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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今天紫苏小姐的打扮,我想可以评价为相当入时。

樱色对襟针织薄毛衣搭配乳白色衬里;米黄色百褶裙和白色过膝丝袜夹着一小段俏皮的绝对领域;缀有网状金线条纹的淡蓝手提包斜跨在身侧,左腕缚着橘红的色丁布缎带,脚蹬褐色短靴,还有一些小挂件不予赘述。简而言之是一副充满春天气息的打扮。

正如夏洛特所说,尽管平日在学校里不显山不露水,但她的素质着实优秀。倒不如说和她之前给人的印象差太多了,甚至令人不禁心生疑惑,什么,女孩子一旦有心打扮便能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吗?

有心和无心,心境上存在何等的差距?这种差距又是经由什么事物催生而来的呢?

不管怎样,当下的紫苏正是货真价实的俏丽美少女。

那么。

当这样一位美少女向你怯声而礼貌地搭话,你会怎么想?

——或许这正是女孩子的狡猾之处?

我怀抱着白板,遥望几步之外紫苏努力向路过的人们搭话的画面。这种场景今天已是不知第多少次出现。她无数次停下发问,而路人也大都很配合地驻足,自不待言决定性的因素是她的美貌,至少我自己如此认为。

当然并非由于迷路不得不求助于路人,而是另有原因。

向路人发问,据她所说正是今日活动的一环,在主要内容——查明旧城区的一隅不时传出尖啸声的来历——的框架下,途中对可能被听闻被发掘的不可思议事件进行探查。

尽管进行得不是很顺利?脑海中浮现胸前记录用写字板上的一片空白,暗忖道。不过按紫苏的说法,就算没有收获,行动本身也并非没有意义。反复进行这类实地调查,久而久之就会产生迭加在街头巷尾的情报量,当量变的积累引发质变,会使这一行为本身成为话题,或曰都市传说。

对社会舆论的引导吗?想来这也是基于昨天说过的‘懂的人都懂’的思路吧,但这样真的能如愿吸引到隐藏的超能力者吗?

就在我浮想联翩的时候,对话结束了。我走上前去,递过水壶。

“辛苦了。”

有一瞬间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培育偶像的制作人?我甩甩头,这什么奇怪的错觉。

“谢谢,米那同学。”她接过水壶,不知为何忽然嘴角上扬轻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不禁问道。

“抱歉,只是觉得……有个人一起真不错啊。心情上来说。”

“一个人或许是有点寂寞?”

“是呀,所以我一直希望这种活动能两人一组进行,不过实际情况上不允许,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

“噢,四个成员里有两个幽灵社员的事?”

“……呜,虽然是我自己说的,但被米那同学你这么复述一遍还有点心痛……”

“呃,不好意思。”

“不,你这时候道歉也有点……咳咳。”标志性地做作轻咳,她转换了话题,“之前我说到哪儿了?”

“‘圣少女领域’的两种主要活动。该说第二种了。”

没错。

在结社的活动进行当中,我个人的计划也在顺遂推进着。

出乎我意料的,竟然是紫苏主动提出要向我讲解。

时间拨回到九点整。

就在碰完头,相互寒暄,夸赞完装扮(我是真心的!)之后。

“米那同学,我昨天回去想了想,的确……是我太过着急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便继续道,语速很快。

“毕竟你对我们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呃,说得好听一些是充满悬疑元素的场景,所以当我提出邀请时你会退缩也情有可原。就像你说的,应该在增强彼此了解的基础上再来谈这件事。”

就杵在喷水池的前方。话语像连珠炮般滔滔不绝。

“所以正好,很高兴我们今天能给彼此一个机会来把这件事说清楚。米那同学你意下如何?请尽管问吧,我会尽可能回答你。”

她的话似乎说完了,而我背后早已冷汗直冒。

再说一次,车站前广场上的喷水池,是碰头的绝佳地点。

而今天不光是星期六,还是四月二十九日。上午九点。

在这种地点这种时间发表如此高谈阔论,后果不言而喻。

“……谢谢,紫苏同学。”我一把拉过她的手,刹那间缩短了双方的距离,凑近她的耳畔,“但我们还是边走边说吧,现在这个地方有点……是吧。”

摇头暗示她关注周围,眼见随着视线游移她的脸颊逐渐染成一片通红,目光不知所措地四处飘动。别这样,这岂不是害得我也要跟着害羞起来了吗。

在周围的瞩目和低声窃笑当中我拽着她的手离开原地,她一言不发,却也并未抗拒。

拐过弯,到了看不到车站的地方我才松开手,下意识退开几步,小心翼翼地尝试窥探对方的反应。她稍稍低下头,视线错开,脸上的红潮仍未消退,一脸难为情的样子,手指捻着麻花辫的发尾不住地摩挲把玩着。

掌心回忆起双手相扣的感觉。娇嫩柔滑的触感之外,她似乎在微微颤抖。

“你……生气了?”我试着低声询问。

“不,怎么会……”就像收到某种讯号,她终于向我直视过来,正面回应我的视线,虽然手指依然像线轴一样绕着发梢转啊转,“倘若不是米那同学……想必我会更丢脸吧,这种意义上还要谢谢你。”

仿佛终于松了口气,长长的叹息后,她继续道,苦笑取代了淡淡的红晕。

“我究竟在做什么啊。一见到你光想着要表明自己的想法,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听起来就像初恋的纯情少女在表白,但刚才的台词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明白。我不会误会的。反复确认自己的判断,我带着些微的遗憾开口。

“紫苏同学,你在紧张?”

“……或许有一点吧。不,恐怕不止一点。一想到昨天自己做了些什么就脸上发烧。呜呜,昨天情绪简直高昂到异常,才会那么直接地提出无理的邀约吧。明明应该循序渐进的却一下子把距离缩短成这样,越想越羞愧,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你才好——”

“请别这么说。”

突兀地被我打断,她停下手指的动作,稍稍瞪大眼睛。我继续道。

“如果紫苏同学认为自己有错,那两次接受你邀约的我也是同罪了。何况我完全没有认为紫苏同学发自内心的热情有任何不好,反而非常感谢你的坦率,不然我也不可能得到这种难得的交流机会。所以,”观察她的表情,停顿一瞬,“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们今天也不要过于拘束,像朋友一样交谈,展开活动,可以吗?”

“……朋友吗……哼——?”

紫苏的表情由正色转为有些奇妙的微笑,继而低下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忽然她走近过来,双手背在身后,弯下身子,抬起头,仿佛窥探我的神色一般目光由下方向上瞟来,笑容中带上些许狡黠的味道。

“米那同学,你觉得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在旁人眼里看来像是普通的朋友?”

“!”

“——开玩笑的。”

脚后跟为轴,干净俐落地一转身,她背向我,旋即迈开步子,回眸一瞥。

“我们走吧,米那同学,时间不等人。我会边进行活动边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东西。”

“……哦,哦。”

心脏兀自因她的偷袭而怦怦直跳,我讷讷地应答,目光追逐着她的侧脸。

——仔细一看,她的耳廓和耳垂都烧得火红?

啊哈,长舒一口气,心中轻轻苦笑起来。要是会害羞就别用这种台词来玩弄别人嘛。

我小跑两步,跟在她的身后。

时间回到现在。紫苏正要向我讲述‘圣少女领域’组织参加的第二类活动。顺带一提已经讲解完毕的内容包括:第一类活动的内容,其实正是今天的实地考察,带有郊游性质的这种;结社的基本情况,包括成立时间在不久前的今年一月,成员四人(但有两位幽灵社员,也就是我行我素的高挑女生和传闻中紫苏的青梅竹马)和结社的基本宗旨——找到隐藏的超能力者并和他们成为朋友,等等。本应最有价值的情报是另外两位成员的能力,但紫苏表示需要得到本人许可,我也没有再追问。

而现如今终于到了重头戏。

“结社的第二类活动,就是那天被你看到,有我参加的所谓模拟战。”

“模拟战……模拟吗?”

她口中的词汇引起了我的警觉。模拟,是指对什么的模拟?又是为了模拟何等情况?

“模拟。对实战的模拟。虽然组织这项活动的费尔斯塔小姐这么说,但实际上会不会真的有敌对的超能力者来袭呢?至少自从我来到这座城市以来还没有过。不过就当是磨练自己能力的方式,或者考察运用能力的新思路也好。这种对练意外的有帮助,而且是有偿的,报酬还不菲呢。米那同学你如果有兴趣的话要不要也考虑一下?”

“……”

信息量超大。我不禁抱住了头。见我这个样子紫苏轻笑起来。

“不要急,米那同学。尽管整理疑问,我会尽量一一解释的。反正离到达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

这份温柔让我感动到想哭,仿佛能在她背后看到羽翼的级别。然而下一秒她便露出了饶有兴致又期待的表情。

“再者,我对知道米那同学你究竟对此如何理解还挺有兴趣的。”

“你这个说法就有点……好,那我就不客气了,紫苏同学。”

问答开始。

“首先,呃,”整理话语,“怎么说,这个模拟战,和前一个活动不一样并非你们自己主办的,而是那个叫?叫什么?”

“费尔斯塔小姐。”

“费尔斯塔小姐,的人,策划的,你们只是参与到其中?还领取报酬?报酬不菲的话说明这大概不仅仅是打架或者对练,更是某种庞大计划的一部分?”

“……虽然是我自己提出来的,不过你真让我吃惊,米那同学。”她的语调中带上了一丝钦佩的味道,“你的认识和推论都完全正确。看来该到补充说明的时间了,咳咳。”

标志性的轻咳过后,她继续道。

“据费尔斯塔小姐的说法,她会采集模拟战中产生的数据和资料,用于研究。这就是有偿的原因。”

“!”

研究。听到这个词的瞬间,脑中嗡的一响,顷刻间天旋地转,脑海中炸成了一锅粥,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这个词的出现不啻向我脑中投下了一颗炸弹。

什么,世间对超能力的了解是这种程度吗?

“……等等,也就是什么?那个费尔斯塔小姐,是像邪恶的疯狂科学家一样的角色?为了求知不惜违背伦理?会把我们解剖来研究或者进行各种人体实验这种?”

“唔,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但我偶尔觉得米那同学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听到我的回应,紫苏似乎有点傻眼,“你看我的样子,像是被解剖过或是遭受过什么非人道的对待吗?”

“……你说得对。那是怎样?只采取温和手段的研究者?那可算不上疯狂科学家啊。”

“你怎么一直在纠结于疯狂科学家啊……”她苦笑着,似乎在追忆什么般望向远方,“我想想,她比起科学家更像是教师的样子吧。”

“教师?”

“教育者。”些微的改口,“以人为本的方面。她不曾试图来掌控我们,参与研究也只是一种单纯的雇佣关系。其它的联系也只有偶尔给我们提一些建议之类。”

“……这是哪来的圣人?就我个人而言还是疯狂科学家的形象更能够接受一些。”

“米那同学或许是过激的科幻作品读得太多了。唔,当然我也不是说那样的不存在,但我倾向认为费尔斯塔小姐不是那样的人。”说着,她甜甜一笑,玩弄起发尾,“当然,米那同学会有自己的判断,这没问题,我只是私心希望你可以再多相信我一点。”

“……谢谢,紫苏同学。抱歉,我或许太过主观了。”

“没关系呀。我反而觉得米那同学这种悲观的角度或许会对我有些启发。”

“启发,怎么讲?”

“啊哈哈,这是我这边的问题,”搔搔脸颊,她显得有些难为情,“是水月,她总说我过于盲目乐观,所以——啊,抱歉,米那同学,该干活了。”

对话中断得极为突然。前方的拐角处走出一对抱着孩子的中年夫妇。紫苏迎上前去,我则抱着写字板在稍远一点的距离站定。

也趁机反刍一下刚才接收的庞大信息。

对紫苏的叙述,我并没有全盘接收,当然了。客观事实没有疑问,但她的主观部分,很显然无法反映事情的全貌。

关于那个神秘的幕后组织者,费尔斯塔小姐,尽管紫苏那样表态,我始终不认为她是一个如此单纯的人物。

怀疑的重点,自然而然地落在最大的关键词上。

研究。

研习,探究。

能够去探求超能力的奥秘,她几乎是必然与超能力世界的深处有着匪浅的瓜葛。这种非科学的事物一个人从零开始研究,得到成果的机会微乎其微,达到她如今这种——如果紫苏所言不虚的话——几近形成利益链的程度,更是天方夜谭。

再者,想要进行研究,首先势必要确保研究主体。假设这是一种市场行为而非慈善,开出高的价码意味着这是供不应求的卖方市场。那么她真的不是在用怀柔的方式半强制地留人吗?

或许她就是紫苏背后庞大阴影的源头?

……说到底,这些终究也只是我的猜想。不,猜想都算不上,顶多就是臆测。

我闭上眼。一时间种种考虑涌入脑海,头晕乎乎的,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运作。

结果,自己的知识还是太过匮乏。

别说叫做费尔斯塔的人了,我甚至连近在眼前的紫苏,她对超能力了解到什么程度都一无所知。

简直是盲人摸象,无怪乎会对这种朦朦胧胧又无比巨大的未知产生恐惧。

我睁开眼看向紫苏。对话仍在持续,不过既然没有叫我出场,想来又是一无所获。

倘若她,或是她们,比我对超能力更了解,更加接近超能力的真相,那么在她们眼中超能力又是什么样子呢?

不敢去想,我暗自摇头。也想象不来。视线落在紫苏雪白的后颈,一个念头逐渐聚集成型。

——她眼中的超能力,与我能看到的真的不一样。

这或许能解释她至今为止的所作所为。

紫苏。

青梅竹马所言不虚,她确实是过于乐观了,至少我也秉持这样的看法。是好是坏姑且不去评价,至少一旦心态是乐观而积极的,便会充满热忱。这便是这两天中我看到的她。过早地接触,突兀地邀请同行乃至加入结社。基本全心全意投入超能力相关的活动,包括此刻正在我眼前进行的投入与收益根本不成比例的活动。偶有符合年龄的少女情怀的流露也稍纵即逝,就算打扮姣好也根本不给臭男生可乘之机。

与战队活动相同,她对超能力也是发自真心的。

这太不可思议了。

或许以己度人是愚蠢的,但她的能量究竟从何而来?

我想要知道,迫切地渴望了解。

——若是你,能拯救我吗?

当我想到这一关节,对话正好告一段落。走近她,我递过水壶,这次干脆被谢绝了。

“又是一无所获,好奇怪啊,”脸上看不出一丝倦意,她向我开口,“往常一路走来怎么也有一两件的。就连我们今天要调查的事件也没有一点消息。按理说这种都市传说,总会在街头巷尾流行才对。”

“人家说不定只是不感兴趣吧。再说要是真有这么多超能力的相关事件,那这城市也挺危险的。”

“啊哈哈,那不会,”紫苏被我的发言逗笑了,“所谓的不可思议事件呢,绝大多数都是假货。”

“别叫假货啊。”

解明它们的现代科学会哭的。

没有理睬我的抗议,紫苏领着我踏入狭长的小巷,摇晃着手指试图进一步说明。

“倒不如说,还没有发现真正由超能力者引发的事件,这也是为什么之前这个城市里我们所知的超能力者只有十人——”

我停下脚步。

听到了不能置若罔闻的东西。

“你说,十人?”

“——至今发现的新人只有米那同学你。嗯?是十人,怎么了?”她反应过来,随即掰起手指头,“我们‘圣少女领域’的成员四人,同级的不愿加入结社的同学一人,费尔斯塔小姐,还有就是‘那群家伙’四个人。不算你,总共十人。”

“‘那群家伙’?”我鹦鹉学舌般复述道。心底因这个数目感到宽慰。

那家伙还没被发现,这很好,请务必保持下去。

“因为没有正式的团体名称啦,或者是有,但不愿意告诉我。”

紫苏罕见地耸耸肩,显得稍稍有些无奈。

“米那同学,你也见过他们的,两次。”

“两次……?”我念道,随即脑海中走马灯般闪现了情景的片段。答案呼之欲出。

“看来你已经有头绪了。”

“模拟战的对手,和战队秀的表演者。原来是同一批人吗。”

“没错。顺带一提,虽然刚才说没有团体名称,但我擅自取了一个代号。”

“怎么说。”

“‘教团’。”

紫苏说着,在话语中加重了力道,又重复一遍。

“‘教团’,我一般这么称呼他们。”

“……听起来似乎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代号啊?”

脑海中浮现的想象,被紫苏的话语打断。

“啊,应该也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不是什么邪教组织,不然也不会出演什么战队秀嘛,我也不会成为他们的支持者了。”

“倒也有道理。”

紫苏,16岁(或许),对手结社的粉丝。

“说白了只是一些理念的不同,为了区分……”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欲言又止,“反正,米那同学,你日后和他们打交道的机会或许不会少,毕竟他们总是神出鬼没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遇上。到时候再慢慢了解也不迟。”

说着,她带头转过小巷的拐角。

“好了米那同学,虽然很突然,但讲解该结束了。”

我跟着她拐进小巷,随即。

“!”

因眼前的景象倒吸了一口冷气。

就在我们斜上方,一列黑黝黝的圆锥形尖刺好似什么生物一般突兀地从大楼的墙壁中钻出,刺向对面的墙壁。

那是什么?

“看来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了。”

紫苏的话语在耳畔回响,格外清晰。

“‘伸出尖刺的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