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了的路德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醒来的他,发现自己在一张陌生的病床上,一间陌生的牢房里。

数分钟后,进来了两个披着紫色长袍的人,穿过排列着电路似闪光脉络的走廊,把他架到了一间审讯室里。在审讯室里等待着他的,是玛利亚师父的姐姐玛妲。

身材高大,戴着眼镜,发型凌乱不堪的玛妲身穿着与其他人迥然不同的白大褂,手上还端着老旧的烟锅——那可是个价值不菲的古董。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的吧?”

路德不暇思索地回答。

“因为我把你的眼镜换成了平光的?”

“那本来就是平光的。”

玛妲从审讯桌下抽出了一叠颜色各异的文件夹,摊手排在了路德的眼前。

“这是监视官们对你的……八,九,十……十二项指控。指控你在公共场所暴露有关雅金的一切信息、指控你屡犯不改、指控你图谋背叛国家、指控你偷窃、指控你未获许可与地上人通奸、指控你伤害手无寸铁的平民、指控你诈骗、指控你迷信、指控你宣传邪教、指控你有涉毒倾向、指控你携货出境以及指控你有精神障碍。”

路德的死鱼眼麻木地一动不动,听完了玛妲对自己的长篇控诉,举手提问。

“最后一项是你指控的吧?”

“是的,而且那帮瞎了眼的东西还让它通过了。剩下的指控都暂且搁置,为了让这些无聊的东西失效,你必须给我滚回雅金去做个精神鉴定。”

玛妲对着烟锅吮了一会儿,才伸手向路德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过来。路德犹豫了瞬间,把脸贴了过去。

接着被玛妲把头按在桌上,使劲地用滚烫的烟锅底往他的脸上烙。

“为什么我妹妹就只有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徒弟!”

她边加大手上的力道,边小声地嚷嚷。

“换条狗来都过得比你像个人样!”

发泄完了,玛妲把破麻袋似的路德往椅子上一丢。

“我只给你一天时间收拾东西,拖到第二十四小时的话我会踢你的屁股把你踢到雅金为止。”

她打量了一眼脸上满是烧伤和生无可恋状的路德,注意到了他破碎的外套,又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下来甩给了他。

“拿去换了你那身破衣服,少给我在外面丢人。”

披着白大褂的路德被赶出了审讯室,也被赶出了这个与世隔绝的空间,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了街边的石阶上。

他感到自己的脑袋有些眩晕,脊梁和头皮却不住地发痒。他试着晃了晃脑袋,却听到了叮当一声——一个眨着可人大眼睛的小女孩把一个一元硬币丢在了路德的跟前,但立即就被她的母亲牵走了。

自己要做什么来的?

路德把那个硬币捡起,塞进兜里。

好像忘了什么事一样。

他撇着嘴从石阶上站起,想法终于稍稍触及了现状。

拉麦哪儿去了?

在他想起自己雇主的这档子事儿的时候,拉麦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一天了。

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坐在蓝白相间的病床上,捧着蓝白相间的记事本,握着一支白色的蓝色原子笔悉悉索索地写画着什么。

昏迷不醒的她被送进来时住的是三人病房,两边床上的中年男人患的分别是肩周炎和颈椎病,他们一个艰难地侧着身,一个卖力地把头扭过来,用比望着大夫来时还要恳切的目光看着拉麦。

拉麦仍然悉悉索索地涂个不停,根本没有理睬这两人。厚重的黑发顺着肩头披散,覆盖在只有蓝白色调的病床之上,刚刚打理过的长发反射着灯光,乌亮得刺眼。

罹患肩周炎的那位大叔颤巍巍地眼看就要从床上爬起,病房的门却被向内打开。四五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少女簇拥着一位戴酒瓶底眼镜的男子走了进来,有人还捧着一束花。

“怎么又是你?”

拉麦把目光从记事本上抽出空来瞥了一眼,发现这个穿着西装却搭配运动裤的男人正是自己的语文教师。

“上个星期不是说再也不想看见我的吗?”

“咳……向麦田你不要这么说嘛,老师那说的是气话,是为了你好。”

语文教师缩着身子,伸手把身边捧花的女生推到了前面。

“你看这是班里同学的一番心意,希望你早日康复,回来学习。”

把花递上来的女生个子不高,鼻翼上尽是些麻子一样的疮眼,她什么也不说,毛手毛脚地把花往拉麦的床上一拄。

啧。

拉麦不满的咋舌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是如此的响亮。她停下了手中的书写,以握笔的手去捡起花束,但这花束最窄的一块也不是单手能够轻易握住的。

啪。

她握起了花,笔却掉在了地砖上。就站在床边的女生动了动身子却完全没有要捡起来的势头,拉麦耸了耸肩,把眼睛瞄向了站得较远的语文教师那边。这一眼像是闪电一样让那语文教师打了个激灵,赶忙向前走来。

“来,我来帮你。”

他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笔,然后抬起头挤出了一个笑脸。

啪!

拉麦用力地将那束花拍在了他的脸上,把他打得向后踉跄跌倒,然后将花束甩在了他的身上。

“滚回去!”

她以不可违背的严厉语调命令道。

“我还轮不到让你们来同情!”

这天下午,也就是路德在街上游荡两小时终于觉得饿的时候,拉麦办了手续出院了。

两人的再次相遇是在更久之后,夜色降临在大地时。

拉麦正下楼丢垃圾,却在楼层的入口遇见了一身破破烂烂的路德。路德原本贴着墙向这边慢慢挪动的身体,在认出拉麦的刹那便转过了身,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

“喂?”

拉麦试着叫了路德一声,但他像没听到似得继续远离。

“给我站住!”

包裹着厨余的垃圾袋啪得被摔在了路德的后脑勺上,却并没能阻止他的移动。

“你这家伙……”

拉麦追上了上去,从后面揪住了路德自然卷的晦暗银发。

“你是想一个人跑掉吗?”

就这么揪着头发整个翻过来的,却是路德绝望得瞪得老大的死鱼眼,瞪得拉麦都有些回不过神来当即撒手,任凭他一头躺在了地面上。

扎扎实实地摔了一下的路德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鼻涕混合着口水和脸上的污泥,变成一种恶劣至极的混合体淌到了地上。

“小麦唉唉唉唉唉……”

他用屁股挪动着身体,面朝上的抱住了拉麦的腿,把鼻涕抹在她的袜子上。

“我什么都没有了!”

路德的鬼哭狼嚎引来了小区绿化工人的驻足围观,但这令人大跌眼镜的表现却让原本心情就有些压抑的拉麦十分的反感。她抬起空着的脚,蓄足了力冲着路德的脸踢去。路德被一脚踹飞,咕噜咕噜连翻两个跟头,但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迅速一瘸一拐地走回到拉麦面前。

“臭三八,你知不知道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因为你啊!”

但拉麦只是板着一张脸反问。

“你现在怎样啊?”

“我……”

路德挥动着双手,激动得直跺脚。

“我原本就什么都没有,至少我还可以留在这个世界上……但是因为你那乱七八糟的无聊要求,我现在连留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了!”

拉麦还是那副扑克脸。

“那是约定,你事先就同意的。”

“但是我现在已经被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官司盯上了,我还断了两条肋骨,左腿要一个月才能正常走路,我还损失了两台监视仪,我的私人定制法杖也不知所踪!”

“我受了轻微偏重的脑震荡,脊背还会时不时得发凉,我都不知道是被什么人送进医院里去的,我不认识的人给我换了衣服还帮我洗了澡,和我同病房的男人晚上在我背后自慰。”

拉麦不甘落后地回答。

“你……你不可理喻!”

路德胡乱地抓着空气,最后把玛妲送给自己的白大褂甩在了地上。

“我如果再他妈帮你一次,我就去跳粪坑!”

“你会帮我的,那是我们的约定。”

“不会了!永远不会了!Forever!Notever!”

斩钉截铁般地嚎完,路德转身离开,走出没几步却又折过头来捡起了地上的白大褂,冲拉麦竖了个中指,这才径直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中。

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站立到如今的拉麦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被迫在原地蹲了下来。地上还满是路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痕迹,看着这些东西让她觉得有些恶心。捂住口鼻休息了好一会儿,拉麦才重新站了起来,像什么都没发生似得走上了楼。

拉麦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爷爷向红旗去世的时候。

第二次也是上一次则是在拉麦刚刚升入高中之后。

按照约定俗成的传统,每所学校的附近都会有一伙游手好闲的不良青年,拉麦的学校附近也不例外。在这里要提到的是他们的首领,一个被小弟们称为龙哥,被那些所谓“长辈”叫做屁哥,而同辈的那些则更喜欢叫他龙屁的男人。

龙屁原本和拉麦是一个学校一个年级甚至是一个班的,但因为和高年级的男生兵刃相向而被学校开除。有趣的是,被高年级男生包围的龙屁手上的那把弹簧刀,是他的对手掏出来反而被他奋力夺下的,这种对学校来说不重要的小细节,在后来知道内情的兄弟们之间则传为美谈。

龙屁和拉麦有过一些交集,开学第三天,他便把头发撩到一边,凑到了作为转学生入学的拉麦跟前。

“正妹,做我老婆吧?”

相貌出众,出身也与众不同,本就惹人注目拉麦,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些不那么和善地拒绝了他。他倒也不纠缠,爽快地就离开了。但之后的日子里,论谁都能看出龙屁还是不断有意无意地向拉麦示起好来——在人员密集的食堂挡在拉麦的前面,明目张胆地轰走原本老老实实排队的学生,虽然她从来都是自己带了便当;恐吓负责收发作业的科代表,搞得完全没有人敢去收拉麦的作业,虽然她从来都是完美地完成的;就连因故被开除,也是因为他没头没脑地去找纠缠过拉麦的高年级生“出口恶气”。

总之净是些幼稚的东西。

而龙屁原本和路德并没有什么交情,即便路德对他的大名已经牢记于心——因为平日里向他勒索些零花钱的那几个常客都是顶着龙哥的旗号。

龙屁不认识路德,他会找上路德完全是因为偷偷到拉麦家楼下散心的时候看到了他们的争执。于是当路德转身刚走出了小区的大门,龙屁就已经跟在了他的身后。

出走的路德像是个找不到目的地的清洁机器人,稀里糊涂地在大街小巷里用那身破衣服清洁地面。等他感受到脸上刺骨的寒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莫名其妙地站在了文化中心的天台上,就是那个两天前曾跌落过的地方。他抬起了头,轻度污染的夜空中看不到一颗星星,只有半轮不清晰的月亮还强忍着恶心注视着自己。这月亮不得已的坚忍给他带来了些许快慰,于是他好心地放过了月亮,一低头,就看到了被自己丢在这里的那台监视器。

已然至此路德就地蹲了下来,尝试着打开这台机器。可喜的是,虽然伴随着奇怪的噪音,虽然显示器的画面抖动个不停,但它还是成功被打开了。监视端的信号已经完全接收不到,这报废了一半的淘汰品目前能做的不过是重放两天前的录像而已。路德倒带回了开头的地方,开始播放一长段单调的定格画面,这是他提早到这里踩点时录下的。这么看着稀稀拉拉的人来人往许久,才终于有两个青年把两个小学生堵在了墙角,然后是拉麦轻松制服他们的飒爽英姿。

路德看着这熟悉的画面,忽然想起了什么,探出手去在一片黑的天台上摸索,直到手上传来塑料袋的触感。他立即把那塑料袋攥在了手心,连同其中所装载的物体一齐拿到了眼前——那是一个被雨水浸泡,又暴晒了一天,长满了苔的散发着腐臭的锅贴。

被恶心到了。虽然路德也过过相当难熬的日子,但看到这个锅贴的一瞬间还是被恶心到了。可严峻的现实是他到目前为止还完全没有吃过东西,饿得快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用那仅剩的力气沉思了一会儿得出结论:比起恶心死,果然还是更担心被饿死。但这决心只维持了一小会儿,他刚咬了两口,就干咳不止地把这玩意儿从天台上丢了下去。

还是被饿死吧。

重拾了这样的觉悟,路德回过头来再度审视那画面发抖的显示器,这会儿已经播放到拉麦开始换衣服的段落了。

哼——

不知怎么呼吸就加重了。

路德感到诧异,却腾不出心力来调节自己的呼吸。他的视线已经开始闪烁着星火,蹲在地上的两只脚也抖个不停,种种迹象都显示着自己的虚弱,可路德还是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了自己的双眼上,仿佛那对死鱼眼能射出激光将这显示器连同天花板打穿一样。

但,画面中业已模糊不清的拉麦褪去衣物的身姿,像是能给他无穷的力量,让他的双脚不在发抖,眼睛开始充血,整个脸都涨红了起来。

我这是要做什么?

他问自己,但身体却已经做下了无法挽回的事来,他从蹲姿改为跪坐,手无声无息地把裤链拉了下来。

下一刻,满面怒容地一脚踏碎监视器的龙屁就那么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这一刻,路德的手还紧揪着裤链不放。

“你他妈是什么人!?”

身高高大的龙屁掐着矮小的路德的脖子,单手便把他提了起来复又重重摔在地上。

“你他妈在做什么!?”

路德还没从倒地的阵痛中缓过来,龙屁就骑上了他的身体,把瘦小的他严严实实地压制在地。

“你这王八蛋……”

路德终于看清楚了袭击自己的人因为出离愤怒而扭曲的面容,他的脸上包含了一个不良少年所需要的一切特征,目光锋利而脸廓严峻,胡渣邋遢而气色不羁。

奇妙的是,那怒容上愤怒的眼里,竟然还闪烁着泪光。

“你这王八蛋,凭什么能和她那么亲近!”

哈?

在这方面格外迟钝的路德,因为疑虑连疼痛都给抛在了脑后。

“你说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回答他的,却是一记重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