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以挤满一个小房间的队伍,突然之间只剩下两人了。

水滴声如水波来回反射重叠,盖不过粗重的呼吸。

阿芙拉走过身边,用冰刀敲击砖砌的墙壁,沉闷的结果只能说明其并非障眼法。

“这座墓有自动运行的结界,或者有什么人在背后操纵。”少女尝试寻找机关,却一无所获,“如果有这方面的专家就好了。”

卡莱尔移动着手里的灯,为同伴照明:“我们被隔开了吗?”

“那是最好的结果。”阿芙拉用手沾了一点液体,伸到鼻尖,又含入口中,“比起血更像锈水。”

面前只有一条死路而已。两人一同转身,看向黑黢黢的走廊。

灰发的少女首先迈步前行:“要么是想把我们关在里面,要么是在邀请我们前行。走吧,恐怕我们没有选择。”

伊洛特和艾琳没事吧?

少年快步跟上,让灯火驱逐黑暗。人形的阴影从脚下延展而出,似与二人同行。

“出发之前,他们还觉得法莎莉雅有些奇怪。”卡莱尔说道。

阿芙拉啧了一声:“你还记得她走在队伍的哪里吗?”

“最后。”

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就算是没有战斗能力的人,也不能放在殿后的位置。而如果是她干的,就更麻烦了。”

这个墓内部如同迷宫一般,且通路狭窄只能以一字长蛇前进,队尾很容易遭到偷袭。

而若造成现在这副状况的就是那名修女,作为队尾成员她可以更方便地逃离。现在因中毒而卧床不起的诺瑟斯独自留在教堂,要是法莎莉雅真的怀有恶意而将大家分开,他现在简直是任人宰割。

红发少年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提防其他人了,还是说这才是世上的常态?

方才的话语在脑海中响起。

心中有什么在动摇。

自己是随着一场天灾出现在努图村的,失去了记忆还生了病。听说在某些地方,被当作唤来灾厄的诅咒之子都不奇怪。

但是村里的人救了自己,将自己视同己出,抚养成人。

如果是像伊洛特和萨希蒂姐妹一样渴望冒险和自由,离开村子倒也有理由。

可自己就只是想要追寻梦中的钟楼而已。

不是为了实现自我,只是听从了心底没有来由的动力。如果不踏上寻觅的旅途就无法安心,仿佛有人催促,有人追逐。这种紧迫压过了十年来没有血缘的亲情,驱使自己离开那已被自己当作家乡的地方。

为什么?

就像被暗示、被催眠。

是谁让我寻找「钟楼」?

寻找「钟楼」是我自己的意志吗?

“阿芙拉,你刚才问我的问题——”

“你有答案了吗?”

灰色的长发在灯光中摇晃,与阴影混出花白,给人一种已经度过悠久岁月的厚重感。少女的嗓音压得稍低,掩盖不住一股灵魂的躁动,少年从那之中察觉到了和自己相类似的气息。虽然听上去阿芙拉已经预料到了回答,但少年的直觉告诉他,身前看不到表情的人也尚未得出结论。

“梦中的钟声。”

卡莱尔这样回答。

少女的步伐没有半分紊乱,夜无法从背影中看出感情的起伏。

“很有意思的回答。”

至少她不觉得惊讶。

可她本来应该感到惊讶吧。或者只是与伊洛特和爱尔莎一样,把自己的话当做玩笑。

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右手边一条笔直的走廊,看上去和正前方完全一致——没有任何标志物,上下左右都被青砖彻底包围。

阿芙拉看了一眼岔路,反手握刀,在前进的同时往拐角处刻出一道记号。

剐蹭声令人牙齿发寒。

想来从第一次见到阿芙拉时,就觉得她很像梦里的女孩,此时更觉得她与自己有某些共同点,某些并未明了的共同之处。

对于还想了解些其他问题的自己来说,这本身就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

少年小心调整着自己与同伴的相对位置,确保灯光能为她提供更多视野的同时,不会妨碍她应对突发情况时的行动。

“你寻找「钟楼」的理由呢?”

“呵。”他听到一声轻笑,也或许是自嘲,“我说过吧,那是我父母所信奉的传说中的圣地。有了我之后,他们放弃了冒险,安顿下来。他们在世时我没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但也许我可以完成他们的梦想。”

十分自然的回答,盼望未来中流露少女潜藏的哀伤,那是无法倒流的时光和难以弥补的遗憾。

不知为什么,从中发觉出些许违和感。就好像和记忆中的某处产生了冲突,可自己应该不知道她的过往才对。

即使知道深入探究别人的家事并不合适,但还是想印证或否定弗洛芒的情报。

“可以说说你家里的事吗?”

“他们的冒险经历吗?”阿芙拉似乎觉得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有时间的话你可以看看他们的日记。”

卡莱尔纠正道:“不,我想了解的是你和家人共同生活的那段时间。”

前进的步伐戛然而止,少年急忙停下避免相撞。

“我拒绝。”

少女的态度陡然一变。她不假思索地如此回答,好像早就做好了被如此询问的准备,但驻足的脚步暴露了内心的波动。

卡莱尔注意到,同伴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头了。这也许是为了防备前方的危险,也许是不想让身后之人见到自己的表情。

“抱歉,我不想谈那些。”阿芙拉再次向未知的前方进发,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脚步却变得沉重。

回忆与逝去之人共度的时光,这的确会勾起悲伤。虽说往事总会放下,但不代表感情会被岁月磨灭,只是能更平静地去面对。

肆意窥探、触碰他人心底最柔软脆弱的地方,无疑是种伤害。

“对不起。”

是自己不经大脑,鲁莽地碰撞上去。

一旦遇到与「钟楼」相关的人与事,自己就会如此急躁,究竟是为什么?在村中时一言一行都恪守仁义道德,这本是没有与记忆一同失去的,已成为‘自我’的一部分。

“你没必要道歉。”少女的话语中带着不悦,“但希望你不要再打探了。”

是自己思考的方向错了吗?

质问自己寻找钟楼的意志,也许并非是确认自己的精神状态,而是单纯的询问理由。毕竟,她是受父母影响才踏上这条路。

自己又是因为什么呢?

“阿芙拉。”

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有一种如梦方醒的感觉。在她刚才质问自己之后,似乎又破开了什么思维的障壁。

自己总是理不清思绪,把它们闷在心底,就连最亲近的玩伴也没有透露过多。认为他们无法理解自己的感受,只是凭空把烦恼分给他们而已。

但也许真的想解决这些问题,把一切都和盘托出是更好的选择。

“我总是被重复不断的梦困扰,那里有一座钟楼,还有不断鸣响的钟声。”

少女的步伐慢了下来,似乎在认真听着。

自己似乎说过类似但不完全一样的话。

想起来了,就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晚上。自己提出要同行之时,给出的理由。

“当时,我说那可能是我家乡的线索。那并非谎言,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阿芙拉没有作答。她的衣摆摇晃幅度愈加减小,频率也有所变慢。

卡莱尔继续说道:“原因是「钟楼」本身,亦或是和它相关的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告诉我如果不能找到它,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在灯光中将其握紧又松开:“它不知何时根植在我的脑海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坚信,都没有产生过怀疑。甚至,我不知道是曾经就在寻找它因而梦到,还是因为这个梦才会想要去寻觅。”

“原来如此。”

“……梦里,有一个灰色头发的小女孩,和你十分相似。”

“嗯,我应该说‘十分荣幸’吗?”少女做出了平日常有的戏谑回应,“梦中情人可不是谁都能当的。”

她似乎对这些话失去了兴趣,开始岔开话题:“你的朋友想要拉进距离时,说话不会这么拐弯抹角吧”

“我想说的是——”卡莱尔没有顺着对方的话做出回答,而是继续说道,“那真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也许在我失去的那段记忆里,曾经与你相识。”

十字路口。

少女停住脚步,缓缓转过头来。

“阿芙拉?”

然而,并不是看向自己。

她凝视着右手边的远方,由于站在后面,卡莱尔只能看到拐角处。

冰刀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随之破碎消失。她的瞳孔略微收缩,侧脸看不出表情,抬起手遮住半边眼睛,后又放下。

为了跟随对方的目光,少年也探出了头:“发现什么了吗?”

然而尽头只有一片漆黑,在灯光无法照亮的地方,仿佛永恒的宁静和深邃,吞噬一切。

“什么都没有。”阿芙拉重新塑出武器,在墙上刻出一道印记,“我不想忘记任何事物,但这是对我个人而言。你失去的记忆,也许正是因为痛苦和悲伤才会被遗忘,即使如此,你也想要寻回吗?”

卡莱尔没有过多思索,而是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回应:“保持这个被噩梦所困扰,头脑中不断响起钟声的状态,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吗?如果我做得到的话,大概就不会身处此地了吧。”

阿芙拉已经走出几步,少年也准备快步追上。

(……姐。)

细弱的声音从左侧的岔路传来,卡莱尔一个激灵,猛然回头。

视线中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个橙红色头发、留着蘑菇头的瘦小身影伫立在阴影中。穿着粗布麻衣和过膝的长裙,看上去比艾琳要更小一些。

在其随着眨眼消失之前,少年没能看清她的脸孔。

“唔!”

他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手抓住剑柄。

阿芙拉转过身来,摇晃的灯火将她的脸映照得有些阴森:“怎么了。”

“我刚刚看到一个人影。”所言之物早已融入黑暗之中,无任何存在过的痕迹。手并未从武器上移开,也许还会在某处浮现。

“是露尼他们吗?”

“不是,是一个看上去比艾琳更小的孩子。”卡莱尔松开剑柄,在空中比划一下,“有些距离而且时间太短,大概这么高,橙红色的短发。”

灰发少女闭上眼叹一口气:“狭窄昏暗的地方会让人感到压力和恐惧,这种情况下容易出现幻觉。”

她将手中的冰匕拓展加长,达到短剑的程度:“如果手握武器能让你感到安心些,那就这么做吧,我也一样。”

“但是,别突然发疯砍到我身上哦。”说着,少女眨眨眼,露出俏皮的微笑。

“你刚才是不是也看到了?”卡莱尔直白地问出这句话。

阿芙拉方才注视空无一物的走廊许久,但也许,正是自己也探身观察,才让本在那里的某物离开了呢?

看到自己摆出临战的姿态,她的平静也很不自然,就好像她早就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又或者有什么事物干扰了她的危机意识。

“啊,我是觉得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少女用手指抹过冰刀,不知施法者本人是否会感到寒冷,“像是某种巨大的虫子,不过仔细观察的话,果然还是错觉。”

这很反常,卡莱尔这样觉得。如果真的发现疑似魔物的痕迹,少女应该会要求他前去照明,而不是放过可能的危险。

阿芙拉就像在讲述别人的事情:“很平常对吧,毕竟人类不能在黑暗中视物,所以有种本能的恐惧。”

脑海中回放与阿芙拉共同行动的经历,这些画面并不太多。于是记忆的录像不断倒带,回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少女的话也许不是玩笑,红发少年现在觉得自己与面前之人的距离正在无限拉远,远到有种拔剑相向的冲动。

她的“门”正禁闭着,铁链一圈一圈地缠在锁上,将两颗心隔开。以剑破门,或许是唯一有希望的选择。

“利巴雷伯爵说,雷诺兹·西姆扎斯和海伦·西姆扎斯都是橙红色的头发。并且,他们有一个现今最多十四岁的独生女。”

没有再拐弯抹角的必要了。

在刚刚的回忆中,卡莱尔捕捉到了那份违和感的来源。

“他们是为了照顾女儿,才定居下来的。”

少年继续说道,并直视少女的双眼。

阿芙拉此时却突然避开目光,转过身去:“那就是他将我父母与别的冒险家记混了。”

声音与其说强硬,不如说是略带僵硬。

“就是想着这些,你才会看到那种奇怪的幻影吧。”

以行动表示停止交流的意愿,少女迈步向前。

“阿芙拉,你有些事没有说实话。”

但是卡莱尔这次没有跟上。

该是图穷匕见的时候了。胸口的跳动声与灵魂中的钟声融合在一起,如战鼓催命般,迫使他刺出剑锋。

啊啊,果然,是有什么东西控制了自己吧。不然的话,以自己对自身的了解,怎会故意揭穿朋友的谎言,去伤害别人的心。

“撒谎不是值得提倡的事,但我也没有对你完全诚实的义务。”少女仍然不正面回答问题,“那些事很重要吗?”

“很重要。因为和「钟楼」相关。”物理上的距离渐渐增加,他加大了音量。但实际上,说话声在空荡的走廊中回响激荡,根本没有呼喊的必要

背对着少年,阿芙拉活动了一下捏着冰刃的手指。

“那我可不知道你在指什么。和「钟楼」相关的信息我都说过了,如果我真的知道它在哪里,也就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我指的是——”

卡莱尔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寻找「钟楼」的理由。”

鞋子的尖端撞在地砖上,摩擦之后,不再传来清脆的脚步声。

阿芙拉的声音仍然很平静:“我说过了——”

“正是因为你说过了!”卡莱尔大声打断她。

灰色的背影没有作出回应,只是无言地站在那里。

是因为她也发觉自己的失言了吧,她已经知道自己将要说什么,沉默便是警告。即便如此,即便不知对方会作何反应,即便这会刺痛对方的心灵。

自己必须问清楚。

“那天在篝火前,你告诉我们你的父母因伤隐退,而在刚才,你说父母放弃冒险是为了你。”

阿芙拉不置可否:“你觉得这说明什么呢?”

“你没有对宗教的信仰,那么走上这条路和它是不是圣地无关,是因为你的父母曾追寻它。而你为了完成父母未竟之志,愿意抛下家乡与亲朋前去冒险。”

“既然你如此重视自己的父母,重视他们的梦想,那就不可能忘记他们放弃这个梦想的缘由,因为那是一切的起始!”

卡莱尔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临近最后已接近呼喊。

余音之后,是粗重的呼吸声。

少年轻声补上最后一句:“你一次都没有说过,是父母要求你去寻找钟楼的,因为他们确实没有提过吧。”

“有没有人说过,你经常胡思乱想,又自顾自的沿着错误的方向一路狂奔?”少女抬起头,不知是在看向前方还是低矮的天花板,“当你预设到了一个结论的时候,那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能印证它,当事人很难认识到这有多么强行。”

“你觉得这两个说法矛盾吗?一个决定本来就可以有多个理由,理由本身也可以相互交织。”阿芙拉继续说着,她的手指向太阳穴,又晃了晃,“比如说,正是因为休息养伤,才有时间造出一个女儿呢。”

(……姐姐……)

正被合理的反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时,耳畔传来像是女孩子的嗓音。

这便是刚才的幻听吧,响起的还真是不合时宜。

但是,这也是自己内心深处传出的声音吧。于是,听从这股声音,卡莱尔抛出下一句话。

“你……有个妹妹吗?”

喀嚓!

阿芙拉的冰刀被捏了个粉碎。透亮的冰屑崩散在空气中,在提灯照耀下闪出晶莹而短暂的光。

“不好意思,想发神经可以等我们脱离险境之后。现在你我的同伴们还都不知去向。”

这个语气卡莱尔还有印象,那是她面对强盗时使用的、无比阴冷、拒绝驳斥的语气。

“别总想着那个贵族的话了,并非所有信息都是有用的,甚至它们不一定是真的。专心解决眼前的问题。”

卡莱尔突然被人从侧面扒开,身体接触的实感远超梦境,被推搡的不平衡感激活了运动神经,却挤占了思维的空间。

“唔——!”卡莱尔凭借着反射的本能抽剑出鞘。

一抹夕阳色的倩影从身旁掠过。灯光摇曳,少年动用所有的专注将那张侧脸印入脑海。

“姐姐,为什么?”

原来那不是来自内心的幻觉。

比艾琳要矮一些的少女,橙红鲜亮的短发像秋天的果实。她呆呆地望着阿芙拉,和梦游者一样用轻忽的步伐前进。

她的相貌和阿芙拉的模样截然不同。

“我听到你拔剑了。”

阿芙拉的长发随旋身而飘动,拂过空气露出脸孔,手中又是一把冰刀。

她眉头微蹙,似有若无地撇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女孩,目光却将其越过,停留在长剑上。

她空着的手张开又合拢,像是要抓握什么。

“我也当了把乌鸦嘴啊。”

卡莱尔瞪大眼睛:“你要和我战斗吗?”

少女则是一副受不了的模样:“你先亮出武器,反倒质问我吗?”紧接着,她又换上严肃的表情:“对了,也要考虑精神压力带来的幻觉,在你看来也许是我先露出敌意。怎么说呢,我是没想过你如此惧怕这样的环境。”

“别开玩笑了。”卡莱尔找不到更合适的措辞来表达现在的心情,“你看不到吗?”

少年举起剑,指向阿芙拉——身前的女孩。

“身高到胸口,橙红色的短发,头上戴着白布花,嘴角有一颗痣。”

卡莱尔紧紧盯着这个陌生而突兀的来客,缓步靠近两人。

“她站在你的左前方,正踮起脚把双手合拢到你耳边。”

一女一男两个声音接连响起。

“姐姐,为什——”

女孩的话没能说完。

复读话语的少年长大了嘴,如同被噎住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

艳丽的红花从女孩的脖颈爆开,飞溅出朝露般的液滴。

阿芙拉反手握着一把浸染鲜红的冰匕,冷眼看着咫尺之人倒下,锐利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温情。

“小心,这不是单纯的幻影。”

仿佛刚才两人未发生任何摩擦,她出言提醒。女孩倒在地上的闷响在墙壁间回荡,与心跳共奏。

“找到其他人,他们可能正身处危险中。”

“阿芙拉,我需要些解释。”少年缓步接近。

“她——”卡莱尔想示意那橙发女孩,却发现其已不见踪影,昏暗的灯光下寻不到一丝痕迹,“刚才出现的人是谁?”

“那不重要,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再发现就像刚才那样消灭掉。”

阿芙拉的态度强硬且充满戾气,话语的末尾传来牙齿摩擦的声音。

少年收剑入鞘,没有畏惧而是继续接近:“我要你解释为什么直接攻击她。”

“因为那不是她。”少女的手指伸开又合拢,重复循环,“那不过是对记忆的拙劣模仿。”

阿芙拉脸颊有些抽搐,愤怒聚集在眼瞳中似要燃起。少年知道那不是针对自己的火。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卡莱尔再次提起这个问题。

但火舌会延烧一切舔舐之物。

“探听别人的家事已经足够了吧。”她的喉咙深处似乎压抑着业火,“这和你无关。”

“和我们有关!”见对方转身要走,卡莱尔冲刺过去,一把拽住她的手,“如果幻影取自你的记忆,对其一无所知的我们要怎么防范!首先,你能确信那不是你的亲人吗!”

“我确信。”

“为什么?”

“她死了!”

在鼻息足以扑面的距离中,少女的脸愈发狰狞。那是混合了怒意与痛苦的扭曲面庞。

“她是我——”

阿芙拉甩开少年的胳膊,摇动的发丝在墙壁上投下阴影,如同可怖的异形。

“——亲手杀死的!!!”

少女后退了两步。

“她叫洛蒂,是个乖巧开朗的孩子,她没摸过武器,也没学过魔法!”对着面前的人,阿芙拉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嚷,“我刚才看见它了,它提着自己的脑袋,就和她的死法一模一样!现在你知道了!这有什么帮助吗!?有吗!?”

少女的胸口剧烈起伏,身体略微下压,面对的方向却一直未变。

“你还想让我告诉你些什么?要我向你诉苦吗?”她的嗓音逐渐变得沙哑,“我已经伤害够多人了!你还要我把这份痛苦传递给别人……传递给你!你满意了吗?!”

卡莱尔的手僵在半空,仍然保持着刚刚被甩开的样子。

“再遇到那东西就杀了它。”阿芙拉转过身去,“还有背后的那家伙。”

“阿芙——”少年的话没有说完、

一双粗壮的手猛然出现在视野里。灰发少女在蛮力的推动下离开地面,向侧方落下。

水流与气泡的响动激活了少年的神经,他立即拔剑面向未知的来者,发现四周已经变了模样。

狭窄的通道不见踪影,唯有脚下的地砖仍为青灰。坚实的地面延展到光亮的尽头,可见的范围内没有任何标识。后退半步便会跌入水中,有种潮湿的寒意钻入裤脚,漫上全身。

快速扫了一眼周围,无法定位任何可能的敌人,少年回身将提灯悬置涟漪之上。

“噗哈!”

少女从水中探出头来,水面与土地的高度差并不大,她甩出的水珠溅到了卡莱尔身上。

“我会游泳!小心敌人!”

虽然她如此说,但附近早已没有那双手的主人。

警戒着四周,卡莱尔把少女拉了上来。

布料拍打在地上,留下水渍和令人不快的湿黏声响,浸满水的布料紧紧贴住她的身体,沉重如同枷锁。

她撩开挡在面前的发丝,于此同时,一根树枝不知从何处掉落在她的头上,滚落在地。

“咯咯咯……”

一阵尖锐的孩童笑声传来。两边早已没有墙壁,可这声音却像回荡重叠了数次,完全一致的声音交错响起,如同无数人同时发出讥讽。

卡莱尔四处寻觅,仍然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阿芙拉捡起那根树枝,上面似乎还有几处红色的印迹。她看了看,发出一声冷哼。

少年把剑立在地上,驱动魔力裹上一层火焰:“衣服脱下来烤一烤吧。”说着他侧过身去,继续警戒四周。

“没有必要。”

少女站起来,伸开双臂。白色的霜凝结在她的布袍上、头发上、睫毛上,如同冬日的寒松。比水流更刺骨的凉意从少女身上散发开来,很快又被灼热的气息驱散,火焰的旋流席卷全身,带走了所有的冰晶。

“原来你会使用火焰。”

“我从没说过我不会。”

仅仅靠近就能感受到这极端的温度变化,即使是使用自己的魔力所致,也绝不是轻松的经历。

“你对自己还真狠。”

阿芙拉的手伸进颈后,将衣服中的长发撩出。

“……根本不够。”

“什么?”

卡莱尔没法把这个回应与自己的话联系起来。

“那不重要。”

这一次少年没有追问。

捡起地上的树枝,发现上面又缠上了一根绳子。那是粗糙的麻绳,已经十分破旧。

一个影子投射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两人一齐向看去,只见一个形似孩童的人形站在不远处。

它的身后没有光源,影子似乎只是为了引起注意。脸上没有五官,只有几道浅红的伤痕,在渗出血液。

咯咯的笑声又响起了。里面似乎不存在恶意,却比恶意更加纯粹。

阿芙拉随手掷出一块冰锥,那人形便像雾一样消散了。嘲笑声突然增大,然后淡化在空气中。

“那也是你的记忆吗?”少年看了一眼手中之物,红色的液体从枯枝上渗出,滴落在地。枝条的形状和折断的痕迹似能与人影的伤口匹配。

“准确的说,是我记忆中的场景。另外,那笑声是我自己的,简直弄巧成拙。”她从卡莱尔手中拿走那两物,在火光中烧作灰烬,“不管那是谁或什么东西,它在尝试让我们恐惧。你有什么害怕的吗?”

卡莱尔看着眼前的少女,虽然她说那是取自记忆,会让她恐惧的事物,可她的脸上只有怒意。并且,那是她的笑声?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少年咽了口唾沫,给出了回答,“梦中的「钟楼」。”

“呵。”阿芙拉发出轻蔑的笑声,“你不会害怕「钟楼」的,你只可能对它背后的事物感到恐惧。”

“那也正是我想搞明白的。”红发少年回应,“看来你确实对它有所了解。”

“如果全都知道,那我早就不在这里了。”

猛然间,视野变得漆黑一片。两人同时燃起火焰。

一暗一明之间,提灯早已没了踪影。两人脚下变成了一条没有栏杆的窄桥,两侧则是仅低于桥面掌宽,深不见底的死水。

蒙蒙迷雾从远方蔓延而来,压缩着光明的空间。

阿芙拉即刻转向一边,将冰刃塑型:“小心,看来它又想耍什么花招。”

卡莱尔与少女背靠背,双手持剑,让火焰包裹剑身。

模糊的脚步声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与浓雾一同前进。

雾气在围绕成一个圆后不再前进,如同一排灰色的围篱。纷乱重叠的脚步逐渐清晰,分为三股汇合到石桥的两边。

集中精神于面前,高大强壮的身躯从朦胧中现身。

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缺乏打理的橙红色乱发,身着皮护甲,右手持短斧,寒气凝结在他的左拳上,固定成带刺的指虎。健壮的肌肉使他看上去像是横在去路之上的高墙。

来者的视线没有放在少年身上,而是投向其背后。

向后一瞥,方才见过的女孩子躲藏在成熟女性的侧后,二者相似如出自同一模板。女性穿着轻便的布袍,手握细长的刺剑。

“阿芙拉。”女人开口说道,“收养你真是我们做出过最糟糕的决定。”

卡莱尔心中一惊。

阿芙拉也是被收养的孩子吗?这倒是能解释相貌的差距。如此说来,这两人应该就是……

粗犷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发现苗头时,就应该把你溺死。免得你长成一个祸害!”

“哈哈哈哈。”少女像是真的遇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情,“想必你不知道,我还挺感谢父亲把我扔进湖里的。”

“阿芙拉?”接连不断的讯息冲击着少年对搭档的印象,但相比理清少女纷乱而难以理解的家庭关系,此时有更紧迫的事情,“他们到底是?”

雷诺兹、海伦和洛蒂。这是从各方得来的信息拼凑出的家庭成员——阿芙拉·西姆扎斯的家庭成员。

然而,同伴给出了不同的回答:“什么都不是。”

她打量前后夹来的三人,如此说道:“不管相貌多么相似,只是拙劣的赝品而已。”

“自欺欺人吗?”「雷诺兹」举了举冰刺指虎,“「你们」都应该知道,死而复生并非不可能之事。”

“当然。”卡莱尔看不见少女的表情,只隐约在话语中感受到一团烈火,那热量已难以压抑,“但我面前的只是幻影而已。”

她伸出手,比了几个意义不明的手势,“这些幻像根本不是基于他们,甚至都无法完整复制我的记忆。”

“因为,它没有对我的沟通做出回应。”

洛蒂抓着母亲衣服的手放了下来,后退一步隐入雾中。

看着少女随喘息起伏的双肩,卡莱尔大致明白了其中的逻辑。

就如同村中玩耍的孩子一样,他们为了避开大人,会发展自己的暗号。那可能是密语、图画,或是动作。其中蕴含的是真挚无瑕的记忆与情谊,微不足道,却难以忘记。

“看来,是该久违地教训一下叛逆的孩子了。”细剑的末端擦过石桥,在没有可燃物的平面留下一串火苗。

“我可不认识躲在地下的老鼠。赶快结束这愚蠢的把戏。”火焰在少女的手中爆燃,冰棱在紧握中疯长,探出尖刺,“我不准你——”

咆哮冲破空气,刺穿浓雾,在水面激起涟漪。

那同时,一前一后两个敌人也应声而动。

“——亵渎我的家人!!!”

铛——

金属的碰撞声令人齿寒。

卡莱尔主动前进迎击雷诺兹,桥上的空间本就狭小,与同伴挤在一起承受夹击,只会更加危险。

圆盾勉强防下斧头的挥砍,直刺被拳头挡住。那包住手掌的冰层既坚硬不融,又像手套般柔软可变。

见对方将要抓住剑身,少年向后小跳,拉开身位。

小型的火球从头顶飞过,消散在黑暗中。自己不光要留意面前的壮汉,还要小心身后的流弹。

和能发动远距离攻势的阿芙拉不同,自己想要确实击杀敌人,只能打接近战,而这谈何容易。雷诺兹的体型比自己大了不少,这意味着更大的力量。壮硕的身躯在桥上挤压了能够行动的空间,自己没有办法绕过他或从其他方向发起进攻,只能正面迎战。

面前的身影在火光中影影绰绰。在这雾气与死水搭建的死斗场地中,仅有三名参加者用火焰照明。光源伴随动作而不断变换位置,影子也跟着旋转变形,令人目眩。

没有多余的疑虑,虽然阿芙拉的身上的谜团尚未完全解开,现在自己选择相信她。

既然最了解这些人的她,断定眼前的家伙不是她的亲人……

少年想起在伯爵宅邸锻炼时,老管家曾经说过的话。

长剑所向,先是敌,后为人。

面前的壮汉踏步向前,身后凌乱的响动与热浪、寒气交替袭来。握紧长剑、稳住脚跟,自己不能轻易后退。

如此任由敌人推进,己方的活动范围会越来越小。虽然阿芙拉更瘦也更敏捷,不容易被限制行动,可如此下去,总会退无可退。

就算少女能逼退对方,战线向桥的一侧不断移动,最终会陷入迷雾中。

谁也不知道那雾会有什么危害。

“滚开!”雷诺兹大吼着劈下斧头。红发少年左脚收回,侧身闪过。趁机欺身上前,剑锋直指胸口,左臂盾牌击打斧柄,封住对方反手横砍的路径。

“唔——”

手感比魔物更加厚重,经过工匠处理的护具比野兽的皮毛更难刺穿。对方用身体硬接下这裹挟火焰的攻击,没有收回斧头,反而前跨一步,压低身躯,一拳打在少年的侧肋。

彻骨的寒冷沿着肋条探入心脏,与火辣的痛感混合起来直冲头颅。

灰色的雾气与青色的石桥在旋转中融为了一体,卡莱尔无法判断自己正在飞向何方,直到坚实的地面以碰撞来明确重力的方向。

眼角瞄到锋利的寒光,少年急忙侧向翻滚一圈,伸手把住桥的边缘才没有落入水中。

利斧剁在方才的位置,破碎的石片四处飞溅,在脸颊擦出血痕。

吐出含在口中的血,少年盘身坐起,火光再次从掌心拂过剑身,为自己提供照明。

疑惑刚刚拂过心头,马上就得到了解答。晶莹的冰柱于斧柄延伸直到手中,将短斧变为长柄。如此,他便不用上前,就可追击被击退的自己。

雷诺兹将武器奋力一拉,那冰杆瞬间破碎,斧子在空中回旋几周,落回他的手中。

用铁剑顶住地面,全身发力将自己拉起。已经不是考虑剑身损耗的时候了。

如果他一直使用长柄斧,自己会更难应对,但目标也更明确:冲进他无法自由施展的贴身范围。

而现在,自己有更多的机会发起攻势,却难以找到明显的破绽。

“背后!”

少女的示警打断了少年的专注。后者猛然感知到一股热流直奔自己而来。

旋身回避,只见火花掠过桥面,在其后带起转瞬即逝的冲天火柱。

海伦一击不中,刺剑前探。一堵冰墙随着阿芙拉抬手而横立二者之间,只余钢铁与冰棱碰撞的脆响。

少女右臂画了个半圆,肘尖凝聚魔力击打其上,冰墙应声而碎,无数碎片化作箭雨灌向敌人。

猛然间,周围的环境亮了起来。

火焰的护盾包裹如球体罩住海伦,冰晶在折射这致命的光明后被焚毁。利剑从中破壳而出,灼热的光流绕剑而行。

灰色的长发飘向一边,阿芙拉侧向跳出,规避掉日珥的舔舐。脚触碰水面的刹那,一层浮冰冻结于此。她轻盈地踏冰跃起,回到坚固的地面。

尚无关注同伴的余裕,卡莱尔挥剑打落飞来之物,顿感手臂窜麻。

那是一枚冰锥,模样和阿芙拉常用的几乎一致。

自己似乎犯了个错误。雷诺兹根本不需要靠近他就能发动强力的攻击。

在力量和范围都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只能尽快夺得战斗的主动权,获取优势,方可打开活路。

侧肋被冰刺指虎刺伤,还在一跳一跳地传来痛感。即使没有被利斧直击,受伤和疲惫积累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必须有你一锤定音的变局。

“阿芙拉!”这可能会导致分心,但必须得到更多的情报。如果眼前的敌人真的取材自少女的记忆,那么她也许能提供打开局面的契机:“雷诺兹有什么弱点!”

“不知道!”少女毫不犹豫地回答,“就算有,也还原不出来!”

“啧。”卡莱尔的攻击又一次被挡下,那斧刃上结了薄薄一层冰,碰撞时自己的剑在损耗,而对方的武器却一直锋利如新。

看来是没法从阿芙拉处获得信息了。她说得没错,像是哪里有旧伤之类的弱点,敌人大概无法,更没必要再现出来。

壮汉像堵墙般直压过来:“滚开!”

几轮攻防,虽然从气势上未见分晓,自己的位置却后退了不少。

对方只是“幻象”,是否会感到疲累实属未知,不能把预期建立在最好的情况上。

拖下去只是慢性死亡罢了。

还有什么是自己没有留意到的?

脑中闪过一段记忆,那是“雷诺兹”的话。

(「你们」都应该知道,死而复生并非不可能之事。”)

如果眼前的雷诺兹和海伦,都取材自阿芙拉的记忆,那就不可能认识自己,更不可能对自己有所了解。

那么,这只可能出自幕后之人的口中。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尝试进行沟通,然而对方并没有做出反应。

与少女养父一模一样的身影再次撞来,他叫喊着,举起手中的斧头。

……!脑中似有闪电划过,血管鼓动着,带来难以忍受的痛感。

这个动作就如同回放一样分毫不差——就像某种编写好的程序,会对输入做出提前预定好的反馈。

少年继续喊道:“回答我,雷诺兹!”

“他不是——”阿芙拉抢先发出声音,一股炎流从面前掠过,她只得专注对敌。

“明知故问。”眼前之人看着他,挥下斧头,“「钟楼」。”

比起回答的内容,卡莱尔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之处。

雷诺兹的动作比叫喊“滚开”时要慢,步伐也更凌乱,防备贴身的左手迟了一刻才抬起,相比之前可以说满是破绽。

就算需要考虑回应,肌肉记忆也不会受到这么大的影响。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头脑中迅速成型。

阿芙拉说这是从她的记忆中再现的幻影,但自己觉得叫傀儡更合适些。

虽然看上去十分难缠,可这个傀儡只会遵循固定的循环流程,一旦超出从记忆中提取的应答库,就必须由背后的操纵者人工接管。

越是思考,就越发头痛欲裂。但是自己必须沿着这条思路前进。

换句话说,现在的雷诺兹和刚才的雷诺兹是两个人,并且很明显,这个傀儡师并不擅使斧术!

对方应该也很清楚这点。不能指望敌人主动配合自己一直谈下去,而是要逼迫对方亲自上阵!

已经看破敌人的行动模式,那么主动权就握在了手里!

错开身位,冲向怀中,就和第一次交锋时一致。不同的是这次剑锋指向毫无防护的咽喉。

比心脏更远,也更危险的攻击目标,一旦失手,自己脆弱的胸腹会整个暴露给敌人。

因此,这只是个假动作而已。

一模一样的应对,方才因接管而慢下的节奏已弥补过来。雷诺兹稍稍侧开头,准备一记上勾拳。

卡莱尔早有准备,猛一蹬地面,整个身体向右旋转,左臂盾牌挡住这一击,借力向后飞出。

壮汉像抽出折叠杆一样,在斧柄塑出冰柱。

这追击方式只判断和自己的距离,不留意自己的体态,如此一来,胜负已定!

没有摔倒在地,卡莱尔轻易地闪过长柄斧的挥砍。桥面的破片扎进大腿,这种小伤根本无法影响行动。

雷诺兹对摆出前冲准备的少年视而不见,把武器向天空奋力提起。

这就是最明显的破绽!

发起冲锋,长剑挥动,将一团烈焰凭空掷出。

这个距离上,自己火球的威力会衰减到几乎消失,能遮挡片刻的视线就够了!

失去了目标的视野,雷诺兹只是机械地重复收回短斧的动作,没有意识到少年已经展开行动。

如果他真的有意识的话。

双手握紧剑柄,在冰杆消失的一瞬间,钢铁碰撞擦出火花。

雷诺兹悬在半空的手没能握住任何东西。消散中的热浪扭曲了光线,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怪异。

重物落入水中,传来零星气泡的声响。

没有停歇,眼前之人在颠簸的世界中越来越大。熊熊燃烧着的利剑直扑面门!

纯粹由冰晶铸成的长柄斧横在二人中间,橘红的发丝在灼烧下变得焦糊蜷曲。

“同样的路数已经没用了!”

尚未探明对方所有的行动模式,但这一声明已经明确告诉对方:我已看穿这傀儡的本质。

自己只要从其中一个模板中活下来,就将其破解了一半。之后自己可以无数次试错,直到作出决定性的一击。

对方的任何一套招式仅有初见最为凶险,无法剥夺自己战斗能力的话,后续价值就会大打折扣。

记忆不是无限的弹药箱,能够探查的部分更少。阿芙拉可能经常看到养父的身手,也可能只见识屈指可数的几回。

自己不能出现致命失误,而对方的选择有限。

这是一场赌局,我押注在自己的体力上,现在该你出牌了!

冰雾逐渐反噬烈焰,爬上剑身,卡莱尔长吸一口气,将剑猛地向下一拉。两把武器分离的瞬间,雷诺兹尚未收回蛮力,而少年已经瞄准了他的目标。

就在钢铁刺入肌肤的前一秒,一轮黑紫色的光晕在壮汉身前炸裂开来,将卡莱尔震开。

“雷诺兹”的眉间流露出一丝烦躁。

这么快吗……

幕后的傀儡师被迫出手干涉局面,使用了他自己的力量。

对方的反应越是激烈,就越说明自己的决策是正确的。

雷诺兹的眼神又变得失去焦点了。

不,还没把对方逼至绝境。

一步步蚕食这具傀儡的行动空间,直到撕碎这层面纱,迫使他以真面目示人!

壮汉微微侧过身躯,举起巨斧。看来他这次打算利用长兵的攻击距离来战斗。

就和之前思量过的一样,自己的目标已经明确了——冲进他无法自由施展的范围!

“对方是编程好的血肉机械,分析它的行动模式!”

将关键的信息告知搭档。自己没空去理会身后的战斗,但从钢铁、冰晶、烧灼,以及偶尔传来的水滴与无法辨别的声音来判断,那里的战斗更加复杂多变。

结束对傀儡本质的思考后,头痛的感觉也渐渐褪去了。自己似乎记起了某些记忆,或者说知识。

脑中的鼓点并未随着痛觉消散,而是更加激烈。某种根植在身躯深处的本能正在苏醒,从一簇火苗开始延烧至灵魂。

瞳孔追踪斧刃的路径,其每次切裂空气留下的冰雾痕迹在少年的眼中久久不散,逐渐交织成一张大网。

几次试探性的进攻后,自觉已经探明对方的路数,该是更加激进的时候了。

体力不断消耗,汗水打湿衣襟。只要一次直击就可打穿自己脆弱的防护,然而少年却感受到一丝……兴奋。

迈步向前,极冰的寒芒如预想般移动。手中抓握火焰,故技重施。

人类很难在短时间内被同一招戏耍,因为他们有记忆,会学习。

而一个初级的人工智能做不到。

刺痛划过脑海,若非早已牢记傀儡的动作,这一瞬间的迟缓就可能葬送自己的性命。

火焰夺取对方的视野。

有那么一瞬间,数个画面重叠在卡莱尔眼中。

全部都是剑刃切开要害的情景。

钳住斧柄,俯身滑入身下;弹开防护,刺入眼眶;旋身欺进,砍下头颅……自己的身影同时从多个方向发起攻击,自己只要选择其中一个,随剑而行。

雷诺兹做出了从未见过的举动,这很正常,因为自己从未如此靠近对方。敌人现在可能做出的一切都是未知,自己已经没有可供判断的依据。

那就把身体交给直觉吧。

放空身心,手臂自然地行动起来。火光、锋刃和命中的手感。钢铁刺穿了虚伪的肉体,没有血液流出。

胜局已定。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脸扭曲痉挛。如果对自我的感触没有问题的话。

那应该是某种笑容。

这是我吗?

(我是问,要寻找「钟楼」——是你「自己」的意志吗?!)

阿芙拉的质问从心底响起。

也许自己的方向一直都错了。自己一直在追寻「钟楼」,试图弄清它是什么,意味着什么。

蓦然回首,线索一直就在身边,更准确的说,就是自己。

「我」是谁?

少年被眼前的变数打断了思绪,那健壮的躯体突然化作一团黑紫雾气,爆散开来。

与寒冰魔法完全不同的感受。触碰的瞬间,仿佛被阴郁的触腕缠紧全身,捏住心脏。不是魔力的结晶,而是由浑浊、深邃的愁虑在不断搅拌浓缩后,渗漏遗恨凝固成的血块。

那便是在雾中躲藏至今的真身吗?仅仅一次短暂的交汇,那股力量就侵入躯体深处。情绪,不,应该说灵魂都受到了悲痛的污染浸润。

这份震慑心灵之力令人感到窒息。活动手脚,并未对自己造成实际的伤害,震撼却久久未能平息。少年呆愣在原地,做不出任何举动,直到战斗的奔流将他从暗影中拉回。

阿芙拉和海伦的战斗仍未结束。火焰烧去了阿芙拉的半边斗篷,海伦的身上却没有伤痕。

少女在卡莱尔的面前一刀划过对方的腹部,然而几秒经过,后者便恢复如初。

更加靠近会被卷入火焰漩涡,拉开距离则会被追上。阿芙拉在交锋中占有优势,却缺乏确实击杀对方的胜机。

少年能感受到她的怒火,不知道这是否影响了她的临阵发挥。

“交替战斗!”卡莱尔向她喊道,同时挺剑前行。

这座窄桥无法让两人并肩作战。

出乎意料,少女拦住了他的去路:“让开,不要插手。”

“不是让你发神经的时候!”

自己在短暂的相处中,已经开始了解阿芙拉的脾气秉性。眼前的少女表面上活泼开朗,甚至有些放纵,实际上却紧锁心门,将真正的自己隐藏在层层面具之下。

无法触碰灵魂深处,也就无法理解她那些看似矛盾的表象背后的逻辑。她时而戏谑时而严肃,总是冷静理智偶又冲动无谋。自己既然无法加入这场假面舞会,那就用最直接了当的沟通方式。

“我一定要亲手终结这肮脏的伪物!”

僭用海伦面貌的傀儡发出声音:“「钟楼」可以复生逝者。此事你我均知。这座陵墓也一样。”

“但你没有复活我的母亲。”阿芙拉喘着粗气,身上的衣物被细剑切得一条一条,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碾过,“你从我的记忆中提取了她的身影、她的声音,把这些碎片以你的想象粘合到一起,做出这亵渎的人偶。”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几近咆哮。

“它不是「海伦·西姆扎斯」,也无法成为她!一个无法思考,没有主见的傀儡永远不可能成为人!”

少女举起玉指,朝向海伦和其身后的虚无:“它甚至不是基于真正的逝者,仅仅是他人印象和想象的投影!如果这就是你的能力,那你永远都不可能——复活任何人!”

这份怒吼振聋发聩,就连身后的卡莱尔都觉得站立不稳。

“海伦”的动作停住了,随后就和被击败的“雷诺兹”一样化作了黑雾。

少女没有解除临战状态,她环视四周,想要找到敌人的位置:“又想高什么花样?给我滚出来!”

“阿芙拉!”少年发现了不对劲。

在火光中闪耀出银色的长发甩到一侧,其主人怒气冲冲地面向卡莱尔:“怎么了?”

“桥要塌了!”

站立不稳并不是幻觉,而是脚下的立锥之地真的在轻轻摇晃。

视线的前方传来砖块破碎的噪音,预想中的水声却迟迟没有响起。看向四周,早已没有了水面,只剩无尽的深渊。转眼之间,桥梁的断面已然可见。

“跑!”

阿芙拉将卡莱尔猛地一推,两人一前一后开始逃离崩塌的危机。

冲入迷雾,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脚下的路不断延伸,自己也只能一直跑下去。

雾气由灰色逐渐转变为黑紫,四周比起朦胧更多阴暗。

身后的路不断消失,前方的路无穷无尽。看不见尽头、看不清周围,伙伴在旁、心跳似鼓、如坠梦中。

好像在哪里见过,经历过类似的景象。

失重。

本能地抬头伸手,望见一个突兀的悬崖,以及一个正在下坠的身影。

一刀刺进崖壁,她挂在崖壁上低头,与自己四目相对。

一脚踢开崖壁,灰色的魅影向自己飞来,伸出手臂。

两只手在空中交错,未能握住。

浓郁的紫雾凭空窜出,溢满世界。少女的倩影被湮没,不知所终。

张开口叫嚷,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就和钟声一样。

就和梦境一样。

接连不断,震耳欲聋。

钟声回荡在耳畔。

已经失去了质问“为什么”的意义,因为那根本就是无解的伪题。

在这无垠的纯白之地,遍布遗体和残肢。

人类之间真的能够互相理解吗?

除去暴戾与怯懦,我们的灵魂中究竟还剩下什么?

鲜血染红了双眼,视线中只剩几个模糊的身影。

手持巨镰的少女站在远方,除裹胸布外赤裸的上身满是伤痕,触目惊心。她的灰色长发就和初见时一模一样,飘逸柔顺。

可她早已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孩童。

大大小小的齿轮、速率相异的指针和交错重叠的圆环旋绕在空中,杂乱无章。

我们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那份同喜同悲,同醒同醉的经历没有弥合我们的分歧,反而奠定了仇恨的序幕。

而我们都知道,这份恩怨并不针对某个人。

棕发的女孩仍在一步步靠近对方,用她仅剩半边的视觉锁定敌人的方位。双枪均已断裂,分别裹挟着雷电和火焰,泪水从她苍白的盲眼渗出,沿伤疤滴落,在走过的路经留下红色的踪迹。

听不见呐喊,只有钟声不断鸣响。

它在为我们悼念吗,还是嘲笑我们的愚昧呢?

战争与和平交替往复,在历史的长河中挣扎前行。踏过前辈的尸骨,创立新的秩序。失谐在静默中不断发酵爆燃,又将世界拖入泥潭。

时间不会回转,我们却如同时针周而复始,在无限的时空中画地为牢。

但这绝不是剥离我们本性的理由。

遥举双刃,为友方援护。剑身没有太多破损,但一边的枪口已经碎裂,无法射击。

她在呼喊些什么,听不到声音,却能理解其内容。

永恒的宁和将终结一切纷争,不再有流血,不再有伤痛。

不!

忽视绝望的哭嚎,压抑愤怒的烈火,将虚假的和平建立在人心的操控上。抹平思想的分歧,消灭不谐的种子,如此失去了可能性的我们,又怎能称之为活着?

人类拒绝被束缚。只要千万年来的血液仍在身体里流淌,这样的世界就绝不会是结局,更大的烈焰终将焚毁这伪造的秩序,释放不羁的灵魂。

那不过是重蹈覆辙。

你所设想的世界,你所盼望的未来,我绝不认同!!

将炮刃模组合二为一,剑柄融合在一起,前段则分离如音叉。炮口以极快的速度修复重组,冒出幽蓝的流光。

抬起,瞄准。生命从伤口流逝,模糊了视线,但自己的目标不会移动。

齿轮的正中,「钟楼」的中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定伫立在那里,阻拦炮击的路径。

武器的充能速度受到了损伤影响。电磁在两侧剑刃间弹跳,澎湃的能量终于充盈。

站稳脚跟,握紧炮刃。闪耀的蓝色漩涡汇聚在一点,发出刺眼的强光。满溢的能量在震动中激荡,喷薄而出。

视线颤了一下,随即快速抬升。

湛蓝的破灭之光在空中画出弧线,与创造它的机械一同落在洁白的地面上。

身体已被无数的冰棱扎穿掏空,冰棘由两侧探入体内,在身躯里成长为巨大的冰晶之树,作出比穿刺更血腥残忍的极刑。

「钟楼」抹去了死亡的痛苦,拉住逸散的灵魂。但这徒劳的挽留不会太久。

与少女对视,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她的眼中只有自己,自己的眼中也只有她。

原来如此。原来这里只剩你我二人。

空中的一切拼合至一起,成为一面巨大的表盘,时针与分针重合在正中。

少女转头看了一眼时钟,放下染血的战镰,抽出晶莹的冰之匕首,指向心脏。

末端一横,刺入肋骨的间隙,爆出血花。

高光从眼眸中褪去,她缓缓跪坐在地,头颅在泪水的重压中垂下,嘴角轻扬。

银白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边缘,向自己和少女深深行礼。

履行你的职责吧。此处发生的一切都将被埋葬,只存在于你的记忆里。她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我和她已无缘目睹了。

回顾这短暂的一生,充实吗,空虚吗?她在这最后的时刻里,会和我思考同一个问题吗——

——如果我们作出了不同的选择,是否,也终行至此处?

钟声已然远去,它仍将在未来不断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