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咒”字,大部分人第一个想到的词都是“咒骂、诅咒、咒语”之类的,很暗黑。但实际上,最初的“咒”同“祝”,所谓咒语,大抵指的是用以役鬼神而达己所愿的神秘语言。除了诅咒的意思,也可以是祝福的话语。道教经典《海琼白真人语录》对此有过相对清晰的解释:“咒者,祝之义也。夫祝之意,欲以达乎天地神明。”

在大部分情况下,咒术被认作是一种对既有行术的赋能,有点类似于操作说明和指令编码。施咒者通过语言的形式准确无误传达自身目的,然后乖巧地等待神秘力量的帮助。虽然现代科学对咒术的态度几近判了无期徒刑,但在行为学层面上,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在基督教的观念里,语言是上帝创造世界的工具(上帝说“要有光”,便有了光)。因此有观点认为,西方主流文明对于语言的崇拜,实质仍是对于上帝的崇拜——即便是西方召唤术中所用的咒语,基本上也都是以召唤了灵体为目的。

东方神话中虽然也不乏语言的神授论(即认为语言是神明赋予人类的特殊技能),但东方的语言崇拜大多早已脱离于神明崇拜,独立成体系,比如日本独特的“言灵”信仰。

日本神道认为“万物有灵”,言灵信仰便源于此处。古代日本人相信,语言也跟世间万物一样蕴含灵魂和神力,所说出的话会对现实事物造成好或坏的影响,因此有了祝词与忌讳语的概念,《古事记》、《日本书纪》等日本古籍中有很多关于言灵的故事。甚至在古日语里,“言”(koto)和“事”(koto)的发音都是一样样的。

我们会发现,这种语言崇拜在国内也非常明显。老人离世不能直接说“死亡”,而要说“仙逝”,以寓意好下场;结束通话之前客服会“祝您生活愉快”,祝词早已变成日常生活的礼节性用语;发生口角时,情绪激动的人还会给对方下诅咒,比如“生孩子没XX”……这些都是从语言崇拜演化而来的。

但相较于日本人重言语的言灵概念,国人的语言崇拜则更多体现在具象的文字上。汉字既是一种实用性的文字,又是一种特殊的图腾,被认为具备魔力——我们至今仍然可以在一些房子的外墙或是路口处看到“泰山石敢当”这般字样,更不消说神秘奇邪的八卦符咒。

从古籍中我们还会发现,古人认为文字本身的威力有时候连神明都会惧怕。据《太平广记》记载,唐代大侦探狄仁杰曾经想毁掉一座蛮神的神庙,便叫人拿着写有文字的敕牒进入,神见到之后“不复动,遂焚烧之”。

想起小时候有一回拿课本垫屁股坐,被外婆一顿训斥,随后外婆便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早年间当地有个老妇人,不识字,双眼还几近失明,只能以捡破烂为生。但是她有一个习惯,便是把捡到的印有文字的纸张一一收集起来,从不损毁或是转售。久而久之,她的眼疾居然莫名其妙好转了。

虽然只是个迷信故事,但国人对于文字的崇拜早已演化出上述故事里对于字纸的崇拜。当然,这跟旧中国的教育普及程度也会有很大关系,此处暂不展开。

当然也有其他形式的语言崇拜,比如印度的语言崇拜集中表现为对音声(咒语、真言)的崇拜,更进一步说的话,这种崇拜大多表现在佛教、婆罗门教等宗教生活中。

比如在密宗里,“真言”被看作是佛、菩萨、诸天的密语,能以简单的发音总括神明功德、誓愿和佛法精义,虔诚地持诵真言就可以获得神明加持,“即身成佛”。密宗真言里最被世界所熟知的,便是“六字真言”,被认为蕴含了世间所有幽玄奥义、真理和能量。

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在《声音与现象》一书中曾经发表评论:一种没有分延的声音,一种巫术性的声音绝对是活生生的,同时又是绝对死亡的。在印度对音声的崇拜里,修行者希望通过咒术实现的则是沟通人神,超越生死。

所要注意的是,上述三个例子中的语言崇拜形式并非完全对立,我国也有许多以音声咒术为表现形式的语言崇拜,印度也常常会用文字图腾替代咒语。这些都是基于使用场景的不同而发生的变形。

作为一种语言,咒术被看作是神灵用来开演天地秘密、普度众生的手段。但是如果我们严肃区分的话,施术者虽然认为咒术成效的背后是有神明相助,但实际上依旧是出于自己的主观目的在施展咒术,因此在这种微妙的身份转换里,施术者扮演了支配自然的神明角色,只是他们本人往往不会这么认为。

这或许是巫术和宗教最明显的区别之一。这种区别使得施术者认为巫术能帮助自己完成更多的事情,比如寻求伴侣。

英国古代有一种“刺骨求爱”的咒术。求爱者需要一边针刺骨头一边吟唱歌谣:

【我想刺的并非这根骨头,而是我所爱的那颗心,

但愿他坐立不安,只好来找我谈情。】

日本也流传着类似的巫术传说。单身汉若是想与某位姑娘共结连理,只需要悄悄弄到她的一根头发,与自己的一根头发绞合到一起,做好准备之后再施以咒术,就能得到那位姑娘的芳心。

此外澳大利亚的土著居民中也流传着“咒语+饰物”的求偶法术,而我国先民则会借用草本植物或是一些奇怪的动物组织(比如鹊脑、驴驹媚等)等物件,来帮助咒语完成同样的求爱目的。

除了婚嫁,我们还能在很多其他生活方面看到咒术的出现,比如农事、祈子、建房、丧葬等。咒术的背后,是人类对目的的漫长求索与对事物的渴望。我国的咒术出现得很早,比如《史记·殷本纪》中捕兽时候用的咒语:

【从天坠者,从地出者,

从四方来者,皆离(罹)吾网!】

还有《礼记·郊特牲》中用于年终祭祀的咒语: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

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

《山海经·大荒北经》中用于驱逐旱神女魅的咒语:

【神北行!】

感受一下,是不是就差末尾加上一句“急急如律令”了?

我们经常能在《一眉道长》之类的影视作品中看到“急急如律令”这样的语句。所谓如律令,沿用的是汉代官府文书格式,意指认真执行,不得违反,而急急就是情势紧急、火速执行的意思。

这种辞句在道教咒术中的作用,是强调神灵的绝对权威。另外如果这句话前面有嵌入神名(比如“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则是为了说明咒术的来源,有点像基督教徒祈祷时常说的“奉耶稣基督的名”。

古人是如何理解道教咒术的产生的呢?在另一部早期的道教经典《太平经》中,曾经对咒语的由来做出过理论说明:

【天上有常神圣要语,时下授人以言……

人民得之,谓之神祝也……

此者,天上神语也,相名字时时下漏地,道人得之,传以相语。】

也就是说,道教认为咒语被认为是天上神灵所用的语言,具有神力,后来传给了世人,因此才会被后者所用。

在修道人眼里,咒术具有极其强大的能量。《太上正一咒鬼经》是这样形容咒术的厉害之处的:

【咒金金自销,咒木木自折,咒水水自竭,咒火火自灭,

咒山山自崩,咒石石自裂,咒神神自缚,咒鬼鬼自杀,

咒祷祷自断,咒痈痈自决,咒毒毒自散,咒诅诅自灭。】

如此观念下,咒术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从道教的起源上看,五斗米道、太平道这些原初的道教形式都带有浓厚的巫术色彩,在被发展为明确的“道教”概念之前,巫士就已经能够熟稔地依靠咒术为人治病禳灾了。咒术起源于需求。

那么咒术究竟有没有效验的呢?稗闻野史之类的姑且先不谈,尽管施术者从未说自己是科学的,但我们目前所能做的,也只是通过科学角度尝试理解。

波兰裔英国人类学家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 )曾经对世界各地的咒术(巫术)做过细致研究,并著书《巫术、科学与宗教》,书中便有他自己对于巫术的一些观点。

他认为,咒术最主要的一项积极意义在于,它能够增强原始人类对付恶劣环境的信心。并且在信仰咒术的人来看,咒术是永远不会失败的。“不是因为记错了,就是行得不尽合法,或者犯了禁忌,更或者是旁人施行了反效巫术从而取消了它的效力。”

基于这层逻辑,巫术也和大部分宗教一样形成了自己的逻辑闭环,一个从外部无法攻破的闭环。

比如义和团时期团民对于咒术的运用。当时义和团的成员相信,如果自己在战斗中身亡,同伴只需要念一通咒语,自己就能原地满血复活。但是这显然非常不科学。一支咒术念罢,伤口并未愈合,死者并未还魂,义和团对此又会有另一番解释:此人贪财/或道行不深/或不够虔诚,神不能附体。正如道教经典《医学祝由十三科》一开篇所明示的:

【不诚不敬者不治, 毁谤天医者不治, 

疑信不决者不治, 符咒不合、不全者不治。】

而对于文化知识水平较低、笃信神秘力量、单纯轻信的大部分义和团团民来说,这又进一步加深了他们的信念,使他们反而更相信神佛与咒术。

另外马林诺夫斯基还认为,咒术可以帮助人们宣泄情感。当人们遇到自身知识无法解释、技能无法解决的问题时,欲望、恐惧、焦虑都会促使一个人找寻一些替代性的行为。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卡塔西斯(katharsis)”,即我们会因为音乐、喜剧的激发而心生情绪,乃至陷入迷狂,但随后又会平静下来,感觉得到了“治疗和净化”。

行为学上有一个著名的斯金纳箱实验。实验最开始,每当被关在笼子里的鸽子按压笼子里的杆子时,工作人员都会往笼子里投喂食物,重复几次之后鸽子就知道了按压杆子就能获得食物。但是接下来,实验者会随机地投喂食物,鸽子发现并非每次按压杆子都能获得食物,居然变得”迷信“起来:每次按压杆子之前,鸽子都会做出转圈、快速点头等重复、强化的行为,仿佛是某种乞食仪式。

和箱子里的鸽子一样,当我们遇到自己无法解释的事情时,我们也习惯于琢磨出一套逻辑来强行解释;当我们遇到几乎不可能改变的情形时,也总会做些什么企图改变现状。我们并不比鸽子强多少。

前NBA球星贾森·基德(Jason Kidd)相信罚球之前摸一下自己的屁股能提高命中率,纳达尔上场的时候,必须右脚先踏入球场边线……由于存在安慰剂效应,对于那些相信迷信行为可以带来好运的人而言,这些行为可以平复紧张心态,增强自信,而这对于获得好成绩至关重要虽然只是一种近乎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假性满足。但人们往往宁愿选择自说自话,也不愿意接受无法解释的事情。至少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会因为“做了些什么”而达成某种心理上的平衡。

而在充满仪式性的咒术中,安慰剂效应有时也会发挥作用。

2015年,瑞典林雪平大学的研究人员曾经研究过经文咒语对于人的心理有何切实作用。他们发现,重复诵读咒语的人更容易集中注意力,很难分心。但是,如果把咒语的内容换做其他无意义的词汇,结果也是一样的。所以并非咒语起了作用,而是重复的诵读行为以及自身的暗示帮助人平静。。

基于需求,我们的祖先赋予语言超自然力量,形成了咒语。但除了自我暗示,现代科学从未认为咒语真能帮助施术者实现目的。我们所说的话,仅仅是一波转瞬即逝的空气振动。

但是需求永远不会消失,语言也很难消亡。

尽管咒语无法帮人行事,现代人依旧可以单靠语音实现目的。

科技,又何尝不是一种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