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当手电的第一束光打在窗帘上时,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三十分。

光束富有节奏地时明时暗,是摩尔斯电码。这姑娘还懂这个?我不等讯息传递结束便披上衣服下楼。

“好慢啊。”

向等在那里的她抛出抱怨。

“有什么办法。今天紫苏格外兴奋,不停地拉着我说这说那,我只能等她睡熟了才敢偷偷溜出来。”

眼前的她不再是双马尾少女,似乎刚洗完澡,头发并未绑起,蓬蓬松松地散在肩头。短袖上只披了一件大衣,穿着略显单薄。唯有腰间皮带上捆着的四根手臂粗细的强光手电彰显出十足的厚重感,但它们对御寒毫无帮助。不过她本人倒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抱起双臂,摆出一副冷淡的表情,眼神向我冷冷地直刺过来。我耸耸肩。怕不是紫苏对她说的越多,她对我的好感就越差。

晚间的气温很低,但我丝毫没有邀请她到家里坐坐的打算,我想对方也同样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在这点上我们倒是完美地达成了一致。不过我至少准备了一保温壶热茶和两个马克杯,基本的待客之道还是必要的。她接过杯子,任凭我注入茶水,并未怎么抗拒。

在下午紫苏要求的战斗训练结束后直到现在,我一直在回溯这位双面人的言行举止。揭下神秘的面纱后,对她本人的畏惧消失无踪,反而产生了一种类似同类意识的亲切感。

“那么,”我端着马克杯,向着水面吹气,“虽然我想,我们彼此都有很多话要说,不过还是先从称呼开始吧……现在的你,是水月,还是温特?”

“既是水月也是温特,随你叫了。”

她的回话中似乎没有了白天的强势。我思索着这种变化背后的意义。

“好吧。那么,”停顿片刻,最终放弃了称谓,“你究竟想聊什么?”

“先说好。”双手捧着杯子,她盯住水面,忽而抬起头。

“我不喜欢你,也信不过你。”

“真是漂亮的开场白。”

直白到让人想要笑出声。

出乎意料的,我察觉到自己心底对此没有丝毫反感。对嘛,这种警戒和疏离才是在我认知中对于陌生超能力者应有的正确反应。我反倒很中意她这弥足珍贵的坦率。或许因为彼此的立场本就似敌非友,才更能畅所欲言?这样正好。

我本能地感到,自己或许可以和这个人非常聊得来。这种预感在我回溯她言行的时候便已然产生,但此刻才化作确信。

“你笑什么?”愉悦似乎表现到了外在,她露骨地摆出嫌恶的表情。

“不,没什么……我说,你不喜欢我我能够理解,虽然是她主动接近我的,终究也算事出有因。不过信不过是为什么?我明明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野生超能力者而已?”

“人畜无害?开什么玩笑?”对我的话嗤之以鼻,她嘴角咧开,弯出了讽刺的弧度,“你以为我没看到你是怎么应付音珠的突然袭击,又是怎么跟踪紫苏的?”

“……稍等一下。说真的,你究竟见过我几次了?算上单方面的观察?”

“现在是第六次,如果上午按照两次来算。紫苏和你见面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会从远处监视你们。”

“……就你这样也好意思叫我跟踪狂?”

“那又怎么样?”她耸耸肩,“就算我也是跟踪狂,难道就能说明你不是了?”

“你不否认啊……”

“我有自觉,所以你也休想否认。跟踪中你那种运用能力的方式,凭我自己的经验,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熟练掌握的。”说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却一直没有从我身上离开,“我很确信,你是有过超能力战斗经历的经验者,不是什么新手。我没说错吧。”

“……”

“回答我。”

仿佛从我的沉默中得到了确信,她目光如炬,死死地钉在我身上,追问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蓦地,月光被云层蚕食,在她的面容上逐渐覆下阴影,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剩下一双眸子闪着精光。夜风静静地呼啸而起,晚间特有的凉意渗入骨髓。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寒夜下的静默不知持续了多久,直至月亮重新显露光辉。

最终,我长叹一口气,打破沉寂。

“……我说了你就会信吗?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那得由我来判断。你需要做的就是坦白一切。”

“……唉,你想错了。”

拗不过她的顽固,我发出一声叹息,开始陈词。

“我呢,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种背景……我只是,”酝酿话语,迟疑着,再度开口,“一个曾一度逃离超能力世界的人罢了。仅此而已。”

沉默如烟雾般聚拢。她似乎在给自己留出思考的时间。

“……嗯哼,一度逃离。那,你为什么又踏进来了?”

我不紧不慢地喝下一口热茶,感受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末了向寒冷的空气中轻轻呼气。水汽化作一团白雾,飘散而去。

“我并不是自愿逃离的,因而会渴求重新返回这里。同样作为超能力者,那种在长久的孤独后终于遇到同类,久旱逢甘霖的舒畅感觉,你没有体会过吗?”

“……”

她难得地语塞了,咬住下嘴唇,似乎在寻求反驳的话语,却又寻觅不得。半晌才终于放弃般一声长叹。

“我不会相信你的。”

“我知道。”

“不管你怎么辩解,终究是一面之词。你是个可疑人物的事实并未改变。但是。”

忽然,她移开了视线,望向天空,喃喃道。

“偏偏就有那么一个蠢蛋愿意相信你,相信所有人。”

“……”

我并未插话,静静地听她诉说。

“包括你这样的可疑人物和我这样的骗子,她都一视同仁地给予同样的信任……所以我或许没有指责你的资格吧。”

双手捧住茶杯,仿佛在感受其间的温度,她继续道。

“其实,我非常矛盾。”

“……”

“不喜欢你、信不过你是身为温特的立场,而作为结社一员的水月,我却也乐见紫苏制定的结社理念能真的得到实现,愿意尝试像她一样相信你。看到你们相处得那么亲密,我一方面嫉妒得想当场把你千刀万剐,另一方面看到紫苏那么开心的样子又心想这样不也挺好吗。”

“所以那时才只透出杀意而没有实质的动作?”

“虽然是这么回事,但从你嘴里听到总觉得异常烦躁……”狠狠瞪了我一眼,但随即态度又软化下来,“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所以接下来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认真听一下。”

“是什么。”

她欲言又止,继而露出前所未见的认真神情。

“拜托了,请和紫苏做朋友,继续支持她的梦想,不要辜负她的信任。”

漆黑的夜中没有任何其它声音。仿佛能听到灰尘被扬起,再落回石板路上。良久。我迟疑着予以回应。

“……明知道我不一定会加入你们,甚至从个人层面还信不过我?”

“我没有其它选择。”她惨然一笑,“不知道紫苏有没有给你讲过,这个结社还非常年轻,你正是第一个她新发现的超能力者。你的选择对她来说意义重大。所以我只能尝试劝说你,就算你没法做出保证……不过相对的,我也有一定程度的自信。”

“?”

“你不会背叛她的,在现在这个节点。”

“为什么这么说?”

“你已经被她迷住了,不是吗?”神情带上了讽刺和讥嘲,又有一丝苦涩,“被她的温柔,热情和那种迷人的,可谓超能力者乌托邦的理想。”

“你在说什么,我才没有——”“旁观者清。”

被她如是打断,我的辩解被哽在嗓子里。她见我不言,继续道。

“你想想,就算她主观的判断你没有盲信,可对她阐释的所谓‘客观事实’,你又曾怀疑过多少?”

“……”

“看吧。现在的你,对她的基本态度是全盘信任,根本不曾考虑她是否在骗你。”

“那她是吗?……就算我这么问你也只会说不是对吧。”见她点头,我继续道,“我自有我的判断标准。通过自己对她的了解,在基本认定她的可信后才……”

我很清楚这只是苍白的辩解,说到底这都只是主观的判断。她说得对。或许我真的被那家伙迷住了。

陷得……太深了,无法自拔。

夜风安静地吹来阵阵寒意,微冷,我缩了缩脖子。茶杯快要空了,我重新注入热茶,一边答道,放弃的念头在我心头浮现。

“听过她那种理想国之后,会感觉就算被骗也无所谓啊。”

“哼,你就那么中意她的梦想吗……嗳,我说,你觉得,”她的神情忽然认真起来。喝过一口茶,继续问道。

“你认为她那个理想最终真的能够实现吗?”

“很难。”

我立刻回答。

“非常难。”

“对吧。”

她附议道,嘴角上挑,变成无奈的苦笑。我则顺着她的话继续下去。

“我自认不算才智过人,不过大多数的问题我至少也都能寻找到一种或几种可能性。可是她的这种理想,我完全看不到应该如何去实现。一直在她身边的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比你知道得多。归根究底她的这种理想才刚成型不久,她的脑袋里还没有具体的计划。她的革命或理想国,暂时还在襁褓之中。这就好像计划飞向月亮,但进度还停留在解气动力学方程的阶段一样。”

“我喜欢这个比喻。她没有想过具体该怎么做?”

“她从小就不是一个有计划性的人,常常想到哪算哪,偏偏行动力又很强,害得我们常常要想办法修补她的计划,为她善后……老实说她的这一点有时候真的很讨厌,”说着她一声叹息,轻轻吐气,在杯中的水面吹起波澜,“然而,她的三观总是无比正确,她的热情总能感染人们,让人为之倾倒,也确实有人被她拯救……所以我之前也没有反对过。可这次,规模和之前相差太夸张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的杯中不断翻起细微的波纹。她似乎竭力不想表现出来,但自然法则不会说谎。

我安静地注视她,少顷。

“你反对?”

“……个人的想法。”她嘴角扭曲,露出自虐般的笑容,“解放全体超能力者,这条路上肯定会荆棘丛生,充满各种阻碍,恐怕会遇到前所未见的,压根无法料想的压力吧。会受伤,会流血,甚至……”她没有说下去,眼角略略垂下,表情似乎有些哀伤,“我不希望看到她变成那个样子。即使能造福所有人,自己却变得遍体鳞伤,就算自己不以为意可总有人会难过啊。”

她的声音低沉,微微低下头。前发被夜风轻轻拨动,遮住眼睛。

“真是个傻瓜,非要选择那条道路,明明真正的幸福就在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感受着她的静默。月光忽明忽暗。流浪猫一言不发。

“正因此,”斟酌话语,“你才会利用温特这个新的身份去接近她。”

“与其说新的身份,”她抬起头来,沉思片刻,“《小径分叉的花园》,知道吗。”

冷不丁搬出一部书名。是绝对的经典。我瞬间知晓了她的意思。

“原来如此,同时选择了两条岔路,两种可能性吗。”

“你这么快就理解反而让我有点不爽……就是这么回事。她需要有人在身边支持她,这是水月应该做的;而她那种孩子气的可能招致毁灭的天真也需要有人来讥诮她,打醒、纠正她,温特的意义就在这里。我既是她的盟友,也是她的敌人。”

“真狡猾……但也很辛苦吧,这种伪装。”

“是很麻烦,不过我不会说漏嘴的。”

“轻易就告诉我,没关系的?”

“我有在她面前营造过水月和温特同时在场的假象,你去说她也不会相信,况且,”她说着,冲我挤挤眼睛,仿佛无形的挑衅,“你会说吗?”

“……这点上你倒信得过我。不过,我不明白。”

“什么?”

“唱红脸和扮黑脸的角色,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承担?”

“为什么,呵……”发出自嘲的嗤笑,她眼珠一转,“你对她的结社怎么看?”

“……就我为数不多的观察,还远不能称得上成熟。”

“你可真委婉。”杯中的茶似乎冷掉了,她轻啜一口,撇撇嘴,“一个有些隐情只会照办指令的乖乖小妹妹,一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腹黑女,剩下一个双面人……虽然确实是在紫苏的号召下组建起来的,但毫无疑问是一盘散沙。哪里有第二个靠谱的家伙啊?”

“她是意识到这一点,才迫切地想要招揽我吗?为了寻求新的可能性?”

“……我不知道。”

接过我重新注满的热茶,她悠悠一声长叹,被吹散的白雾很快又袅袅腾起,她的表情隐没其间。

“她的想法,可不是我能够捉摸透的……那家伙,想法那么夸张,却又非常敏感。”她不无惆怅地说道,移开杯子。眉毛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目光垂落,真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家伙,“把太多小心思憋在肚子里,连我都不告诉……就算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可你在烦恼我又怎么可能不去在意啊?明明以前还不是这样的……再多信任我一点也可以啊!”

“……老实说,我不懂。”

“!”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出愤懑的火花。但随即又深吸一口气,闭眼,仿佛在反省自己的一时冲动。

“……不懂什么?”

“我问你,倘若我值得信赖,你——作为你个人,也不会愿意把支持或反对她的机会交给我对吧。”

“……没错。”眼神冷冷地压过来,我示意她冷静。

“所以,你——在嫉妒我的你,对她,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可以告诉我吗?”

“……你看出来了啊。”

苦笑又爬回她的脸上,但她的眼中又似乎闪烁着莫名的欢欣。

“在你面前说谎也没有意义,我就实话实说。”

停顿片刻,她娓娓道出。

“我想,这恐怕是一种,混合了憧憬、情欲和慈爱的情绪。”

说话的同时,她的脸上首次露出少女应有的浅笑,又稍有一丝羞赧。月光倾泻而下,在她脸上洒满光华,角度恰到好处。骤然吹拂而过的夜风,宛若管风琴的歌声般舒缓。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羞愧,仿佛无意间亵渎了某种神圣的事物。

“……太精彩了,如果我戴了帽子,我会向你脱帽致敬。”

“真可惜你没戴。别小看我,你以为我思考这个问题有多久了?”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会把情欲这个词堂而皇之说出口的人……”

“怎么嘛,你是小学生吗?”

面颊微红,轻快的吐槽从她口中蹦出。

“……我从来都不否认,但也不知道是我隐藏得足够好还是她太迟钝……”

“传递不到的恋情吗?”

“要你多嘴。”蹙眉,轻声斥责,又转为叹息,“其实我对现状……她把我当作家人的这种现状很满意。我当然想要独占她,可我也知道这样太难……再加上那家伙毫无疑问是个直女。”

说着狠狠瞪我一眼,不,我很无辜啊。

“所以就这样,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淡淡的,仿佛看开一般的微笑。一瞬间心底一阵刺痛,因接下来要说出口内容的不合时宜,也因我自己的卑劣。

但这却是绝对必要的,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我迟疑许久,开口。

“……曾经失去过,才会害怕再度失去。”

“?”

她脸上浮现讶异的神色。我踏上一步。

“这只是我的猜测。你理解长久的孤独,又知晓失去的痛苦;曾经两小无猜,现在却有了隔阂;水月和温特的双重身份,需要不同的能力来区分。”眼看她的表情转为惊愕与震怒,我不为所动,“我想,你一度离开过她,而后又和她重逢了,没错吧。”

“你!”

“在离开她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吗?温特这个身份,也是……!”

一刹那,空间在我眼前陡然间扭曲了。

景色被拉长,皱缩,形成自然中不可能出现的光景。

被扭曲的是,光……!?

立刻理解了其间涵义,我向旁急躲。纯白的光束贯穿了我腋下的空气。这只是警告?调整呼吸,向恢复正常的空间中岿然不动的人搭话。

“……这算是回答吗?”

“你可真机灵。你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这个?”

她的语气冷若冰霜,这也难怪。

我慢慢站定,双手举过头顶。虽然手里还攥着马克杯。茶水撒光了,只剩几滴从杯口滴下,顺着手臂滑落。

“……从一开始就是。你不也是一样吗?说到底,现阶段我们的关系本就不高于此也不低于此。不是吗?”

“……!”

她紧咬下唇,一脸不忿。忍着心里细小的针反复啮咬般的刺痛,我继续道。

“我很高兴能和具有相同价值观的你聊了这么多。我所有的发言都是出自真心。都是认真地倾听,认真地给出应答的。但这……无论如何终究只是副产物罢了。”

没有回应,月光喑然。我放低声音,以尽量诚恳的语气开口。

“我想我知道你在寻求什么,但是我害怕现在的我无法回应……因此请不要错信我,请不要依赖我,请不要对我抱有必要以上的期待。就算我们本质上是同类。不,正因为是同类,所以你应该明白的。”

“……什么啊。”

她呆愣愣地盯住我,倏然,背过身去。

些微月光披落在她的肩上、发丝上,黯淡的银色光华微微颤动着。

“什么啊,说得好像很懂人家一样。”

“……对不起。”

闻言,她发出凄绝的嗤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不难想象。

“你呀,我没看错你,你和我是一类人。我感到的共鸣并不是巧合。一度堕入黑暗,从此开始怀疑一切。无可救药的消极混蛋。”

“……是的。我不否认。”

“但你别忘了,至少还有某个人,就算我们是这种烂到根的样子,她也愿意无条件地给予信任。”

“……”

“如果你觉得这样就好,我也不会逼迫你。但我认为,”停顿一瞬,接下来的声音,陡然放轻,如夜风般缥缈。

“……作为逃避,太过拙劣了。”

说罢,她蹲下身。不知是马克杯还是手电,叩击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格外清脆。

“杯子我放在这里了。谢谢你的茶,虽然有点苦。”

“……我说。”

“还有什么事?”

听到我的低唤,起身作势要离去的她停下脚步。

“你觉得超能力是什么?”

“是隔阂。Division。心之壁。是我们用行动证明的结论。”

她的语气笃定,似是从无穷年月之前便如此认定。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最终隐没在小巷的阴影中。

我呆站在原地,良久才弯腰拾起地上的杯子。

月光下,她那只马克杯的杯壁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之前还没有的。

“这还能用吗……”

我的喃喃自语,转瞬间湮灭在小巷的风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