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吉姆,醒醒......别睡了,都下午两点了。”

当下午两点,瓦瑞安抵达自己“前台招待处值班”的工作场地,并且准备与上一班的值班人员进行交接的时候,在办事处柜台后的他却只看到上一班的值班人熟睡着的场面。

整个接待处四个窗口有三个都处于忙碌之中,唯独只有他的岗位前空无一人。

“不就是,酒吗......喝......”

见鬼,这家伙昨晚肯定出去喝酒了,瓦瑞安心想。

面对直接就在前台招待处趴在文件堆里睡着的士兵,忍耐着其他三个窗口传来的怨念,瓦瑞安无奈地叹了口气,缩回了自己想要直接拽起他精心打理金色三七分头发的手,把趴在桌上的他拉回靠背座椅后,朝他脸上轻轻拍了拍。

“啊......哟,早上好啊,瓦瑞安,我记得你的班不是下午......”

“你睡迷糊了,吉姆,现在已经下午两点了。”

瓦瑞安指着墙上的时钟对他说着,下意识先拿起梳子整理头发的吉姆抬头看了眼时钟,却像是很惊讶似的张大了嘴。

“喔,已经两点了,今天过得还真快。”

“是你一直都在睡的缘故吧。”

听闻此话,旁边柜台正因前来问询的市民而忙碌着,堆叠着比这边桌上的文件要多了好几倍的“民事诉讼部”办理柜台后,那几名加班加点的前台人员投来了异样的视线。

但他们的视线也只是瞥了一眼而已,因为在他们面前还排着几名等待处理要事的市民。

瓦瑞安并不打算瞪回去,“他们可没工夫在嫉妒与鄙视中浪费时间”——某个曾经在值班中的前台人员对瓦瑞安说过。“不是所有部门都和战调处一样清闲。”会被其他部分鄙视也难怪,他心想。

“你这家伙也真是,值班时间也敢睡觉,不怕被上面查处吗......你从几点开始睡的?”

“那种事怎样都好啦,睡着那时的话我不记得了,但在十点之前没有任何人来过。”

闲置的打字机甚至都被放在箱子里没有摆在柜台前,转盘式电话也被一层淡淡的浮灰罩住,羽毛笔根本没有浸染墨水的痕迹,似乎这几天来桌子上的一切东西都没能派上任何用场,全都变成了“装模作样”的东西。

“十点之后呢?”

旁边三个柜台忙碌的身影与墙边的二人形成了鲜明对比,瓦瑞安也感觉自己与吉姆的闲聊样子和他们相比简直不像同一个办事处的人,但他们却只能接受这个事实而从不提起。

“如果有人来过,那我就不会睡到现在了,瓦瑞安。”

唯独这句话他一点都不想接下去。

“你说的也对,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

要说为什么,因为这个柜台是现如今这组“国家安全局审理调查处”四个重要前台柜组里,唯一一个几乎不会被任何事惹上的部门——全名为“战争遗留问题调查调停处”,简称“战调处”。

这是一个专门处理“战争遗留问题”而设立的部门,而现在,距离战争结束已经过去五年的时间,几乎没有什么遗留的问题可供他们处理了。

————————

989年,坐落于莱恩卡大陆东南部,占据着大半领土的“华纳共和国”与西部国土交汇处的另一边,崇尚独裁统治与强权侵略的“恩姆斯帝国”发生了一场意料之外的交火。

边境线上驻守的士兵相互射击,引发的血案导致超过十人以上的死伤,这件事导致“恩姆斯帝国”与“华纳共和国”的外交形势瞬间险恶无比,处在一触即发边缘的恩姆斯帝国终究没能按耐住自己的真实意图,在同年四月于边境线附近部署了大量军队,同年五月,“恩姆斯帝国”发动了对“华纳共和国”的国土侵略战。

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持续了十五年,最后以双方的“停战协定”为终点画上句号。

然而,为了将战后共和国从满目疮痍的状态中拉出来,光靠重建工作是不行的,不想办法安抚还在受灾中的民众,那么来自民众的不满就会不断持续,从而引发更多的连锁反应混乱事件。为了能够消除来自民众的不满声,一支专门负责处理“战争遗留问题”的部队从国家安全局中分编出来,承担了调查“战争遗留问题”并在国家电台与报纸等多方报道下塑造军队“全力帮助民众渡过战争难关”这一形象的部队。

然而讽刺的是,这支用于处理“战争遗留问题”的部队,却因战后重建工作的如火如潮而走向了没落。

刚开始还亲临案发现场,深入民众之中的“战调处”,随着时间与重建工作的推移,能够出现的场合越来越少。之后不但没能起到良好的形象宣传工作,“战调处”反倒是成为了人们口诛笔伐“军队不作为”“只会做表面功夫”的导火索,分管至战调处的人员越来越少,整个部队也从一开始的“调查战争遗留问题”变成了一支“空领军饷不干活”的部队。

这也难怪,只剩下不到十个人的“战调处”,现如今早就已经没了当初的诸多特权与人员支持,也起不了多少实质性的作用,人们也渐渐遗忘了还有这么一个曾经专门处理“战争遗留问题”的部门。

不会有人再来“战调处”的窗口前申请办理任何“调查事项”,“战调处”将随着某一天国家安全局内部重新编排部门职能的那天一起消失,这件事只是时间问题。

对瓦瑞安来说,他很清楚这点。

所以他才能坦然接受“根本没有人来过”这个事实。

“那么,一直到晚上五点前,这里就都交给你了,没问题吧,瓦瑞安?”

“没问题......等等,你难道还不放心我不成?”

“因为我怕你一个人受不了寂寞,会出去找小姐来陪你啊,处男先生。”

用手指抵住自己嘴唇的吉姆回头笑了笑。

瓦瑞安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眼前这个用意味深长的微笑表情说出了句很欠揍话语的家伙。“呵,你还说我,你这情种。”他最后只好一边说着这句话,一边朝着一脸“你奈我何”样子的吉姆竖了中指,目送他从员工通道离开柜台。

他背包上挂着以往没见过的水晶挂坠,估计又是某位“深情”的小姐送他的礼物吧。可惜的是,瓦瑞安也不知道吉姆今天的约会对象究竟还是不是水晶挂坠的原主人,但从他兜里顺来的保险套还没拆装,这个小小的“举措”兴许能让他今天“注意一点”。

随手将那东西丢入垃圾筐,瓦瑞安坐到柜台前的椅子上,把已经粘在一起的值班人员牌翻转到背面,印着“瓦瑞安·安德里斯”名字的那一边,下意识做了个深呼吸。

今天也不会有人来吧。

旁边三个窗口的柜台前依旧忙碌个不停,只有他面前空无一人。不只是其他三个柜台在忙碌间隔投来些许不屑的目光,甚至就连来往的那些市民都用轻蔑的眼神瞥向这里,悬挂着“战争遗留问题调查调停处”的窗口前。

就差有人往窗口前扔臭鸡蛋了,瓦瑞安心想。

他无视了那些不友善的目光,从自己随身的单肩挎包中取出快读完的小说装订本,书脊处的穿绳稍微有些脱线的痕迹,但这不要紧,他并不是什么特别爱惜书的人,只要还能读,不会让他今天的值班生活感到无聊就好。

————————

“辛苦了。”

“辛苦了。”

“辛苦了。”

比起睡觉,一直在看小说并持续到下班的行为似乎没什么区别。

其他窗口的几名接待人员在警卫人员拉上接待处大门时便准备离开办公岗位,他们整理完文件后锁上橱柜,互相打招呼后并沿着员工通道离开,拉开门时还闲谈起今天所遇到的奇怪家伙......整个接待处瞬间也就剩下了瓦瑞安一人。

值班结束了,该回家了。

“喂,小伙子,我要锁门了,快点。”

“不好意思,我这就来。”

翻看完小说最后一页的结局,他合上书本,把那陪伴了他一整个下午无聊时光的小说放回自己的单肩背包,正好在其他几个人走出储物间的时候走了进来。

“明明前台所有人里就你最闲,怎么每次都是你最慢,拿上东西赶紧走吧。”

“啊哈哈......”

面对满脸皱纹还装作一副严肃样子的老清洁工,不怎么擅长回答这种问题的他只好打哈哈搪塞过去。

瓦瑞安小心跨过拖把经过一次的走廊,从橱柜里拿走了自己的枪套,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储物间,沿员工通道走下楼梯,在大门口前经过一遍几乎不以为然的搜身,离开了这座隶属于当地政府的接待大楼。

相比下午两点艳阳高照的晴朗天空,五点钟却已经是晚霞最后一抹光辉拂过天际的景象——烈火般的晚霞在远处薄薄的云层映照下燃尽了最后一丝光彩,渐渐在夜幕的入侵下败退逃离。非常可惜,他并没能赶上晚霞最美丽的时光,但却因此看到书中经受考验的主角终成正果的结局,或许对瓦瑞安来说,二者都会让他感觉愉快。

亦或者,二者都只是他的自我满足。

走到市政府围栏外,在人来人往一刻不停的街道前,瓦瑞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佛想把自己一天一来所经受的所有不快都还给这个世界似的,根本没注意到身后镇守在市政府围栏外的两名士兵在用什么奇怪的眼光盯着他。

大街上来往的人群并没有注意到这名个头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身穿军绿色大衣的人加入了他们行进的队伍中,整座城市还是一如既往地照常循环着“人的流动”过程,即便他时不时会因为马路上来往的车子而被迫让开道路——通常都是军用的旧式吉普车,他很少有见到过私人轿车在路上跑,即便停战五年后也只有那些豪绅与政府要员才买得起私人汽车,道路上的有轨电车是大部分市民唯一的选择。

瓦瑞安不太喜欢有轨电车,他总觉得不安全。但吉姆不止一次说过“那是因为他不需要走太长的路就能到家”的缘故,而和他交接班的“吉姆·瑞克”却经常要用有轨电车来穿梭于市井之间——为了那些等待他的女人们。

就像不知道上哪里鬼混的现在。

沿着道路两侧无数形态各异的店铺门前走过,瓦瑞安虽然在按记忆中的路线寻找自己的目的地,但他还是会留心这些盘踞在大街小巷之间的店铺之间是否会有另一家“借阅书店”出现。可惜,今天他家附近的这条街道也是美食街与杂货屋的天下,夹杂在这些店铺间的花卉店老板一枝独秀,笑着目送着几名身着艳丽的妇人捧花离开。

花卉店老板似乎注意到了瓦瑞安在看着她,脸上挂着和蔼笑容的她向瓦瑞安无声的点了点头,瓦瑞安微微张开嘴想问些什么,马上便犹豫了下,最后却也只是朝着她点了点头。

目标是“借阅书店”,瓦瑞安提醒自己。

穿过粉刷着鲜明活泼的橙色与白色,与那形成无数优美曲线的建筑点缀交相辉映的高层楼房所构成,建筑风格极其相似的两个街区,强忍住自己被面包店香气勾引的欲望,瓦瑞安走到了这条已经人迹稀少的街道旁。即便这里是由无数简单到房屋边缘几乎没有任何点缀物的低矮房屋拼合在一起组成的街道,但瓦瑞安依旧微笑着拐了过来。

在深灰色台阶旁“茶亭”座椅上悠闲休息着的书店老板依旧还在那里。

“今天这么早?”

“稍微试着加快一点阅读速度,结果在下班前就快读完了。”

“那我想你或许可以读点其他的书了,进来吧。”

即便和繁华的中心街道只相隔了两个路口的长度,这天街道上来往的人也比商业主干道上的人少得多。

看上去像是“皮包骨头”般,却隐约能看到手臂上结实肌肉的书店老板戴上眼镜,推开“黑森林书店”的大门,跟上台阶的瓦瑞安紧随其后,并在他身后帮着他回头关好大门。

清一色近乎全是黑檀木打造的书架堆满了金黄色灯光照亮的大厅,令人眼花缭乱的各式书籍为单调的书店增添了一点别出心裁的色彩,多到数不胜数的书令人情不自禁怀疑脚下发出轻微响声的地板里是否也藏着书籍——这家装潢上看起来并没有多么费心的书店却让瓦瑞安有种“深不见底”的感觉,他有种预感,自己能能在这里找到很多有趣的书,

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想去就在市政府接待大楼另一边的“国家图书馆”,而是想来这个私人书店选书的原因。

“嗯......这本《幽魂岛(上)》之前就有损坏记录,还好你没把他彻底翻烂,这书可找不到第二本咯!”

“已经不再印刷了?”

“不只是这本,持有这本书原稿的出版社已经在战争中倒闭了,这间书店里很多书都已经成了‘遗产’,可惜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知道好好珍惜书本,唉......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让人省心。”

书店老板小心的将瓦瑞安带回的书籍放在一旁“修补”工作台旁,走出柜台并来到上次他找到那本小说的书架前,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右眼的放大镜,从书架上抽出了那本小说的下半部分。

“小心点,国家图书馆里都没有这书的下半册,别弄坏了。”

“那是当然。”

毕竟国家图书馆的位置也是有限的,能够存放进去的,大多都是需要传承下去,以便后人查阅的严肃学术性书籍,这些“略显轻松”的小说在“传承下去”这一点上,似乎也没什么“入选”的可能。

但是,在那场战争之中遗失的书籍有多少呢?因为没有被保存下来而遗失,原作者也不可能再写出一模一样来的小说与其他书籍,在战争遗失了多少呢?一想到这里,他就情不自禁地感觉有些悲伤。

和这些“书”一样,在战争中无声无息的消失的东西,究竟有多少呢?

“看完了记得再来借,我会帮你找几本不错的书,免得你选择困难。”

“真不好意思,还劳烦您这样费心。”

“别在我面前还那么客气。小子,这里又不是市政府,说句谢谢就足够了。”

“啊,是......”

书店老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瓦瑞安不懂这个表情,书店老板是个很奇怪的人,时不时会很注重某些细节,却也有时不那么在乎礼数,这名书店老板的要求经常让瓦瑞安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他知道,老板是个好人。

所以他也很尊敬老板,因为这里的每一本书,这名老板似乎都读过,略知一二,他问起书中内容时总能得到很精炼的概括,就连仔细读过一遍后,他都不一定能概括的和老板当初所述的那样精准且吸引人。

“对了,小子!你认识市政府人口调查局的人吗?”

正当瓦瑞安走回柜台并填好表格,将小说的下卷放回背包,并且准备离开的时候,书店老板却突然在柜台前猛地抬起头来,仓促地叫住了他。

“我认识......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那正好,你先别走,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

手都搭在门口握把上的瓦瑞安不由得退回了柜台旁。

书店老板匆忙的找出钥匙,他打开了柜台后方的那扇门,透过昏暗灯光隐约能看出是这名老板临时休息用房间的瓦瑞安,情不自禁在柜台前伸着头,似乎也很好奇房间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但里面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瓦瑞安也放弃了偷看的想法,背过身去靠着前台思考之后的行程安排。

回想起来,他通常都会一觉睡到值班预定安排前,因为他的生物钟也和常人不一样,有时他与左邻右舍一起入睡,有时直到半夜三点他房间里的灯还是亮着的。

而今天,下午班的他在中午十二点才起床出发,下午五点下班之后,对瓦瑞安来说,他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就是她。”

令瓦瑞安也想不到的是,书店老板走出房间时,却牵着一名被麻布斗篷包裹着的白发少女。

“呃......老板,我不做拐卖人口的生意,更别说是......”

“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是想拜托你去市政府问问有关这孩子的事。”

听闻此话的瓦瑞安,把视线移回了被残破麻布斗篷罩住的白发少女。少女仿佛注意到了个子比她高的瓦瑞安投来的怀疑目光,拉扯着斗篷的帽子试图遮住自己的脸。

原来如此,瓦瑞安心想,这个女孩估计有什么难言之隐,而自己身上的军服似乎也足够引起她的怀疑,或许......

“那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呢?就像......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没有回答,反倒躲在了书店老板的身后,一言不发地躲着瓦瑞安口中的问题。

“如果直接问就能知道这孩子从哪里来的,我就不会找你了,小子。你看,这孩子什么都不肯说。”

“但是他什么都不说的话,我就算带过去了也查不到任何事啊,这个我帮不上您......”

“你还想不想借书看了?更何况......这家伙在这里的话,我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看会儿书都没办法。”

都已经被逼到要用这件事来威胁自己了吗?瓦瑞安大概能想象到发出噪音对于书店老板来说是一件多么难受的事情,毕竟这也是他书店隔音能力非常强的原因。但这样就答应的话,无疑是给自己找麻烦。

“那......那你把她放进来干什么?”

“如果你是我,你看到有个人坐在你的书店门口蜷缩着,你会无视他继续心安理得的看书吗?”

“这......这个......”

“蕾贝卡。”

突然间,毫无预兆的,一道细小的声音从少女的口中传来。

“什.....什么?”

“蕾贝卡......名字,蕾贝卡·艾尔玛。”

“......”

“有名字了,小子,这下你能调查了吧。”

“是......”

他忘记了,虽然这么说,但书店老板也是个上了岁数的老流氓。

就像书店老板说的一样:他不可能放任这样一个不知来历的少女求助而不管不顾,这也是为什么他——瓦瑞安·安德里斯,会选择加入“战调处”的原因。尽管如此,他瞥了一眼书店老板身后探出头来与自己对视的白发少女,意识到以后很有可能会重复这样的隔阂很多次后,还是不由自主地扶着额头。

“见鬼......”

他感觉自己下班后的自由生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