色一般，是暖烘烘的夕阳的橘色。
顺着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向吧台后投去视线，穿着以黑白为主色调，点缀着大量轻飘飘的蕾丝的惹眼装束，一如既往慢悠悠擦拭着手中白瓷盘的女仆小姐——榛濑——就站在那里。
注意到阳人的视线，她稍稍抬起了头，短暂露出笑容之后，却又有些难为情地别过了视线。
阳人走到吧台，无言地拉开高脚椅坐在了自己熟悉的位置上，他并没有打招呼，而榛濑也只是安静地站在吧台之后，只不过手里擦着盘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吧台前后的空气似乎暧昧地沉默了下来，夕阳的余晖缓慢流转着，在店内玻璃制的饰品上点出亮光。不知是谁先没忍住般发出了轻笑，两人的视线才最终对齐。
「榛濑学姐不是说有话要对本大爷说吗？」
「听到你那狂妄的自称突然又不是那么想说了。」
「那本大爷就先回去好了。」
阳人从高脚椅上站起来，装出一副要回去的样子。
但女仆小姐似乎已经识破了他的计谋，只是笑呵呵地看了过去。
最终还是乖乖回到高脚椅上。
「阳人。」
「嗯？」
被呼唤了名字以后，阳人看向榛濑，正好对上了她笔直向自己投来的视线。
她直视着阳人的双眼，丝毫没有要逃避的意思，脸上的表情也同样非常认真，要做比喻的话，就像是牢记了父母和老师「说话时要直视别人的眼睛」的教导的小孩子一般。
「对不起！」
饱含歉意的认真口吻，她将双手置于身前，四十五度角鞠了一躬。
「唔啊……榛濑学姐你不用这么正式的，毕竟咱们是朋友啊。」
过于正式的道歉让阳人有些无所适从，但女仆小姐似乎不是这么认为，她——
「就是因为是朋友才要更正式。」
这么说了，鞠躬的角度变得更深了些。
保持了大约十秒的鞠躬姿势后直起身来，榛濑才发现自己视野中的阳人也同样郑重地挺直了脊背。
「那在下也得向榛濑学姐道歉。」
「欸？」
女仆小姐发出了不解的声音。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她的认知里，眼前的阳人似乎并没有做错什么。
「一方面是因为在下擅自了解了一下……榛濑学姐过去的事情。」
听到这样的话语，榛濑露骨地表现出了惊讶，瞪大了眼睛。
「另一方面是因为……可能今天会给你增加不少工作量。」
中间稍微停顿后，阳人咧开嘴笑了出来，那是和往常无异的爽朗笑容。
他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将音量一口气调到最大，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欧尼酱——』
这样的声音在店里爆发出来，随后又归于沉寂。
什么都没有发生。
「啊……啊嘞？」
就在阳人发出讶异的声音时，榛濑脸上也彻底变成了一副困惑的表情。
「嗯……是他们没听到吗？」
「……他们……没听到？」
从阳人的话里，榛濑意识到了这似乎是某种奇怪的信号。
阳人又一次举高手机，妹系角色的羞耻呼唤声在店里第二次高声响起，这次终于得到了回应——
伴随着明亮的铃铛声，店门大大地敞开了，有两个男生从那里走进了店里——是徐沢和莱奇——徐沢朝榛濑轻松地打了个招呼，而莱奇则是站在门边抓住了门把手，让厚实的木制大门保持敞开的姿态，夕阳余晖下他挺直腰板的样子就跟站在城堡门口的骑士一般。
「大部分人都已经跟着我们一起来了，还有一小部分说会迟到些的，但有联系上的基本都会来。」
「实在是辛苦你们了！」
「可不是嘛，跟找隐藏房间一样找了好一会呢。」
坐在吧台前的徐沢和阳人之间传来了榛濑听不懂的对话，她刚想要发问，就有人从敞开的店门走了进来。
「哟！小姑娘！」
是昨天晚上冒着雨来到店里的大叔。此时的他换上了和昨天晚上色调不同，但仍旧能一眼就看出其奢华感的纯黑西装，脚下擦得锃亮的皮鞋每每踩上店里的地板，都会发出沉闷的响声，就像是给钢琴乐添上了鼓点一般。
他单手解开西装胸前的纽扣，然后往靠窗的位置走了过去。
「榛濑学姐！」
异常元气的声音，将视线再度移向店门的时候，才发现以小梦和修为首的一众高中生也进到了店里，他们各自背着书包，身上还穿着市高的校服，看样子是放学后就直接赶往这边。
他们男女分开地占据了中间的两张四人座方桌，但女生那桌却好像刻意留出了个位置，榛濑还有些疑惑那是为什么，有个显眼的身影就顺着两面巨大的落地窗跑了过来——
她在市高的夏季短袖校服之外套了一件素色的薄外套，手里也和小梦她们一样抱着书包——要问为什么显眼的话，那是因为，她头顶上不知为何顶着大大的巫师帽。
她一路跑进店里，气喘吁吁地撑住了膝盖，难道说是从市高一路跑过来的吗？
「栗子，你这也太慢了吧？」
「对……对不起！」
看到同伴迟到，小梦那桌女高中生中的一个装出要责备她的样子，但在听到坦率的道歉声后反倒笑了出来，她往座椅内侧挪了挪，轻拍椅面示意入座。
在和同伴聚集之前，跑进店里的女孩子调整了一下脑袋上巫师帽的位置，朝榛濑轻轻鞠了一躬，她似乎同时还说了什么，但榛濑没能听清。
「她说的是『打扰了，女仆小姐』哦。」
从徐沢口中得到了这样的补充信息。
顺带一提，在小梦她们和顶着巫师帽的女孩子先后进到店里的隙间，有个人影以几乎贴着店里墙壁的方式溜了进来，坐到了最深处的单人座上。
那是个全身穿着老土运动服，头发乱糟糟，眼睛周围还有着浓浓黑眼圈的女性，她一坐到座位上，就嘟哝起着「怎么来的都是现充啊我是不是来错地方了」一类的话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以颇为灰暗的表情飞速输入起来。
以她为中心的位置似乎形成了幽暗的黑色空间，其他客人都纷纷远离了那里。
如果不说出来的话，肯定没有人能够想到她是某本畅销杂志人气颇高的情感专栏供稿人。
在那之后，原本空旷的店内逐渐聚满了人，其中无一例外都是榛濑熟悉的面孔。
他们大多坐在自己平时常坐的位置，但也会有人发现自己偏好的位置已经被别人占据的情况出现，每当发生这种事情，他们总是默契地另寻位置就坐下来。
就这样，等到榛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店里几乎每一张桌子都有客人就坐。
原本自己以为非常冷清的小咖啡馆，竟在不知不觉间也有了这么多的客人，认识到这一点的榛濑不加掩饰地在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客人们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们却都默契地没有开口指出，只是干着自己往常在店里干的事。
即便是这样，在这么多的人数之下，要保持以往的安静是不可能的了，高中生们的嬉闹声，原本不曾相识的成年人们之间的攀谈声，还有手机、电脑等一系列电子产品所发出的声音逐渐盖过了缓慢流淌的钢琴声。
不，准确来说，是代替它成为了店里的主旋律。
「阳人……这到底是……」
仍旧不解实情的女仆小姐向阳人投来了疑惑的视线，这时候莱奇也轻轻阖上店门，坐到了吧台这边。
阳人从口袋中小心翼翼地拿出某样东西，递到了榛濑手中——
那是一张浅粉色的便利贴，而书写其上的内容，阳人就算不看也非常清楚。
『希望能努力开一家自己的咖啡馆。』
「……」
榛濑用双手郑重地捧住那张便利贴，像是生怕那浅薄的重量会忽而从自己手上消失一般，此刻她的表情，被数种糅合在一起的情感洪流所支配。
「榛濑学姐并不是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
看着这样的榛濑，阳人轻声说出了结论，那是仿佛不注意听，就会消融在店里的嘈杂中的声音。
「当然也不是什么都做不到的无力的家伙。」
「阳人……」
「现在在这里的大家，都是因为喜欢这家店，喜欢榛濑学姐做的咖啡才会聚集起来的，这家店之所以能够存续到现在，正是因为榛濑学姐你的努力啊！」
阳人用无比坚定的视线看着榛濑，像是希望自己的心情和想法能够因此传递到榛濑那里一样。
「榛濑学姐。」
随即眼神柔和了下来。
「在这里的每一个客人，你和客人之间的羁绊，客人和客人之间的羁绊就是你的努力所留下的印记啊。」
「……」
那一瞬间，榛濑似乎看见了联系在每名客人身上，那本不应被看到的细线，它们错综复杂地交织着，联系着，宛若无形一般却又无比明朗，将店里的每一个人都联系起来，最终——
汇聚在自己手上这张小小的便利贴上。
「努力的……印记。」
榛濑下意识复述了一遍这个从阳人口中说出来的名词。
「榛濑学姐！现在可以点单吗？我们这两桌都和平时一样就好了。」
小梦的声音突然响亮地传了过来，她从座位上站起身，高举起手，脸上挂着那副平日里就能经常见到的元气笑容。
「啊，我们这边也是，麻烦和往常一样两杯拼配咖啡！」
紧接着又有别人的声音越过店里的喧闹声传到了吧台这边，这次声音的主人是一对时髦的小情侣。
「这边也是！」「我也是！」「女仆小姐麻烦您了！」
诸如此类的声音仿佛形成浪潮般，在店里一次又一次地出现。
「小姑娘！大叔这边想要喝酒啊！喝酒！」
「现在还没到夜间营业的时间啊喂！」
有个从窗边的座位传来的浑厚男声被不知道哪个女性客人露骨地吐槽了，听到这样的对话，店里不少客人一下子哄笑起来。
「榛濑学姐，大家好像都在等着你的咖啡哦？」
因为站在吧台后的女仆小姐似乎还有点愣神，阳人不由得出声提醒了一下她。
「嗯……嗯！」
榛濑像是要让自己清醒过来一般猛地摇了摇头，她将视线移到了吧台内侧的墙壁上——在那里，有着榛濑经营这家咖啡厅两年以来的诸多记录，从心情到食谱到注意事项再到和某个客人之间发生的事，内容几乎包罗了店里的万象，而且几乎每一张全都是由榛濑亲笔写下，张贴在了那里。
榛濑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去，将手中的便利贴贴在了最靠左的位置——那里是一切的开始。
而后，她又马上直起腰来，稍稍系紧了身后用以固定围裙的、尺寸夸张的蝴蝶结。
「马上来！」
带着无与伦比的气势，女仆小姐的回应声在拥挤的小小咖啡馆内回荡开来。
当柚婷抵达店里的时候，已经是夜晚的七时以后了，换做平时，这是店里进行中场休息的时间，但当她推开大门进到店里的时候，数量超出预想的客人们还是把她吓了一跳。
——没想到这家店真的会有这么热闹的一天啊。
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是这样的想法。
「大名鼎鼎的情报贩子小姐居然迟到了啊。」
从最靠近大门的双人座上传来了声音，扭头一看，是正在收拾着餐桌的帅气金发男。
「没想到忧郁王子先生也沦落到收拾餐桌的水准了啊。」
面对柚婷的回击，莱奇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他用抹布将双人座的桌面擦净，而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张桌子。
柚婷扫视了一下店内，发现阳人还有——记得是叫做修——的高中男生也在做着和莱奇一样的事，而徐家的兄妹俩则是在吧台后和榛濑一起忙得热火朝天。
看样子人手严重不足啊。
「说什么迟到了，这不是来得刚刚好吗。」
柚婷自言自语了一句，但却没有立刻走进店里，她稍稍回望身后——
「灰子，我们进去吧。」
然后拉住了挚友的手。
「女仆小姐的数量增加了三倍！」
回到吧台以后，修不禁发出了惊呼。
此刻在柜台前后，一共有四个穿着女仆装的女孩子，除开一开始就以女仆形象示人的老板娘邱榛濑以外，此刻，小梦、不认识的巨r……不认识的成熟大姐姐，还有那天在徐家见到的传说级别的精灵小姐松本灰子，也都穿上了女仆装，就合身的程度来讲，说不定每一件都是定做的。
其中小梦的身影无比眩目，视线有点难从她身上移开。
「那边的小哥！这里要结账，麻烦您了！」
「啊……马上来！」
结果还没来得及和几位女仆小姐搭上话，修同学就又一次一头扎进了客人堆中。
而另一边，吧台前后唯一的男性徐沢先生则是不得不开始承受女孩子——准确说来是自家妹妹的连续发问攻击。
「哥！柚婷姐做的这套女仆装简直超可爱！」
「是啊是啊。」
「那你说说它可爱在哪？」
「不是你说它可爱的吗！？」
似乎还沉溺在得到柚婷亲手制作的女仆装的喜悦里，小梦不时会捂着脸「欸嘿嘿」地笑起来，虽然看上去有些傻呵呵的，但徐沢认为这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所会露出的正常神情，所以并没有加以阻止。
只是偷摸摸拍了几张照片留作纪念而已。
说起来很想问柚婷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才能把这几套女仆装做得这么合身，想必那不会是上手测量这么简单。
这么想着的时候，徐梦因为要拿胡椒粉而往这边探过了身子，徐沢这才发现了某件事——
小梦的左耳上，有着一枚整体造型以花瓣为主的精巧耳坠。
「这个可没有打耳洞哦，是夹上去的。」
察觉到徐沢的视线，小梦如此解释。
「很漂亮吧！是我和可爱的小姐姐出门逛街的时候买的！」
听到这里，徐沢重重叹了口气。
情报贩子小姐托着空掉的餐盘回到柜台这边来的时候，徐沢正好处于和小梦交棒的短暂休息时间之中。
「就只有你的女仆装最普通呢。」
上下打量了一遍情报贩子小姐之后，徐沢如此说道。
与小梦的可爱系和灰子的冷淡系不同，柚婷新拿出的三套女仆装里，只有她自己的那套最为普通——或者说，最为接近传统女仆的真实着装。
「太过激我怕你们承受不住。」
她刻意抱起双臂，想要凸显出某样东西的存在，但徐沢这次拼命忍住了视线，所以没有被拍到照片。
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首先就从忍耐开始吧。徐沢如此心说的时候，柚婷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不止从何处拿出了装有东西的纸制手提袋。
「之前说过这个来着，肯定很适合你的。」
徐沢还在疑惑着到底是什么，打开袋子的瞬间，毛茸茸的白色兔耳从里面跳了出来。
「喂！！」
虽然如此发出抗议，但情报贩子小姐早就接过老板娘的咖啡，轻快地逃走了。
「哥，你先上吧，我休息会……这是啥？」
总之把兔子耳朵戴到小梦头上，当她一脸疑惑地看清袋子里的内容物时——
「谁会穿这种东西啊！」
被她红着脸这么发火了。
看样子目前只能接受到耳朵的程度吗。
那之后，兔耳的高中生女仆小姐也一直卖力地工作着。
「灰子，麻烦你了，这个是坐在最里面的单人座的那位小姐的。」
「好的。」
榛濑将手中的白瓷杯交到灰子手上的时候，猛然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虚幻感。
自己正在被那个传说中的精灵小姐、恋爱作战的实际作战对象帮助，而且还是以穿着女仆装的姿态。
不仅这样，这位传说级别的人物以冷淡的表情穿上女仆装开始端送咖啡的时候，提出的报酬居然只有一个。
——「等会就请我喝咖啡吧」
这实在是一笔非常划得来的交易，榛濑不可能会拒绝。
而灰子也是这么想的。
店里的喧闹声有一瞬间减弱了三分。
不少客人都朝着店门口投去视线，柚婷也朝那边看了过去。
出现在视野中的，是穿着华丽玫蓝色露肩晚礼服的女性，柚婷一开始没认出来，但在看到她手里还抱着和衣服风格完全不搭的厚重经济学书籍的时候，便马上想了起来——
是那位一直穿着干练的白领装，在夜间营业的时候坐在单人座上的女性。
「那个……我听说今晚有晚会所以才……」
似乎是被大家盯得不好意思了，她用手里的书遮住半张脸，颇有些不好意思移开了视线。
「你干的？」
柚婷一下子把视线投向了身旁的莱奇先生。
「……哎呀，『尽量把客人们骗过来』这不是情报贩子小姐您说的吗。」
但那是在不造成困扰的情况下。
虽然想这么反驳一句，不过穿着晚礼服的女性客人似乎很快就被店里热闹的气氛所接纳——当然，主要原因在于有个穿着昂贵西装的男人捧着装有龙舌兰日出的高脚杯主动上前，装出一副绅士的模样把她迎进了店里。
「算了，也没差。」
柚婷这么嘟哝了一句。在那之后，桌子与桌子之间的隔阂似乎消失了，不少客人或是拿起了手边的高脚杯，或是捧起了装有咖啡的白瓷杯——当然，只是拿着店里免费提供的柠檬水的也大有人在——他们从座位上起身，在过道上相互碰杯、交谈起来。
咖啡馆里的小小聚会仿佛真的变成了晚会一般。
「为什么只有本大爷在干最苦的活啊！」
以圣诞老人的方式从仓库往店里搬运着后厨的补给品的时候，阳人不禁这么喊道。
但这句话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阳人小心翼翼地下着楼梯，在经过「顾客止步」的牌子时，看到大门处有位似乎在踌躇着什么的客人。
——是昨天的司机大叔。
昨晚成功抵达目的地之后，阳人的确把这里的地址写给了他，还说了「来了的话本大爷请你喝咖啡」这样的话，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暂且先把手头的东西放下凑了过去。
「大叔。」
「啊啊，是你啊，哎呀，这家店可真是不错呢。」
「明明一直只是站在门口？」
察觉了他似乎在顾虑什么，阳人循着他视线看向店里，结果正好和那个顶着大大巫师帽的女孩子对上了眼。
她用双手拉下巫师帽大大的帽檐，藏在那下面朝这边怯怯地看了过来，似乎也在顾虑着什么——准确说来，是顾虑着阳人身边的司机大叔的存在。
没记错的话，大概半个小时之前，她除了小梦之外的几位朋友都因为住宿生必须参加夜自习而先行离开，此时宽敞的四人座上，只有她一人在喧闹的气氛里埋头写着作业。
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大叔，过去和她一起喝杯咖啡吧，这里的咖啡可是非常不错的。」
因为刚刚从别的客人里听到了「前几天那种苦味好像消失了」这种话，此时阳人才能如此大胆地将咖啡推荐给他，但他似乎仍旧有所犹豫。
「既然是宝贝女儿就别老想着成天那么严厉了，况且吵个架而已没什么的，去吧去吧！」
他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被阳人送到了那边，令人欣慰的是，父女间的气氛很快就变得融洽起来，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笑容，感觉很温馨。
本想就这么回去继续工作的，但在即将转身之前，耳畔传来了店门铃铛的响声。
转头望去，两件异常显眼的白大褂被暖橘色的灯光染上颜色，步进门中的中年男性和中年女性似乎是因为店里的热闹程度感到有些惊讶，一时就这么站在那里，他们环顾了一下店里，脸上的表情中有惊讶、惊喜，但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虽然是的确是阳人昨天晚上跑去请他们过来的，但站在那里仍旧会妨碍到其他客人。
「请问是两位吗？请往这边就坐吧。」
阳人装腔作势地摆出一副服务员的样子，将他们俩领到了空着的座位上，不过吧台后的榛濑小姐似乎在认真制作着咖啡，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到来。
「请稍等。」
留下这样的话后，阳人走向吧台，一边指着那两位刚进门的客人——
「榛濑学姐，那边似乎有客人特别指定了你去点单哦？」
一边向认真工作着的女仆小姐这么说了。
被阳人这么一指，榛濑似乎才反应过来，注意到了自己父母也来到了店里这件事，她有条不紊地将手头的工作处理好，和其他女仆小姐短暂沟通了一下之后走出了吧台。
明明已经二十出头，站在父母身前时，她却还是露出了一副小孩子般的表情，简直就跟参加文艺汇演却发现台下的观众里正坐着自家父母的紧张小学生一般。
「……干得不错。」
从不善言辞的父亲口中，似乎勉强挤出了这样的话语，尽管听起来有些勉强，但那似乎已经是在女儿面前力所能及的最大程度了。
榛濑的脸上理所当然地露出了无比灿烂的笑容。
阳人能感觉到，店里的热闹气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消融了。
之后在经过那张桌子时，听到了「我家女儿怎么这么能干」「我家女儿做的咖啡怎么这么好喝」一类的话。
「原来柚婷说的那个是真的啊……」
阳人不禁这么吐槽了，当然，是以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
之后又经过了几个小时，直到挂钟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响起，直到逾过夜间营业原本预定的打烊时间，店里的喧闹声都丝毫没有平息下来。
「我好累，已经完全不想动了。」
「我也是，感觉全身的肌肉都在痛。」
「本大爷也是……」
直到街上的朦胧夜色安静下来，深夜的气息透过橱窗流进店里的时候，晚会才终于停歇下来。
将客人们一个个送走，又将店里收拾干净之后，时间已经越过零点来到了第二天，此时的吧台前后只剩下阳人、柚婷，以及因为违背了以往的作息看起来已经昏昏欲睡的女仆小姐。
顺带一提，榛濑的父母此时已经上到了二楼，似乎是今晚会在这边暂住的样子。
「榛濑姐——」
「嗯？」
「统计一下营业额吧，说不定……不，是肯定很惊人。」
「那种事情就交给明天的我好了……呼……」
榛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用手指轻轻拭去了眼角渗出的泪水，是往日里绝对见不到的倦怠身姿。
「都怪阳人，想的什么馊主意嘛。」
「说得好像你没参与其中一样。」
「我昨天晚上可是只睡了三个小时啊！女孩子牺牲宝贵的睡眠时间帮你干那么多事情你居然这么无情。」
这么说来，柚婷那大大的无框眼镜之下的确有着很深的黑眼圈，大概是因为能量饮料的副作用，此时趴在柜台上的她更是一副看起来随时都会睡过去的样子，再加上披在脑后，被橘色灯光所渲染的长长卷发，看起来就跟隆冬的绵羊一般。
「辛苦你了。」
这时候，还是坦率地说出这种话比较好。
「算了，反正我会收加班费的。」
「呜哇——」
阳人又猛然间想起几天前自己一时上头，在街机厅花掉了不少钱的事，看样子这个月会非常难过。
「榛濑姐！等会你的床借我！」
「我也要睡觉的好吗？」
「那我们就一起睡！」
「我才不想被你当抱枕呢！」
「我才没有那样呢，哪有抱枕手感和榛濑姐一样好的啊。」
柚婷的脸上浮现出坏笑，而榛濑则是红着脸朝她头顶上狠狠打了个手刀。
「好痛——」
说起来为什么榛濑学姐要捂着自己的屁股啊？
「那个……」
尽管看青梅竹马的两个女孩子之间嬉闹起来也很有趣，但现在，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榛濑学姐，可以请你伸出手吗？」
「嗯？」
带着有些不解的表情，榛濑缓缓将手伸到了阳人面前。
然后，阳人轻轻地抓住了那双手。
「咦——」
她不知为何发出了被吓了一大跳的声音，慌乱了起来。
「榛濑学姐，接下来可能会有些晕。」
阳人以这样的话作为开场，还没等榛濑做出回应，就顾自发动了能力。
榛濑撑住吧台，用力眨了几次眼睛后才仿佛缓过神来，她向阳人投来疑惑的视线，但随即又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视线猛地朝旁边偏转。
在那个位置上，正坐着今天店里最初，也将会是最后的一名客人。
那个客人有着一头微卷的黑发，身上穿着的是附近的名校——市高的校服，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榛濑。」
向吧台后的榛濑轻声开口。
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滑落下来，在木质文理的吧台上摔成了耀眼的碎片。
女仆小姐脸上的倦意已经全然消失，她一副哑然的样子微张着嘴，泪水从眼眶中满溢而出，又在脸上画出透明的线路，泪珠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点亮了她的脸颊。
「你已经很努力了。」
自林郁口中说出的，不过是无比简短的话语，但这句话却似乎成为了击溃榛濑心理防线的最后一击。
不成声的呜咽断断续续传了过来，榛濑无法止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于是只能笨拙地用双手在脸上胡乱擦拭着，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
她的脸上以蜗牛爬行的速度荡起笑容，尽管泪水不曾止住，从喉咙里传出的呜咽声也未曾断绝，但那副笑容却显得无比凄美。
「谢谢。」
从她口中挤出来的，同样是非常简短的话语，那仅仅是由相同的单字重叠起来组成的词汇，而她的声音也细若蚊蝇，仿佛随时都会被空气中流淌的钢琴乐章所吞噬。
但是——
对于两人之间，这样的回答已经足够了。
对于过去的榛濑，能将自己的感激之情表达出来，就已经足够了。
而对于未来的榛濑，这声谢谢将会成为她新的起点，踏上迷雾缭绕，谁都不知道将会通往何处的漫长道路。
但那条道路绝对不会过于狭窄——
暖橘色的灯光透过两面大大的落地窗照到街上，温柔地驱散了深沉的夜色。
——因为，在她的身边，还将会有许多人和她并肩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