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北的地方,其颜色就是越是单调。

但有时候单调的颜色,也能组成绝美的景色。

莫世心的床正对着全景窗,每天当她从床上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能看见玻璃后面那晶莹剔透的冰川,其下海浪翻涌,推动着浮冰彼此碰撞。

她直起身子,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腰。这里床还是太软了,她睡得很不舒服,科考队里所有学生的房间用品都是标配,也所幸她平日忙于工作,也不怎么经常睡在这张床上。

来到科考队已经差不多快半年了,她在自己房间里渡过的夜晚屈指可数,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和导师在实验室里过夜的。

莫世心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穿着沾满了机油和灰尘的白大褂就上床了,她皱了皱眉,心想也许真的不该来这个地方。

她已经很久没有洗过澡了,身上有一股子异味,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还不会好好地照顾自己,脏衣服堆满了房间。

莫世心坐到窗边,此时她无比怀念家中温暖的环境。

“如果听父亲的就好了,不用来这里遭罪。”她不由这样想。

半年前,莫世心被被导师选中,参加了赫尔曼家族的冰岛科考队。这是一次规模宏大的科考项目,几乎动用了邓凯尔德家族全部的财力,而带头人正是现任的GST首席执行官,赫尔曼·约瑟·邓凯尔德。

他的目的是探索冰岛海域下的可利用能源,十几年前他们发现了一种叫矿冰的能源,却引发了可怕的瘟疫,上一任执行官引咎辞职。因此这一次的考察在很多人眼中是一项十分冒险的举动,这种冒险包括赫尔曼的政治前途。

众所周知,GST集团经过多年的发展,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科研机构了,集团富可敌国,在政坛也拥有很多的话语权。当然集团里也不乏冥顽不灵的人——例如莫河生。

莫河生极力反对世心参加这次的科考队,原因是‘没什么用’。

在他看来这只是邓凯尔德家族的‘作秀’而已。赫尔曼说要在冰岛水下建立世界上最大的中央处理器,并把整个项目过程记录下来。莫河生对此当然不感冒,他准备让世心以身体欠佳为由拒绝邀请,但还是让陈阳劝服了。

“……世心才18岁,她的成绩在邓凯尔德班上名列前茅。如果这时候她掉了队,不仅仅会耽误她的前途,更会让其他人产生无关的联想。大家都知道你跟赫尔曼有过节,你不能这么自私,世心有美好的未来,她完全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科研工作者。”

陈阳把这段话重复了一整晚,到后来都变成在说车轱辘话了,这才让莫河生同意这件事。但莫河生心中明白,世心走到现在这一步已经是极限,记忆宫殿再怎么巧妙也只是一种记忆法。仅靠这个,她走不远。

现在的世心已经开始对一些复杂的数理问题产生费解,她的逻辑思维根本达不到这种强度,班里的老师有这样一个共识,世心很刻苦,但并不聪明。而且她的心智已经开始出现些许的问题,平常女孩都有的青春期开始在她身上体现,她变得多愁善感,不再像以前那样乐于交流,这本没有错,但就像医生说的,她是个好孩子,但绝对不适合集团。

莫河生宽慰自己,这次科考回来之后,世心也许就会被安排到别处了吧。

 

浴缸很长时间没有用过了,也没有打扫,积着薄薄的一层灰。由于这个工程的机密性,所以整个工程虽然有很多的科学家参与,但是其他方面的参与者却少的可怜,像是厨师,清洁工一类的。

莫世心放开了热水,看着那薄薄的灰尘在瓷白色的浴缸上浮起,然后又顺着溢出的热水落到瓷砖上去,直到整个浴室泛起了蒸汽,那原本浑浊的水看上去显得清澈之后,她伸出一只脚踏入了浴缸,那修长而白皙的大腿凝着水汽,触碰到滚烫的水之后,立刻泛起了红潮,滚烫的水汽向上升腾,将她的脸庞笼罩在云雾之中。

“真舒服……”她轻叹道。

一般来说,清晨的沐浴应该是提神的。但对于莫世心,这一行为反而让她已经习惯清醒的头脑感到了困倦。

滚烫的热水以一种微妙的刺激拂过她的肩头,她缓缓地向下缩着身子,愈发地沉浸其中。她的大脑太需要休息了,脑内的那座‘图书馆’规模越来越大,书籍装得越来越多,这给她带来了极大的身体负担。

洗澡,与吃饭睡觉一样,确实是人生的一大乐趣。而已经无法在从后两者感受到快乐的她,终于也只能在这一项行为中寻求慰藉。据说拿破仑在其统治晚期,唯一的减压方式就是泡澡,而他统治得越久,他泡澡的时间就越长,水温也越高。

由于要节省占用面积,船上的浴缸都被做成了很深的筒状,她很想就此沉入水底,让热水刺激全身。但缓缓下缩的头颅最后还是本能地止于浴缸满溢的水面上。

水面上只剩下了她半张脸庞,她喜欢这种颇为诡异的姿势,像是潜伏在水下的鳄鱼一样,这种代表着警告和防卫的姿势通常是两栖类准备捕猎的标志。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可以小小地思考一下科研以外的事情。

这是稚嫩的年纪,18岁的少女通常会度过一段青春洋溢的时光,可她却只能在狭小的浴缸里去幻想自己的未来。

‘快乐本身就是会产生依赖性的东西。’

这是她从拿破仑的失败中得到的启示之一。虽然拿破仑失败原因有着多种客观的因素,但所谓的减压,放松,实际上都只是一种逃避,只不过是更为人们所接受罢了。因此她一直在试图确保自己不陷入这种弱者的自我怜悯与合法麻药中——她绝不沉溺。

父亲给莫世心的压力太大了,这种压力并非填鸭式的辅导,亦或是严厉的打骂,而是一种情感上的施压。父亲一天天变老,身体大不如前,自从天文部撤销之后,他整日借酒消愁,,陈叔叔怎么劝他都没用,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繁重的学术研究和父亲的状态让他们父女俩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她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失去妈妈的莫世心对于亲情的温度并没有什么概念。她努力告诉自己,父亲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是她自己太过敏感了。

“也许,妈妈还在的话,就有人去关心父亲了。”莫世心自言自语道。

每次沐浴的时候莫世心都不自觉地想起未曾谋面的母亲,她喜欢抚摸着自己洁白的皮肤,看水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脸,她幻想着妈妈的样子,会不会跟自己长的差不多呢。

她胡思乱想着,如果自己没有出生在集团就好了,莫世心曾经问过她的陈叔叔,为什么父亲不选择离开集团,虽然GST集团在科研领域一枝独秀,但离开起码也是一种聪明的选择,一些地区和国家都可以给父亲提供想要的资源,尽管不多,但总比在集团里受气要好。

而陈阳对她的回答是‘不知道,也许集团的伙食好吧’,莫世心觉得父亲肯定是因为自己才不愿意离开集团,他希望女儿可以有所作为,去完成他的未尽的事业。

“唉,外面的女孩子都是如何生活的呢?”这是莫世心心中难解的疑问。

      

从浴池出来之后,她打开衣柜换上了新的内衣裤,然后将地板上的衣物统统塞进了洗衣机,稀里哗啦地倒了大半桶的洗衣液。她选择好了模式,按下了启动按钮,突然又想起自己虽然内衣和衬衣有多余的,但是白大褂却没有换洗的。只得手忙脚乱地停下了洗衣机,把只被浸湿了三分之一的大褂拽了出来。

盯着那皱巴巴,湿漉漉,脏兮兮的衣服迟疑了一会儿,不穿白大褂可是没法进实验室的,这是赫尔曼本人立的规矩。

就在她提着衣服犹豫不决之时,从门外探进来了一个脑袋。这颗脑袋上长着一双碧绿的杏仁眼,带着略挺的鼻子,在其四十多岁的脸颊上只有些许浅浅的皱纹,但却又有着显眼的眼袋,棕色的头发胡乱拧成一股马尾,搭在肩头垂下来。

“嘿,小莫,你在干嘛呢。”

看见这颗脑袋,莫世心不由自主地扶住了额头。这个叫兰娜·金斯伯格的女人似乎从来没有隐私的概念,总是随随便便就走进别人的房间,甚至门都不敲一下。她和莫世心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自莫世心成为研究生后,兰娜就是她的学业导师,而且这位有些古怪的女人还是整个科考队的安全主管之一,也是实验现场的指挥主任,她的虹膜有权力进入任何一个房间,除了赫尔曼的。

“你又随便进别人的房间……因为你,我对法西斯很没有好感,你让我知道了给一个人过大的权利的确是很愚蠢的事情。”

“嘿,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兰娜说着推开了房门走了进来,耸了耸肩,并且给了莫世心一个拥抱。

她穿着一件厚实的登山服,是蓝色和白色相间的颜色,那是大卫盾的两种基色,也是这个女人最喜欢的颜色。

“你们民族不是有这么一句谚语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母来孩子的房间里看看可爱的孩子有什么问题?”

兰娜非常喜欢以莫世心的妈妈自居,实际上只要比她小的,她都想要别人叫她妈妈。

对此,莫世心初期有些抵触,因为有时候她会幻想,她那成颓废又坏脾气的鳏夫父亲如果因为某个契机和这个精力过剩又温柔的寡妇‘母亲’结合了,她觉得可能会很尴尬。当然这也很有趣就是了……只不过这种事不可能发生,这俩人的合作仅止于工作,而且犹太人也不和外人通婚。

“在上个世纪的网络文化里,你这种举动会被认为是侮辱,要挨揍的,我的妈妈。”

莫世心故意把妈妈两个字说的很重,然后笑眯眯地将手头脏兮兮,水淋淋,湿乎乎的衣服一卷,重新扔进了洗衣机。

“那你来找我干嘛呢?全体人员放假两天可以你亲自下的手谕,可不要说现在要我去加班。”

说着,莫世心笑了笑,她其实还是很喜欢加班的,她觉得自己不是工作狂,只是,加班能让她找到生命中的……充实感,就像她还在读书的时候,不停填鸭式的背书那样。如果是兰娜本人的邀请,那就更没有理由拒绝了。这个女人虽然行为诡异,思维跳跃,逻辑古怪,但是和她共事算得上是件让人清爽的事情。

有时候莫世心会把她和另一个传奇的犹太数学家联系起来,保罗·爱多士。和兰娜一样,这位数学家也是个怪人,他经常会没有征兆地跑到其他数学家的家里去找他们讨论问题,即便对方完全不认识他。而这也使得他一生完成了近五百多份合著的论文,其中有很多合作者还是他亲自发掘,提拔出来的数学家。

在小时候读过此人的传记之后,莫世心曾经把他当做是地位在爱因斯坦和高斯之上的偶像。而兰娜,简直就是此人在现世的翻版,那种自来熟的性格,对事业的热爱。她不知道自己童年对于保罗的崇拜是否还存在,但是假若还在的话,那么现在肯定也转移到了兰娜的身上。

“怎么会呢?我的好女孩儿,我只是想要……带你去考察。”兰娜边说着,边用手指轻轻的挑起的莫世心的下巴。

“考察?”莫世心顺势抬起头看着兰娜。

“对,帮我拿一些仪器,还要再拍几张照,你知道我自拍超烂的,所以你现在应该去换套厚点的衣服,穿的这么清凉可上不了山。”

兰娜的考察,基本上可以理解为是游玩。这个女人两个月前才刚刚进行了分娩,按理说还在月子期才对,但对于兰娜来说,享受游览美景的快乐甚至比自己的身体都要重要,要知道现在的冰岛,非常冷。

经她这么一说,莫世心才发现自己只穿着内衣,她立刻涨红了脸,将兰娜推出了门外。然后,她扶着门愣了一会,感觉比起自己最初离开父亲到兰娜的手下学习的时候,自己的性格似乎变了很多,这如果是放在以前的话,她是绝对不会在意这些事情的。

过了十几分钟之后,莫世心穿着一整套的防寒装出现在了门口。而兰娜似乎也已经百无聊赖地等候了多时,不停在用拳头轻轻捶打墙壁,用脚底拍着地毯。

看见莫世心出来,兰娜发挥着她人来疯与多动症的本色,走上前抱住了她,举起来,然后又放下,就好像是在逗弄自己的宠物一样。

“哎呀,好可爱啊,这件防寒服你还是第一次穿吧?”

莫世心稍稍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对兰娜一半的发言赞同,一半的发言反对。

老实说,这件防寒服她个人是不太喜欢的,甚至是觉得有些耻辱的,从她自幼受到的教育来说,粉红色被认为是一种颓废,并且软弱的色彩。

参与这个工程的全体人员都能得到一件定制的防寒服,原本她是打算选最普通的红色,因为显眼,如果发生什么事情容易被救援人员发现。但是兰娜擅作主张地改了她羽绒服的RGB参数,结果就变成了粉红色,对此这个犹太女人还很骄傲,大言不惭地说这才像个女孩子。在邓凯尔德班中,有着很多性格乖张的导师,但只有兰娜让自己的学生看起来与众不同,尽管莫世心并不是最有天赋的那个。

文字是个奇妙的东西,有时候完全相反的两个词会用来形容同一样东西,冰岛就是这种矛盾存在之一。因为冰岛实际上还有着另一个鲜为人知的称呼——极圈火岛。

这个称呼是源于冰岛上数量超群的火山,在这里有着近三百座的火山,其中约六分之一曾是活火山,但是在上个世纪那场浩大的环境变化之后,这些活火山大多成为了休眠火山。

而让人诧异的是,在全世界的都由于海平面上涨而饱受气候剧变之苦,唯有此地基本保留着原本的气候特点,仿佛隔离于世外一般。过去欧洲的王侯贵胄们在欧罗巴的土地上鏖战不休的时候,也只有这里始终没有卷入过他们的战争。

“这里真是受到祝福的土地。”

兰娜在第一次踏上这里的时候就如此感叹。虽然莫世心觉得这种看法非常的狭隘,如果不是因为这里的贫瘠,难以生存,冰岛如何才能做到独善其身?

这一次考察的目的地是瓦特纳冰川,她们坐在光浮越野车里向前行驶着。

这里大概是现存的最美的冰川了,世界三大冰川里,格兰林冰川和南极冰川都已经消失了。兰娜也已经来这里考察过好几次了,每一次过来,她实际上都没有做什么事情,纯粹是在游玩,然后把应当记录的数据全都从卫星上改都不改一下的照抄就交上去,有好几次,莫世心看见那权势滔天的赫尔曼站在一旁对着兰娜皱眉头,然后又无可奈何地摇头。

渐渐的,可以看见远方瓦特纳冰川那洁白庄严的色彩了。冰川自绿色与褐色的山体上延伸出去,顺着山体而下,形成了独特的冰舌。据说冰岛还有人居住的时候,这些冰舌都有曾被命名。

兰娜将马力开到最大,光浮越野车带着光压引擎那尖锐的声音呼啸而过,在平滑而整齐的冰川上留下了一条整齐的直线。如果不是因为成熟的光悬浮技术和优秀的安全系统,以兰娜开车的这个姿势和气势,她们很难不在这种崎岖难行的地域遇难。

自从光悬浮成熟以来,在极地地区的交通就都选择了光悬浮类工具。光悬浮所发出的高温可以在极地的冰面留下显眼的行路痕迹,而且也不会有轮胎上冻或是类似的问题。

她们所乘坐的这台光浮越野车就是GST集团研发部的产物。虽然看上去设计的有些古怪也不美观,就像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火柴盒子,但是却是实用性上的最高杰作。

长方体的设计更是将光悬浮的特性发挥的淋漓尽致,车子的五面全都装有高性能的光压灯,其中除了最下面的那一面,其他四面都有测距感应仪,一旦快要撞上什么东西,就会激活那一面的光压灯来回避撞击。

在某些崎岖的地方,因为测距仪的敏感度,所以车子会不自觉走成Z形路线。所以这种车子在研究员们中间又有碰碰车的绰号。这车唯一的缺点就是能耗稍高,如果不是兰娜打着观测的旗号来郊游的话,她们根本没资格驾驶。

兰娜又开着碰碰车横冲直撞的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现在所能看见的已经只剩下冰川那微微发蓝的白色了。实际上,这个老女人这一路上除了踩油门就压根什么都没做,方向盘对她来说就好像是过山车的扶手一样,她就只是像青春电影里放荡不羁的年轻人一样在那‘哟呵!’‘耶!’地傻叫乱嚎而已。

最终,她们在一个洞窟前面停了下来,兰娜兴奋地翻身下了车,一个劲地招呼莫世心赶快跟上。莫世心却浑身发软 ,只能瘫在座位里,还在为脑子里被那飘逸的行车轨迹所甩散的脑浆犯恶心。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有气无力地从车上下来,然后伸手去卸车子后座上的测量仪器。

但她没想到,她伸手去碰的时候才发现,这压根就没有什么测量仪器,而是放着烤肉架,旁边还顺带还有一些原始的燃料和冻肉……看来她的老师已经是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一下了。

她不禁扶着额头摇了摇脑袋。

扛着烤肉架,提着一大袋子的材料,她一扭一扭地跟着兰娜走进了洞窟之中。

进入洞窟,外面的风一下子就小了起来,同时耳边传来了洞窟特有的声音。在洞窟里,所有的声音都会被放大,都会变得无比得沉闷。无论是在冰柱之间来回碰撞的风,还是潺潺流过的暗流,亦或者是她的脚步声。

抬起头,她发现头顶上那纯净清澈的蓝黑色冰块正映照着奇妙的光影,这些万年冰里仿佛潜藏着一个宇宙,吸收着外面微弱的光芒,却包藏着万千星辰。

“很美吧?”

当她凝视着头顶虚构的星空之时,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老师的面前。而老师此时也在仰头长望,仿佛陶醉于此星空之中。

“其实,河生以前也很喜欢这里的。”

“您和我的父亲一起来过这里?”

“是啊。”

兰娜冰没有低下头颅,而是依旧仰望着天空。

“以前读大学时的地质考察科目,我们一起来过,还在这里扎营了两天。”

说到这里她稍微顿了一下,然后将头放了下去。

“啊,不过那时候我未来的老公也来了哦,不要臆想什么罗曼蒂克的情节哦。”

“我也没有乱想。”

“哎,是啊,谁知道你脑袋里天天想的是什么,别的导师跟我说,‘兰娜,你的那位学生总是在故作深沉,她从来没有笑过’,我想那是我听过最愚蠢的话了。”

“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莫世心说着,将肩上的烤肉架放了下来,一头砸在了坚实的冰面上,又把袋子扔到了老师的面前。

“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烤肉还是测距?”

“那些都无所谓。”

“无所谓?”

莫世心稍稍有点吃惊,她满以为老师今天带她过来,就是来玩的。

“那要做什么?你也没带其他仪器啊?”

“嗯。”

兰娜点了点头,表情中好像多了几分严肃。

“我想给你看一些东西……这幕‘天穹’只是其中之一。”

抬起头,莫世心料想这‘天穹’大概指的就是这洞窟如同星空宇宙一般的冰山吧。

“这名字可是你父亲取的。”

“竟然是我父亲取得,这确实是他的风格。”

“孩子,你的父亲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虽然某些时候他显得过于偏激了。”

莫世心愣了愣,她想了一会,觉得老师的‘偏激’这个词眼用的很奇怪,而自己的父亲做过的唯一一件偏激的事情,大概就是公开的批评开采南极矿冰的事情了。

“我记得老师你应该也是反对开采南极矿冰的。”

“我记得我教过你吧,很多事情不能以当下的眼光来看。‘高瞻远瞩’,未来这种东西就是要‘做好手头的东西,然后幻想今后的东西’……我们应该把眼光放的长远,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对于开采能源,我们不能单纯说这件事是好是坏,这太过于主观了,任何事情都能辩证的去看待,瘟疫固然带来了死亡,可是能源也给我们带来了生机。”

说到这里,兰娜扶着膝盖从坐着的大冰块上站了起来,突然就往一个方向走去。莫世心没敢怠慢,急急忙忙就跟了上去。

“您的意思是,那些是必要的牺牲?”

“不,我的孩子,我不觉得那是一种牺牲,我们和自然界里所以的生命本质上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进化出了更为复杂的神经系统,能表现我们的情感,我们的喜怒哀乐更强烈,所以貌似更高级……”

兰娜一边走,一边指着身边洞窟里的小水潭。

“一个人的离去,和这潭水里的一条鱼的死亡是没有区别的,这很残酷,但这种残酷只有我们才体会的到,有时候我会怀疑,情感是不是多余的东西,情感会让我们不理智。也许生存只需要情感,但是延续……需要的是理智。”

这说辞听起来和圣经上的有些相悖,虽然兰娜算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她很喜欢看圣经,至少她总是尊重自己民族传统的文化与观点。莫世心只是静静地听着,在老师说话的时候应当保持安静,这是父亲教她的。

“人即使消失了,宇宙也依然存在,我的家族一直以来就受人排斥,直到今天依然有冥顽不化的反犹主义者对我和我的民族抱有敌意,我从小就努力,希望能够改变这一切,但如今我依然没有做到。想想看,爱因斯坦,洛克菲勒,马克思,毕加索,这些都是伟大的犹太人,虽然我备受敬仰,但和我之前的前辈们一样,我没有能改变环境……你们民族有一句谚语怎么说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想去改变环境,但是最后却被环境改变了。”兰娜露出了有些无奈的神情,“你的父亲不懂这些,或者说只是不想懂,他太极端了,人类社会的本质是群居,我想不仅仅是人类,这个宇宙也是,没有人可以切断宇宙之间的联系。虽然我们还未与任何生命有过联系,但那仅仅只是因为我们太渺小了,我们不该去苛求接触,该来的迟早会来……就像我说的,‘做好手头的东西,然后幻想今后的东西’,认清现在人类需要什么,我想人类所需要的并不是思维社区,而是社会秩序的改善。”

“那为什么您不选择反抗?联合其他科学家一起去反对这个荒谬的计划?”

“我们是人类,不是单纯的生物,我们有自己独特的社会规则和阶级秩序。”

“我明白了,下场和我父亲一样,对吧?”

“你的父亲是一位伟大的人。”

“我觉得他很愚蠢,而且软弱,因为他不能对现实做任何的改变,这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他无法改变自己,也无法改变环境。”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逃离GST?还是选择反抗权威?”兰娜说这话的时候,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不敢说。

”莫世心咬了下嘴唇,低下了头。

“世心,记住我说的话,人的生命并不高贵,高贵的是通过生命去完成的使命,为了正确的道路,我甘愿奉献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GST里的很多人也和我一样,我可以用自己的尊严做担保。”

莫世心虽然不聪明,但是也听出了老师的言外之意,她心里充满了怀疑和恐惧,兰娜·金斯伯格,这位负责整个科考队安保工作的女人,难道在策划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但她为什么要跟自己做这些,而且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家事。

“妈妈,我不想成为父亲那样,即使献出生命,我也会改变当下的现实,”莫世心极力掩盖着自己的情绪,又不得不释放一些信号,她在尝试试探着这个女人的心思,但与兰娜相比,莫世心还是显得稚嫩了。

“放心吧,我的孩子,”说着,兰娜伸手轻抚着世心的脸,“你会搞定一切的。”

不久后,她们在洞窟豁然开朗的缺口处停了下来。在那里,可以看见一个狭隘的湖,其上拥挤地散布着大块的浮冰,由于过于拥挤,就仿佛像是一整块被冻上了一般。虽然颜色清澈纯净,但并不能让人内心泛起波动。同样的东西在视频和照片里也能看见,但莫世心大概知道老师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

“我只是想带你来看看这里而已。”

她顿了顿。

“最后一眼,杰古沙龙湖。”

杰古沙龙湖,杰古沙龙湖,这个曾经冰岛最大的湖泊,如今也萎缩到了这样的程度,由于极端的环境,抽水作业进行得非常缓慢,但这个湖总归将被抽干,那里不会再有浮冰,不会再有鱼,只会剩下复杂的电缆和整齐的机箱,日后人们也再也看不见杰古沙龙湖了。

真实无谓的多愁善感,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老师有些可悲。明明知道理智的重要性,却依然为情感而纠结矛盾。但她尊敬自己的老师,就这样和老师待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天空,看着太阳以不同的角度,不同颜色照耀着片湖泊,直到它完全落下。

天色已晚,师生二人准备返回,上车前,兰娜突然转过身,她伸出手将一枚小小的芯片递在了莫世心的面前,此时的莫世心已经预感到了什么,那枚刻着GST标志的芯片是整个科考队的命脉——“领航者密钥”。

由于多年的气候变化,冰岛附近的海域有着大量巨型浮冰,它们的冻结速度很快,所以科考队需要特制的破冰船进行开路,其余的科考船在后面跟进,为了防止破冰后冰面又迅速冻结,破冰船后面的科考船都是全速跟随的,所以领航者的路线至关重要,一旦出现偏差,将会出现不可想象的事故。

“老师……”莫世心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关几千人性命的密钥就摆在自己的眼前,只要她动动手指,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结束这个荒谬的计划。

当然,她明白其中的代价与后果。

想到这里,莫世心突然觉得老师手中的芯片十分刺眼,她有些慌乱地移开眼。

她不敢做出选择,不敢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暗。莫世心也不知道,在面对理智与情感的矛盾时,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判断。

沉默了许久,她咬了咬牙,抬起手,却又收了回去。

“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人给过我这样的机会。”面对莫世心这样的举动,兰娜丝毫没有把手缩回去的意思。

“……只有这一种办法么?”

“由你来判断。”兰娜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紧张的情绪,平和的面容里,散发出一种坚忍,“我觉得是……”

兰娜话都没有说完,莫世心一把抓走了密钥,然后紧紧地攥在了手里,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走到兰娜前面,抓住了她的手。

“老师,我们一起上路吧,”莫世心笑着说道。

兰娜看着莫世心,没有回答,她的心中出现了莫世心未来的轮廓,那是天使亦是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