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啊,你不觉得谎言这个字眼本身就是充满了真实意味的词语吗?”

我没有回答。

“所谓欺骗呢,就是捏造出伪物来取代真物这种行为哦。‘取代’本身就证明了两者之间存在着代替可能了吧?那么欺骗——尽全力捏造出能够比拟甚至能代替真物的伪物这一行为,不就多了一分‘努力’的意味了吗?”

那就像是在以丑小鸭变成天鹅来比喻不轻言放弃之类的道理一样,对于仍处于小孩子状态的人或许还会相信吧。但对于现实的事也好,对于已经明白了现实的我也好,这都是没有任何说服力的。

没有任何证明力。

无力。

无力的论证。

“既然如此。”她将这种没有意义的说法延伸下去,“相比于本身即使无所作为也足以称得上是真物的东西,那样的伪物不是更加具有价值吗?”

不是——比真实还要珍贵了吗?

是吗?我认为这是错误的——从一开始伪物的价值就是零,即使在这基础上进行多少努力,进行多少次乘法运算,零终究还是零,无价值的东西终究还是无价值,伪物终究只能是伪物。假如说用加法也一样,其结果并不能改变算式中最初的加数是零的事实,便不能改变其本质是无价值的事实。所以,结果也只能是伪物。取代了真物,伪物的本质也不会改变。如同物质不会凭空消失不见,能量不会凭空出现一样,本质也不会轻易改变。

本质本身就拥有些许固定的意思。

努力能改变的只有现象。

所以这种伪物会比真物更加珍贵的说法是错误的——大错特错的。哪怕抛开人类的道德观,单论伪物对于世界的价值和真物对于世界的价值,他们之间也是天壤之别。伪物是人为制造的,根据不同的人可以制造出不同的谎言,而相比于人为制造的伪物,真物则是本来就存在的,用譬喻的话也就是属于天然资源。论价值伪物理所当然没有天然存在的真实珍贵。

虚伪绝对不会拥有和真实相比拟的价值。所谓的代替可能、取代,都不过是建立在某种情况下,某些人的某种主张相互交错的前提上。而那些取代真物的伪物,也是建立在人们为了自身利益的前提上的。

说到底其实都取决于人。

就算是真实,即使是天然存在的,定义是否是真实也必须取决于人们的定义——但与伪物不同,真物的判定会由非常多的人来共同进行。所谓真实,就是与虚伪对立的事物。因为伪物只能建立在个人利益之上,所以在多数人的面前就会被识破。

因为每个人的个人利益会产生冲突,所以大多数人都意见统一的时候,一般来说都可以判断这是真物。

如果说虚伪就取决于个人的利益,那么真实就取决于众人的见证。

真实与虚伪,是否是真物,是否是伪物——都取决于这充满了战争和邪念和贪婪和嘲讽和自私和排他和暴力和疯狂的人类之间。

令人唏嘘,甚至令人作呕。因为都取决于人,又因为真实取决于众人的见证,那么——那么造出虚伪的真实这种事,不也是有可能的吗?即使个人利益不同,但如果大方向上达成一致,虚伪的真实不也可以存在了吗。

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正是因为深刻地理解了这一点,我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原来如此——对于多数表决的反论吗。但是,反对多数不仅意味着自己将会变成孤立而无力的少数派,还意味着自己失去了认知世界的一种方法哦。认知世界的方法要么就是坚持世间的真实,要么就是坚持自身的真实——你舍弃了第一种方法,但是在那之前却并没有准备好第二种方法。以至于成为既无法信任世间的真实,也无法定义自身的真假。那样的人,会在人类社会中渐渐消亡的哦。于是我在这里就为了你提供我特有的第三种方法吧。”

——通过伪物来认知世界好了。

她说道。

通过伪物来认知世界——这只能说是权宜之计,为了维持自我,为了作为一个人活下去的权宜之计。确实,对于这时的我来说,这样的方法非常不错。我也确实在用这种方法。

但是——

“终究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我说道。

“伪物终究是无价值的事物,终究是无价值却有意义的事物。所以连同那产生的意义也是无价值的——谎言的最终结果便是如此。”

“欸——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她没有立刻反驳,“但判断有无价值不是他人来决定的吗?

“不是这样的。伪物的意义之所以没有价值,是因为——他人擅自认为有价值才会簇生伪物,又因为伪物没有价值,所以,其意义也没有价值。”我说道,“所以,伪物比真物有价值是完完全全的错误才对。正确的,应该是伪物从其本身到其产生的意义都是没有价值的,更不用说和拥有价值的真物对比了。”

“嗯——”她说道。“将他人的主观判断直接归类为谎言,这才是无价值的做法吧?”

“因为人类是会根据自身利益,只看到自己想看的,只听到自己想听到,只明白自己想明白的。所以就算口头上说了是客观看法,也终究是主观判断。”

比如说,百步穿杨轻而易举却害怕孤独的天才射击手。

比如说,过目不忘倒背如流却害怕他人的记忆力天才。

比如说,遵从感性想法却又追求丑陋伪物的怪异少女。

拥有着无可比拟的真物,却也有着无可比拟的伪物。

遵从着真相,却追求着假相。

“总之,伪物是无价值的。伪物及其产生的意义都是无价值的。不存在善意有用的谎言,也不存在恶意无耻的谎言——存在的,只有对某人有意义却无价值的伪物。”

所以——已经无法定义自身是否拥有意义的我寻求伪物。

利用伪物。

她听到我似是而非的认可之后眯起眼睛,不知是保持着如何的态度,然后露出了自以为温柔的笑容。看上去她的笑容确实很温柔,但这不过是她想这么表现给我看罢了。

不对——单纯是,她想要这么表现罢了。并不是表现给某个人看,硬要说的话也只是为了表现给自己看。为了让自己承认自己才这么做罢了。

她和我——是同类。

是谎言。

虚伪。

只有在悖论中才被允许和真实一同存在的——虚伪。

与某对内外在的杀人鬼(注.戏言系列)相比,我和她不仅是性别上的配对不同,还是理念上的相左,概念上的相悖。

假如说他们是互相映射的区别,我和她就是完成品与失败品的区别。他们是由于偶然互相吸引然后在各自的物语中又互不交错,而我和她在物语的交错量上确实是数不胜数,从相遇开始就是我在单方面的强迫。

以失败之作的身份去强迫她,以达到己所不欲加于他人的目的。

要以人们之间普遍存在而又被称为原罪之一的嫉妒来形容的话,其实并不准确。我并非对她有所怨恨,也并非对所有的完成品有所怨恨,更不会是对自己所遭遇的坎坷悲叹的人——说到底我根本不可能进行悲叹。我之所以将自己的失败施加于她,只是因为一个简单的理由罢了。

“——没关系哦,因为,这也是我所期望的嘛。你就尽管依赖我好了。尽管,从我的身上寻求你所迷失掉的东西吧,当然,如果找到了,那就是你的了。”

没错。

我这么强迫她与我的物语相互交错的理由,单纯就是她这么期望而已。期望我能主动去让她参与进我自己的物语,期望我主动去依靠她,期望我主动去利用她。

她之所以这么爱照顾人——应该说是爱照顾我,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她喜欢对我施与同情。

“那又怎么样?你讨厌这样吗?讨厌的话我也不会走哦。况且,你已经没有办法赶走我了,不是吗?我跟某种类型的幽灵一样了呢。不过我不是有害的那种幽灵吧?要说有害还是有益,我肯定是有益的那类。现在你住的这个房间,多亏了我,才从空荡荡的三十平米变得具有生活气息哦,原来那副与世隔绝般的景象可是让人有点害怕呢。所以……你应该感谢我吧?”

没办法赶走——确实,已经没办法赶走了。依赖性已经在极短时间内根深蒂固。要是她离开了这间房子,离开了我的物语,收回所有的交错分支——这样的可能以及这之后的如果说实话我并没有想象过。

已经到了忘记忧虑祸患的地步了,已经到了安逸享乐的地步了。

与喜欢对我施以同情相对应的,会让我对她产生依赖。宛如能赋予接触物体磁性的磁铁般,将本来强迫她的我反过来牢牢地将自己绑定了。

“我喜欢这样哦。所以只是单纯因为我喜欢这样对你而已。你的虚伪性,你的真实性,你的棱模两可性,你的可能性,我真的非常想要知道在我的影响下你身上的这些到底是否会变化,或者说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真的非常对你感兴趣哦。虽然我这样的人没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但像你这样以假乱真混入正常人群中的怪物,我可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想要照顾,想要给予同情的啊。啊,这么说来,难道你讨厌被给予同情吗?那可不行哦,你这样的人,仅仅是被施舍就已经算是万幸了吧?可不能挑剔。就像是孩子一样,为了健康成长而摄取营养——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你必须得到感情才行,必须毁掉那个不堪一击的谎言才行。不过要是说你想要更多,更多的同情,甚至同情衍生出来的各种心情你都想要的话,我也不是不能给你。如果你想的话,哪怕是爱恋,我也可以给你哦。”

我并不讨厌被给予同情——我这么回复。确实如她所说,我这样的人为了活下来必须混入正常人然后接触他们,得到他们的怜悯和愤恨和快乐和嗤笑和愉悦和辱骂和称赞和不屑和厌恶和感伤。

——但是,接下来的那点我要进行反驳。

我没有必要毁掉谎言。

即使不堪一击,那也是我迄今为止最为努力编织的谎言。

“那样脆弱的谎言根本就无法去掩盖真相吧?既没有可能替换得了真相,也无法在此基础上与真实共存。那样的谎言,就连我,也能一眼看穿哦。”

她都知道了——都知道了却忽略了。

并不是如她所说的那样。就算是她也能看穿——这句话本身就很矛盾。她这样与我相似却相悖的人,能够看穿我的谎言是必然的,而将那种将自己比喻成正常人的说法,虽说也并没有错,但在这一场合下这句话并不应该将自己比作正常人。

她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怪物。

要说习性上的区别,她是能和正常人和谐共处的那类,我是会被正常人嗤之以鼻甚至出言辱骂的那类。

她忽略了的,则是“说谎的背后并非是直接让对象判断真假”这一稍微思考下就能知道的常识。

在判断对方有可能说谎之前,必定会先判断对方是否有说谎的动机。如她所说,谎言就是为了取代真物所捏造出来的伪物。但仔细去想的话,判断者要判断的真的只有是否说谎吗?不,并非如此。因为判断对方有说谎可能的前提比判断对方是否说谎更加优先。也就是说对方得先知道是否有真物存在,不然就像给一颗假钻石一个没见过真钻石的小孩让他判断真假一样,根本无法判断。

综上所述,我的谎言,是建立在隐瞒之上的。之所以她能够一眼看穿我的谎言,仅仅是因为她知道我和她是同一类人——同一类虚伪。但对于不知情的大多数人来说,我所做的隐瞒已经足够了。只展示出伪物的话,就不会被发现真实。只有谎言的话,就不会被怀疑了。

“那也就是说我对你来说是特别的人,对吧?”

她似乎理解到了另一种意义上,但单从字面上讲我也不是不能承认,所以我就承认了。就像是特意对应她的话语一样,我几乎直接照搬了半句话来回答。因为我并不知道这里该如何表达出什么表情才能让对方愉悦,于是便采用了这种小学考试里的改句子题目一样的方式。

“说谎的可是坏孩子哦。”

她并不相信。不,或许还留存有刁难我的部分,明知道我并没有学过这方面的对话技巧还为难我。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也没有办法,需要靠平时积累的对话技巧和察言观色才能勉强和他人感同身受的我,要是被这么欺负的话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生气了?”

我明白了。

于是我以非常直白的方法,两个回答一起组成一句话,在回答了一次。

“又来了——”虽然她说的话似乎很无奈,但是却好像很高兴。“一面对这种问题,你的回答方式就会变成小孩子一样了。还是说只有在我的面前才会变成小孩子?那样的话还真是让人开心呐。”

十八岁的准成年人被说成小孩子吗,看来说出来的话决定了发言者的权威这种事确实是存在的。

看来我对于人际交流的应付要继续锻炼。

“但是,明天就是暑假了吧?已经没有时间给你锻炼了哦,剩下的就是与他人的实战——啊,对了,或许已经不用我说了吧。不过鉴于你对这些小事总是容易忘记,我就在提醒你一次。”

——不要带同学回来哦。

她说完,起身,自顾自地躺到了我的床上。

明明刚开始的三天还自愿睡地板。

真是虚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