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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上网约车之后,阳人和柚婷的第一个目的地是那天的购物中心,更准确来说,是柚婷姑姑开的那家店。

一路上,司机大叔不知是没有注意到后座的两人之间气氛的怪异,还是单纯想要活跃气氛,一直在谈论着近日车载电台里的奇葩新闻和八卦消息,透过后视镜看到柚婷将吃了一半不到的小笼包纸袋塞回到阳人手里的时候,更是爆发出了浑厚的笑声。

顺带一提,柚婷没有吃完的原因是「其实我更喜欢吃烧卖」。

秉承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将小笼包吃完的时候,正好抵达了目的地。

柚婷和那天一样开始进行开店的准备,唯一不同的就是有了阳人的帮助之后进展似乎快了很多,在所有的东西都打点完之后,一名有着浅亚麻色利落碎发的女性走了进来,通过某些异常显著的特征,阳人很快便认知到「这是柚婷的姑姑」这个事实。

似乎是已经预先知道了柚婷的行程安排,对于阳人的存在她也没有过多在意,客套地打了招呼之后,她便和柚婷完成了工作上的交接。

「啊对了,他们说不定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带上这个过去吧。」

临走之际,柚婷的姑姑从货柜里取下一个异域风情强烈的面具,装进礼物盒中递给柚婷。

「……这是什么?」

「来自南非的巫医面具。」

「你真的觉得不会被误解成你是在嘲讽吗?」

「不会的不会的,就是要这种东西他们才能一眼知道是我回来了,说不定他们还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呢。」

虽然对此抱有深刻的怀疑,但柚婷还是带上了那份礼物。

走到购物中心门口,和叫好的网约车汇合的时候。

「哟!想不到大叔我载了另外一个客人回来之后还能遇到你们啊,难道这就是缘分吗?」

刚刚的司机大叔满面笑容地摇下车窗,车载电台里八卦消息的声音也随之漏了出来。

看到露骨地摆出一脸无奈表情的柚婷,阳人及时阻止了她按下「更换车辆」的按键。

网约车再度驶出市中心,透过车窗看到周围的建筑物高度逐渐降低,不断占据了更多视野的是雨后积云未散的灰色天空。

阳人和柚婷的下一个目的地是位于老城区的一家私人医馆,而这家医馆的经营者

——是榛濑的父母。

「那个……他们两位是什么样的人?」

「怎么说呢……作为长辈来说都是有些严厉的性格吧,但也会有很温柔的一面。」

「两位难道要去见父母吗?」

「才不是——!!」

阳人少见地和情报贩子小姐达成了同步。

这么一来连阳人都有点开始烦驾驶座上的大叔了。

「哎呀抱歉抱歉,误会了!不过听你们的话大叔我倒是有话想说了。」

「你不是刚刚开始就说个没完吗……」

似乎听到柚婷这么小声地嘟哝了一句。

「到了大叔这个年纪就更能理解了,其实身为父母,无论本性多不正经,总是会有不得不需要严厉起来的时候的,或许是不想让孩子吃自己吃过的苦头,也可能是担心孩子会走上崎岖的道路,但说到底,其实父母的严厉,正是来源于他们的温柔啊。」

柚婷似乎有所触动,嘴唇以很小的幅度张了张,但很快又阖了起来。

「哎呀,一不小心说了会让年轻人听起来代沟感很强的话呢,哈哈。」

大叔干笑了两声,但那副样子在看起来本就粗犷的他身上看起来倒没什么生硬之处,他伸出手去调整了车载电台的频率旋钮,从音响里漏出来的是今日一场世界瞩目的篮球比赛的解说。

「啊啊本大爷都差点忘了,今天还有这场比赛来着。」

「……本大爷?最近年轻人的口癖真是奇怪啊。不过居然连这么重要的比赛都能忘,这可是决定了决赛到底是新生猛虎和老牌名队之间的较量,还是老牌队伍之间再度对角的宿命之争啊!不过依大叔看来……果然,新人还是缺点火候啊。」

「不不不,这一次绝对会变成新世代到来的交接赛的……」

结果男性之间的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

柚婷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注视着车窗里自己的倒影在向后驰去的景色之中不断明灭。

视野中清一色的现代高楼,逐渐掺杂进了具有外来气息却又饱含中式特色的老旧建筑。

保持这样的状态再开出一阵,车终于停了下来。

「小伙子,那就有缘再见了!」

丢下这样的话之后,大叔的网约车发出让人隐隐有些担忧的引擎声逐渐驶远。

「就是这里吗?」

转过头去,此行的目的地就在眼前。

「是啊,别看外观不起眼,其实在周边可是很有名气的呢,当然声誉也很好。」

医馆的规模看起来不大,和周遭的建筑一样有着斑驳年代感的墙壁使它很好地融入了老城区的气氛之中,但大门周边却打扫得很干净,视觉上的干净整洁很容易给人好感。

旁边的墙壁上有着关于营业时间的铁质告示牌,最下的一行还附了紧急联络的电话,阳人稍微看了一眼,莫名有种微妙的熟悉感,仔细想过之后,才发现榛濑的咖啡馆营业的时间段与这大体相似。

「应该马上就要开门了吧。」

阳人拿起手机,在屏幕上的数字跳转到八点三十分的时候,铁质的折叠门在沉重的开锁声后打开。

开门的是个瘦高的中年女性,她身上披着医生标志性的白大褂,黑色的长发在脑后低低绑成马尾。

刚从门中探出身子,她便察觉到了柚婷和阳人的存在,眉毛扬起了稍微有些惊讶的弧度,但在她开口之前

「阿姨早上好,好久不见啊。」

柚婷这么说着,带着满面的笑容打了招呼。

……

「没想到柚婷你居然这么早就过来了啊。」

「因为想着如果太晚了说不定会耽搁你们接诊的时间嘛。」

中年女性——榛濑的妈妈——将两个盛有温开水的杯子放到两人面前的桌面上,其中一个是朴素的一次性纸杯,而另外一个则是印着可爱卡通图案、有着明显使用痕迹的马克杯。

不用多想,一次性杯子是给阳人的,而另外一个……难不成是情报贩子小姐一直以来使用的?

看到柚婷自然地捧起马克杯送往嘴边的时候,阳人确信了这一点。

「所以这位是……男朋友?」

「不是不是!」

柚婷连忙摆手否认,

「其实他和榛濑姐的关系比跟我的更好。」

面对听到这样的话后向自己投来视线的榛濑妈妈,阳人赶忙点了点头。

「我家女儿平时受你照顾了。」

「没有的事!其实应该反过来说才对。」

因为阳人坦率的反应,她的嘴角扬起和榛濑有几分神似的笑容,但与之不同的是,此时她脸上更多的是长辈面对晚辈时的从容。

「说到这个,我女儿她最近……」

她朝着柚婷投去视线,延有皱纹的眼角一瞬间流露出担忧。

阳人捕捉到了这一闪而过的情绪。

正当阳人因为这个问题而稍有些紧张的时候,一旁的柚婷却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她最近状态挺好的,你们两位就放心好了。」

无暇的笑容,明明撒谎了却丝毫看不出任何谎意。

「那就好,一直以来都麻烦你看着她真是不好意思啊。」

与之相对的,是仿佛心中的重石掉落下来的轻松表情。

看到这个表情的瞬间,阳人理解了柚婷撒谎的理由。那是跟榛濑刻意装出那副无所谓的模样,跟阳人向自己的两位好友隐瞒了那天的部分事实这两件事极为相似的理由——不想让他们担心。

「您说这话也太见外,榛濑姐和我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这种事应该的应该的,况且……」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

「你们不也一直在努力经营这家医馆吗?」

榛濑妈妈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而柚婷则是将原本放在脚边的两个袋子提到了面前的桌上。

「这个是我妈说要还给您的东西,然后这边这个……您拆开了大概就知道了。」

「唔……这个……」

拆开来自柚婷姑姑的礼物盒之后,她一瞬间露出了异常复杂的表情。

「柚婷你姑姑她……回来了?」

到底是发生过什么才能靠这种东西知道她回来了啊……阳人在心中发出感慨。

「是的,现在在市中心新开的购物中心那边开店,我偶尔也会过去帮个忙之类的,地址礼物盒上应该有。」

「有空的话我们会过去拜访一下的。」

「说起来,我姑姑说你们收到这礼物的话说不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

「绝对不会!」

以非常坚定的语气回答了,这副认真的表情倒是和榛濑如出一辙。

突然间有手摇铃铛的声音传了过来。阳人曾经听过,为了保证病人得到相对安静的环境,在一些医疗设施里医生们会用特殊的声响作为信号代替语言。

果不其然,听到铃声之后,榛濑妈妈向两人说了声「失礼了」,随即便走出了接待客人用的小房间。

顺带一提,接诊用的房间是在隔壁,而刚刚榛濑的父亲——一名两鬓染上银白,看起来很有威压感的中年男性——和柚婷和阳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径直去往那边。

榛濑妈妈的脚步声离去之后,房间内短暂地落入安静。

「你刚刚骂谁是大笨蛋来着?」

率先开口的是阳人。

「纠正一下,我说的是究极笨蛋,而且我从一开始就没否认过自己是其中一员吧?」

情报贩子小姐一边说着这种话,一边再次把卡通马克杯举到嘴边轻抿一口。

「别看了,是我从小学用到现在的。」

「本大爷只是觉得上面的图案很可爱而已。」

毕竟是史X比。

「所以……为什么不想让他们担心呢?」

柚婷将马克杯放到膝上,而阳人手中的一次性纸杯也正好空掉。

像是在凝视着水面里自己的倒影,轻声开了口。

「其实叔叔阿姨一直想让榛濑姐继承这家医馆……不,倒不如说,这家医馆就是榛濑姐他们家一直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简单说来就是『医生世家』吧。」

「现实里真的有这种啊。」

听到了在电视剧里经常听到,却让人难以拥有实感的名词。

「有的哦,去他们家族族谱里随便画个圈,圈住十个里面能有九个是医生。」

是这种程度的吗……

「所以其实一直以来,榛濑姐都是被人以『以后会继承医馆』这种眼光看着长大的。」

如果说家里是这种情况的话倒也不难理解,但是……

「但是,这并不是榛濑学姐想做的事情对吧?」

并不是贬低,但无论怎么想象,都无法将榛濑和那件象征着医者使命的白大褂联系起来,或许是因为她穿着女仆装的样子已经在心里固定下来,也可能单纯只是因为,穿着女仆装在吧台后制作咖啡的姿态更适合榛濑罢了。

「嗯,榛濑姐从很小开始就梦想着要开一家咖啡厅了。但当时大人们也只是抱着『反正只是小孩子的梦想很快就会变的』这种想法,却没想到这个梦想一直伴随着榛濑姐长大,直到高中即将分文理之前,榛濑姐直率地跟叔叔阿姨坦明了自己想要做的事,结果……」

从柚婷侧脸上的表情,阳人也能知道结果并不如意。

「在那之后,榛濑姐就把这件事藏在了心底,就连我也开始以为她是不是已经放弃了。」

她露出了带有几分自嘲的表情。

「然后,某个契机出现了。」

「林郁……对吧?」

柚婷点了点头。

「因为林郁的鼓励,榛濑姐在高考前又一次向他们俩说了,『会靠自己的努力实现梦想』这种话,这一次叔叔跟阿姨都沉默了……啊说起来,其实之前叔叔去参观市高的文化节,去榛濑姐班里的女仆咖啡厅回来之后,可是对着电话跟我爸重复了好久『可恶我家女儿怎么这么可爱』这种话来着,被我偷听到了。」

……完全想象不出来他会是这种人。

「也就是说,其实榛濑学姐的爸妈是不反对她开咖啡馆的吧。」

「毕竟是珍爱的女儿的梦想啊……」

柚婷如此感叹道,但随后又稍有些凝重地咬了咬嘴唇。

「但是『不反对』和『支持』终究还是两码事。」

事实的确如此。

有着近乎整个家族的经验可以作为参照的从医之路,以及仅仅只是发源于兴趣而又前途叵测的咖啡馆之路,究竟哪一边能让女儿获得相对稳定的生活一目了然。

如果自己现在也有女儿的话,阳人认为自己肯定也会更希望她去走比较稳定的道路。

脑海里突然闪过了司机大叔的那番话。

但,这是建立在事情都按照相对正常的进程发展下的结论。

对于榛濑学姐和她的父母来说,在这之间还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变故——那就是林郁的死亡。

这个几乎可以说是对榛濑学姐的人生轨迹造成了巨大影响的人物,最终以极其突然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林郁那件事发生后受到打击的榛濑姐,被心理医生下了『暂时不建议继续学业』的诊断,这也是榛濑姐没有继续大学的原因,也是因为那个医生说『可以尽量满足她的梦想,或者是在日常生活中给她一些正面的小惊喜』,最终叔叔跟阿姨下定决心偷偷帮榛濑建了那家咖啡馆。」

会选址在现在那个地方,大概也是出于希望榛濑学姐能够早日回归到正常的大学生活中去吧……

即便只是从柚婷的描述之中,也能体会到榛濑学姐的父母为了她究竟是耗费了多少的精力。

但是。

……有一点出了差错。

「最开始我也觉得为了让榛濑姐不那么消沉,顺势让她开自己一直想开的咖啡厅会是不错的选择的,所以在准备阶段的时候,我也瞒着榛濑姐去了好多次咖啡馆那边帮忙筹备,还做了她现在在店里穿的那套女仆装……」

无论是榛濑学姐的父母还是柚婷,都没有意识到这至关重要的一点。

「等到开业时我和长辈们商量了一下,搬去陪榛濑姐住了一段时间,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我意识到了……」

柚婷的手紧紧捧住马克杯,像是要把它捏碎一般。

此时她的脸上是一副平日里绝不会出现在情报贩子小姐身上,无比脆弱,而又无比懊恼的悲伤表情。

「那家店……并不是榛濑姐梦想要经营的地方。」

将结论,以颤抖着的轻声说了出来。

是啊,对当时的榛濑学姐来说,那并不是自己的梦想所指之地。

或者说,榛濑学姐的梦想,本不应以这种形式实现的。

因为林郁的鼓励而重拾梦想的她,本应是靠自己的双手,靠自己的努力开起属于自己的咖啡馆的,但最终摆在她面前的事实却是——因为鼓励自己的人的死去,父母和亲友为了安慰自己而出资出力,直接将梦想最终完成的果实摆到了自己面前。

但是,那颗果实不过是空壳,不过是伪物。

对榛濑学姐来说,那家咖啡馆并没有成为自己梦想之中的场所,而是成为了林郁的墓碑,从棺木之中伸出名为「过去」的牢固锁链,将她紧紧囚禁在那里,动弹不得。

这也是柚婷那个推论的真正来源。

——自己的店是建立在林郁的死的基础上的。

——自己连梦想都需要别人鼓励才能说出口,但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能做到。

经历了那些事情之后,榛濑会出现这样的感受也不难理解。

即便在那之后的时间里变得逐渐能够和这些情感共存,能够表现出热情可靠的女仆小姐的姿态,但这种扎根在心底最深处的悲伤却始终未能消退。

然后,以几天前的事件作为导火索,因为自己眼前又一次上演那样的场景,因为自己又一次什么都没能做到,这种现实和梦想的落差,认为自身一直在依靠别人帮助的无力感和自卑感,又如同连锁反应般重新涌了上来。

「为了不让叔叔阿姨发现这件事,所以要撒谎啊……」

没有一下子得到回应,但柚婷那幅度极其轻微的点头证实了阳人的说法。

「他们俩已经做得够多了,更何况还有运营这家医馆的重担在。」

「做得够多了……这一点你不也是吗?」

听到阳人的话,柚婷似乎一瞬间有些愣神,但马上又露出了往日里情报贩子小姐的那副淡淡笑容。

「但是啊……本大爷果然还是不能理解。」

阳人看向天花板上老旧的横条式灯管。

「为什么榛濑学姐,能这么理所应当地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努力全都否定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