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臭小子!大白天的就在这睡觉。快起来!别打扰我做生意。”沉浸在睡梦中的少年突然感到一双大手的粗鲁摇晃,慌忙之中一个激灵坐直起身。他四下望了望周围,赶紧站了起来。

眼前的男人扎着白色的头巾,身材肥硕,一脸横肉。他见少年已经站起身,也没有理睬,麻利地从腰间掏出一条抹布,开始擦拭面前的桌椅。少年已经涨红了脸:“对不起,赫鲁大叔,昨晚我在铁匠铺劈柴一直忙到了天亮,中午坐在这感觉又暖又困,就稍微打了个盹儿,没想到竟然睡到了现在……”

少年话音未落,已经又被另一双手推到了一旁。方才站在背后的三人旋即拉开椅子坐下,早已等的不大耐烦。

此时的酒馆已经人声鼎沸,每一张桌子都坐满了客人。在这个偏僻的安波利村,缺乏丰富的娱乐手段,每到傍晚时分,赫鲁的酒馆就是全村里最热闹的场所。忙碌了一天的村民,三三两两的相约来到这家小小的酒馆,点上一杯家庭自酿的雪莉酒,一盘精心卤制的上等熟牛肉,配上贴合时令的新鲜蔬菜,在这喧嚣的气氛中享受这独特的美食。这是清静祥和的小村庄给一天劳作的人们的最好的馈赠。

赫鲁的酒馆已经成为了安波利村的一道独特的文化。村里流传着这样的玩笑:“每年的葡萄可以不种,但是每天赫鲁的酒不能不喝。”即使偶尔有离开村子外出闯荡多年的年轻人,也会在舌尖上记忆着这刻入骨髓的家乡味道。抿上一杯熟悉的雪莉酒,感动的泪水便会顺著眼眶止不住的流下。

眼前的酒馆,和平日一样的热闹。客人们各自围坐在桌前,大口饮酒,大块吃肉,大声欢笑。有的在感叹这个季节的收成不知优喜,有的在讨论道听途说的各地异闻,有的在抱怨家中配偶的不解人意,有的在发愁膝下子女的婚恋问题,有的在八卦隔壁老王的家长里短。但是在一杯杯酒下肚之后,都只剩下一片欢笑。至少在这个酒馆的小小世界,人们都做着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哀愁的美梦。

而在这样的气氛之中,拉姆尼却显得无法融入。没有人和他搭话,没有人看他一眼,这是喧嚣的美梦中不需要的存在,这是多余的一个人。

但是拉姆尼不在乎。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气氛,不如说这样反倒更好。不用反复在嘲笑中解释自己的梦想,不用在蔑视中强撑内心的坚强。

这样就好,对,这样就挺好。

拉姆尼提着剑,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已经一天没吃饭了肚子咕咕直叫着发出抗议。那就睡觉吧,只要睡着就不会饿了。

“今天人可真多,差点没有位子。”刚刚坐下的其中一人不满地抱怨着。

“还不是因为有人占着座位睡觉。”第二个人也是憋了一肚子气。

“拉姆尼,这太阳还没下山呢,就开始做你的勇者美梦了?”第三个人盯着正要离开的拉姆尼上下打量一番,刻意拉长了音调大声说道。

这话成功引起了周围的哄堂大笑,整个酒馆的人瞬间都把目光移了过来,突然发现这边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意外的存在,似乎是个很不错的用于打发时间的取乐对象。

“哈哈哈,这不是那个成天嚷嚷着要当勇者的白痴吗?”坐在门口的青年语调很高,似乎刻意要让全场的客人都能听见。

“怎么,还没能当上伟大的勇者,一直和狗一样住在这后面的库房?”他得意洋洋把一只脚翘上桌子,摆弄着脖子上挂着的金链,咕咚咕咚的把剩下的大半杯喝了个见底。

“啊——”这人做作的打出一声饱嗝,轻蔑地瞥了拉姆尼一眼,又四下扫视一番,似乎在示意大家一起加入这场游戏。

“就是,这废物怎么还留在咱村里啊。”

“大陆上曾经胡作非为的魔族之王们三百年前就被封印了。勇者这东西,早就过时啦!”

“我的孙子从七岁起,就知道不再说想当一名勇者了。哈哈哈!”

“力量不高,速度不快,智力也不大够,学啥啥不会,干啥啥不行,这样无能的废物就只会做梦吗?”

“弱者为何要战斗?滚回老家种田去吧。”

村民们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一句比一句尖酸刻薄,一句比一句不堪入耳。客人们纷纷加入了这场羞辱弱者的疯狂盛宴,把平日里积攒许久的愤懑与不满,一股脑儿的通通宣泄了出来。

这时,拉姆尼敏锐地注意到,只有坐在靠里角落的一位陌生的客人始终默不作声,并没有加入这场口水横飞的狂欢。旁桌的胖子手舞足蹈的大笑,肥硕的身躯挡住了那名客人的脸,只能从旁边看到一个侧面。那人头戴兜帽,披着青色的斗篷,下面露出银白色的轻便铠甲。

“是路过的冒险者吗?”拉姆尼心里泛起了嘀咕,“可是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连四处闯荡的旅行商人都很少过来,除了我竟然还会有外乡人在?”本想挤过去打个招呼,但现在的拉姆尼只想尽快离开周围这焦灼的视线,躲回自己的小世界。

坐着门口的金链青年见拉姆尼一直没有回应,感到很不高兴。他把杯子往桌上用力一拍,冲着正欲走开的拉姆尼大声喊了起来:“没劲!怎么骂都一声不吭,真是个无能的窝囊废。养了这样一个废物,我都为你的父母感到羞耻啊!”

“不许侮辱我的父母!”拉姆尼已经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他怒吼着一个箭步冲到金链青年的面前,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金链青年躲闪不及,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一下,连带着椅子仰面向后倒去。还好拉姆尼的这一下力道并不重,他及时拉住桌角保持住了平衡。

“总比你这样没有梦想,只会仗着家里的积蓄坐吃山空,每天醉生梦死的蛀虫强!”拉姆尼不甘示弱的回击,他一向最看不起这种浑浑噩噩、荒度光阴的人。

这番话似乎正戳中了金链青年的痛处,他的脸色涨的通红,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举起拳头就准备给拉姆尼来上一下。

但是,刚舞出去的拳头就被一只大手牢牢攥住,同时另一只大手也把拉姆尼推开——是酒馆的老板赫鲁及时赶了过来。

“够了!查克,别在我的店里闹事。”赫鲁瞪了查克一眼,板着面孔。

赫鲁在酒馆里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村民们平日也对这个不苟言笑的壮汉尊敬有加。

尽管查克还有着满腹的牢骚,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坐下,嘴里仍然忍不住骂骂咧咧。

赫鲁转脸朝向拉姆尼,依然是板着那副面孔:“你也给我听好了。这房租可不能再拖欠了,别忘了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到时候付不出钱,可别怪我把你和你那堆破烂从屋子里扔出去。”

“哈哈哈哈哈!”旁边坐着的查克听到这话,又忍不住发出得意的大笑,“我们的伟大勇者,难道就要流落街头了?”结果被赫鲁狠狠地瞪了一眼,他只好很不情愿的收声,继续低头喝着自己杯中的酒。

拉姆尼没有说话,他提着剑默默离开了酒馆。现在不是继续逃避的时候了,必须找到方法解决眼前这窘迫的处境。未来天下第一的伟大勇者,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财政危机,即将在这无人知晓的小小村庄,在饥寒交迫中无人知晓的死去!想到这些,拉姆尼挤出了几丝无奈的苦笑。

此时,村中的街道鲜有行人,人们不是在家中张罗晚饭,就是在赫鲁的酒馆消磨时光。

灰色的天空下,落日的余晖染红了狭长的街道,孤独的徘徊着的拉姆尼,影子拉的很长。他呆呆的凝望着这一抹如血的残阳,似乎又看到了往日熟悉的光景,眼睛里充满着迷茫。

“我真的能够成为勇者吗?”

弯弯的月牙已经悄悄爬上了梢头,静悄悄的村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此时的酒馆里也安静了许多,只有寥寥几位尚未离开的客人仍然趴在桌上酣睡,时不时发出阵阵鼾声,和不知所云的呓语。

赫鲁正在有条不紊的擦拭着桌椅,他已经解开了胸前的白布短衫,露出了结实健壮的肌肉。九月夜晚的凉风尚未完全吹散酷热的暑气,不愿离去的夏天仍在不遗余力的展现自己热情的淘气。赫鲁随手抹了把额头冒出的汗珠,将擦拭整洁的桌椅一丝不苟地摆放整齐。他的嘴里轻声哼着小曲,今天又是和往常一样生意兴隆的一天。

每天向客人们呈上亲自酿造的美酒,每天为客人们提供宾至如归的服务,每天和客人们享受放飞自我的欢笑,每天都按部就班的重复着这同样的工作。但是,赫鲁喜欢这样的生活,他喜欢过这样安稳的日子。

他只想就这样经营着自己最爱的酒馆,过着这样井然有序的平静日常。在一个安稳的一天之后,是另一个安稳的一天。每天在忙碌而又充实中枕着月光甜甜的入眠。第二天,太阳总会照常升起。

但是,最近这样平稳的生活却泛起了意外的涟漪,一枚小小的石子轻轻划过了这明镜一般的湖面。

而现在,这枚“小石子”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赫鲁挺直了身子,俯视着正低垂着头的拉姆尼,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发言。

“赫鲁叔叔,我——”拉姆尼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他昂起头来,正巧与紧紧盯着自己的赫鲁四目相对。拉姆尼感觉自己已被这锐利的目光彻底看透,顿时乱了方寸,眼睛不停地左顾右盼不敢直视,随后又低垂下了头。

在空旷的街道上闲逛了几个小时,依然一无所获。回想自己在这里三个月来的经历,都是在各种打零工之中渡过。帮铁匠铺的大叔劈柴,帮粮油店的姐姐卸货,帮草药房的爷爷捣药,帮印染坊的大婶晾晒……每天做着这些琐碎的工作,连填饱肚子都难,哪里还有个勇者的模样?

拉姆尼轻轻闭上双眼,摇了摇头,刚才努力编织的借口他现在一个也没能说出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勇者大人吗?今天又斩杀了几只凶猛的魔物啊?”方才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的查克似乎刚刚醒来,正巧一眼看到了拉姆尼,自然要带着酒劲继续嘲讽一番。

拉姆尼懒得理睬,继续低着头暗自组织着语言,揣度该如何开口。

“抬起你的头来。”最后还是赫鲁率先发言,打破了眼前这颇显尴尬的局面,“你不是要当勇者吗?那就证明给我们看看吧。去试试吧,试试你是真正的勇者还是只会嘴上说说的无能废物!”

赫鲁的手指向侧面的墙边,拉姆尼循着方向望去,那里正是酒馆的留言板。上面密密麻麻的贴满了客人们的留言,还有一张有些泛黄起皱的悬赏令。

拉姆尼知道那是什么。

这个安波利村的村民,如果要去附近的山中,都会互相提醒,要小心“死眼”。那是一头凶狠的黑色巨兽,近年来伤人无数。村里最强壮的猎人,曾经勇敢地夺去了它的一只眼睛。而那名勇士的坟头草,如今已有一米多高了。

失去右眼之后,这头野猪越发凶狠,血红色的独眼透着杀气,即使远远看上一眼也令人胆寒。前些天上山采药的草药房爷爷,正是最近一位受害者,至今还在床上长卧不起。

半年前,村长带着全村人的希望,前往王都向驻守的青鸾骑士团请求援助。但是工作繁忙的骑士团可不会因为这一点点的小事出动,村长带回的只有这一张悬赏布告。

十枚金币。

悬赏的金额颇具分量。但这样偏僻的小山村,几乎不会有实力高强的冒险家路过。这张布告就那样一直孤独的悬挂在角落,人们也似乎早已忘记了它的存在。

初来乍到的拉姆尼,也曾踌躇满志的想要拿下这份金钱与荣耀。然而在山上的一次偶然相遇,仅仅是隔着超过五百米的四目相对,拉姆尼已经是湿了脊背汗毛直竖,那凶狠的目光、巨大的獠牙至今历历在目。拉姆尼深知,目前的自己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现在,已经别无选择,真的只能殊死一搏完成这项挑战了吗?拉姆尼仍在踌躇着。

“算了吧,孩子,再想想别的办法。年纪轻轻的别为争这一口气丢了性命。”铁匠铺的大叔此时也还呆在这酒馆。他对拉姆尼一直都很照顾,实在不忍心让他去冒这个险。

“就是!凭你还想拿赏金?做你的美梦!”被晾在一边的查克又忍不住插上了话。

“我看你天天抱着的那把剑倒挺不错,不如把它当做废铁卖到店里,说不定还能换上几枚银币。哈哈哈哈哈!”查克对自己刚刚发现的槽点颇为得意,感觉以后又有了取笑拉姆尼的新鲜素材。

“别开玩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拉姆尼突然发作,脸蛋涨的通红,提高了嗓门大声怒吼,“我拉姆尼就是饿死,也不会将这把剑卖掉!!!”

拉姆尼大步走到墙边,唰的一声撕下了悬赏令,愤愤地转身离去。

平时受尽奚落都默不作声的拉姆尼突然发火,令在场的众人都颇感意外,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一天之内两次惹恼了拉姆尼自讨没趣的查克,也没了继续畅饮的兴致,他嘀咕了几句便起身离去。天色已晚,剩余的客人也纷纷同赫鲁告辞,各自走出了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