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坦】

没有一个人勇猛到胆敢惹它:既然连惹它也不敢,谁能在我面前挺立?有谁先给了我什么,而要我偿还的?全天下的万物都是我的呢。我不会隐瞒它的肢体,它的大力,它美好的骨骼。谁能掀下它的外皮?谁能进到它上下牙骨之间?谁能打开它的腮颊?它圆排的牙齿是可怕的。它以它的鳞甲傲世,那些鳞甲片片密密相邻,像封死的印缄。那些鳞甲一一紧连,一丝风也进不去。那些鳞甲彼此相锁,联结为一,不能分离。它打喷嚏,就闪现一道光,它的眼睛就像早晨的阳光。它口中发出盛燃的火把,迸射火星。烟从它鼻孔冒出,有如出自沸腾的锅和炉。它的呼吸点燃煤炭,火焰就从它口中发出。它的颈项强壮有力,在它面前的,忧伤都变恐惧。它的肌肉紧绷结实:那些肌肉强健硬扎,不可动摇;它的心坚稳如石;没错,硬那承托上层磨石的下层磨石……

用刀剑刺它,拿它没法度:枪、镖、尖枪,都没有用。它视铁如稻草,视铜如烂木。箭不能使它逃走;弹弓的石子射它,只如碎枝。镖枪对它就像断禾残梗;挥舞作势的长枪,它嗤笑以对。它肚腹有如尖石利瓦;它经过淤泥,有如钉耙扫过。它使深渊热滚如锅鼎;它使海洋沸烫如锅中的油。它所过之路都发光;令人以为深渊如同皤皤白发。

——《约伯记》,41:10-24、2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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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世界的魔鬼】

基督教传统一直都在努力忘记一件事:如果撒旦是天使,那他一定是最美丽的那位。但是,在17世纪左右,撒旦开始转变。在《哈姆雷特》中,莎士比亚写魔鬼也能以美丽的形态出现。在《屠杀圣婴》(The Slaughter of the Innocents,1632)里,马利诺描写撒旦满怀忧郁和沮丧,在某种程度上撩动我们的同情心。但丁(14世纪)笔下的路济弗尔(Lucifer)和塔索(16世纪)在(耶路撒冷解脱》(Jerusalem Delivered)里描写的普路同(Pluto)可以比较一下。两个都恐怖,但塔索让他的普路同有一种“恐怖的庄严”。

撒旦明确得救之作是弥尔顿的《失乐园》(Paradise Lost,1667)。有人说这里面有政治理由(弥尔顿参加了后来失败的清教徒革命),因此诗人将撒旦写成对当权势力造反的模范。布莱克(Blake)在其《天国与地狱的婚姻》(The Marrige of Heaven and Hell,1790-1793)李说,弥尔顿“站到魔鬼那边而不自知”。即使我们不必同意此说,也看得出弥尔顿的撒旦具备堕落之美的特征和永不服输的傲骨。他不是革命家,因为他除了一心报复和肯定他的自我,别无理想,但他的确是那种纯粹造反之气的典型。难怪席勒(Schiller)批判他自己的剧作《强盗》(The Robbers)时说,读者会站在落败者这边;雪莱则在其《诗的辩护》(Defence of Poetry)里说,弥尔顿的撒旦优于他反抗的上帝。撒旦基于他特有的一种荣誉感而不悔,他不愿臣服于他的征服者,而且拒绝乞怜:“宁称王于地狱,不为臣于天国。”

【但丁笔下的路济弗尔】

悲惨王国的皇帝

半胸以上探出

寒冰,

我和一个巨人相比

胜过巨人和他的双臂相比

……

我觉得真奇异,

当我看见他头上三张脸!

正面那张,朱红色;

另外两张和这张

在各肩中间上方相连,

三脸在头顶连载一起;

右手边那张好像介于黄白之间

左边那张看起来

像尼罗河往谷里落下之地的人的颜色。

左右各边底下伸出两个强大的翅膀,

像他这么大的鸟会有的巨翅;

这么大的船帆我还没见过。

——《地狱》,但丁(1265-1321),XXXIV,28-57

【塔索笔下的普路同】

高傲的暴君从他高高的房子皱眉下望,

以他的眼神使他底下所有怪物战栗,

他的眼睛充满愤怒和毒氛,

像召集人马作战的两把烽火,

他纠结的长发垂到胸前,像嶙峋

高山上的荆棘,

他张开的嘴冒着腥血,

像冥河洪水

聚涌的大漩涡

——《耶路撒冷解脱》,塔索,IV,7(1581)

【马利诺笔下的撒旦】

他那对住着邪恶和死亡的眼睛,

闪射着沉黯的红光。

他斜视的目光和扭曲的瞳子

像彗星,眉头像灯笼。

从他的鼻孔和了无血色的双唇

他吐出煤烟和恶臭;

暴躁、高傲,铤而走险,

雷霆是他的叹息,

闪电是他的呼吸。

——《屠杀圣婴》马利诺(1632)

【弥尔顿笔下的撒旦】

依照人间的算法九天又九夜,

他,带着他可怕的徒众,

一败涂地,在那烈火的深渊中翻滚,

虽是不朽之身,却已

万劫不复。但他的劫数

撩起他更大愤怒;因为想到

已失幸福,痛苦又天长地久

他为之锥心:他凶恶的双眼

四下环顾,目睹巨大的折磨和

惊恐,夹杂着顽强的傲气和固执的愤恨。

立刻,尽他天使的目力,他看出

悲惨的凄凉和荒烟。

望尽四面八方,

一个恐怖的地牢,

像个烈焰熊熊的洪炉;但

那些烈焰不发光;而是

一种有形的黑暗

只供发现苦难的景象,

哀惨的境地,凄郁的暗景,

平静和安息永远不居之处,希望

无所不到,只不来此地,但有折磨,无穷逼人,以及由

永恒燃烧,从不消蚀的硫磺

源源添注的火热洪流。

这就是永恒的正义

为那些叛逆者准备的处所;

……

从何等的高处,沦落何等的深渊:那

握有雷霆的,证明

强太多了;但直到此时

谁知道险恶武器是何威力?然而

虽然我外在的光彩已变,

威力,以及那有力的胜利者

盛怒之下所能施展的折磨,

都不能令我后悔,或改变

我坚定的心志,以及我的价值受损

所激起的傲然鄙蔑,

这股鄙蔑使我奋起

和那最万能者争锋,

带领无数不喜欢他的统治

而拥护我的武装天军

投入激烈的争战,

在天界的沙场上

以相敌的力量

作胜负未定之斗,

和他至高的力量对阵,

并且撼动他的王座。败阵又算什么?

我们并未尽失:不可夺的意志,

复仇的思考,不朽的恨意,

以及永不屈服或让步的勇气:

还有永远不服的。

这荣耀,他的怒气或力气永远无法

从我身上夺走。弯腰,屈膝乞求恩典,

奉他的权力为神,

而他,最近为此臂所慑,

还曾为他的帝国疑惧:那

的确是不争气;

那时比这沦落更不如的耻辱。

——《失乐园》弥尔顿,I,62-151(1674)

马洛(Marlowe)的《浮士德博士》(Dr Faustus,1604)里,墨菲斯特菲里斯仍然一副丑相。到18世纪,卡佐特(Cazotte)的《恋爱的魔鬼》还把他写成骆驼。但是,在歌德的《浮士德》里,他以衣着讲究的绅士亮相。没错,他先变成黑狗和浮士德打照面,然后又是目露精光、嘴唇可怕尖牙的河马,但他终于还是以流浪学者和体面知识分子的打扮出现。

说他是魔鬼,只是因为他凭着满嘴辩证法来说服、取信于人,和浮士德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话说回来,他没有太费力就诱拐了浮士德,浮士德心里早已准备和鬼神打交道,几乎可以说是他要见魔鬼,而不是魔鬼来引诱他。因此,墨菲斯特菲里斯是魔鬼第三个变体的先声。

到20世纪,他彻底变成“世俗的”。这一点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帕皮尼(Papini)和托马斯·曼的作品便知。他即不吓人,亦无魅力,无聊,小资产阶级的调调挺讨人厌,但他也因此更危险,更令人担心,因为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丑,反而貌似无辜。

【卡佐特笔下的魔鬼】

我用清晰、强烈的声音说我的祝咒,然后,为了加强声音,我很快重复三次:别西卜。

一阵寒意通透我全身血管,我头上毛发直立。我才刚念完我的祝咒,我正前方高高拱起的天花板就开一个双扇窗。从那个开口,一大柱比白天还亮的光倾注而入。一个骆驼的头,大得恐怖,来到这窗口。这个头上最大的东西是耳朵。

这可憎的鬼张开它的双颚,用这幽灵特有的一种声调对我说:“你要什么?”……

我第一个上心的念头是狗:来啊,我说,来一只獚犬吧。我这命令才刚出口,那可怕的骆驼就把它的脖子伸长六呎,把它的头低垂到房间中央,吐出一只猎犬,毛色光亮,一对耳朵垂到地面。

——《恋爱的魔鬼》卡佐特(1772)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魔鬼】

他是个绅士,或者,更恰当的说,一种俄罗斯绅士,不再年轻了,像法国人说的,qui frisait la cinquantaine(年近半百),黑发已有几抹灰白,不过,还相当长而且浓,而且留一把山羊胡子。

——《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1819-1880)

【帕皮尼笔下的魔鬼】

他身材非常高,非常苍白:他仍然年轻,不过,他的年轻,是那种经历已经太多,比老年还忧伤的年轻。他极白而极长的脸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嘴薄薄的,合起来,紧抿着,以及单单一条非常深的皱纹从双眉之间笔直而上,几乎穿入发根……他总是一身黑衣,手上也永远一丝不苟戴着手套。

——《魔鬼告诉我》帕皮尼(1906)

【托马斯·曼笔下的魔鬼】

他有点儿骨瘦如柴,身材不算非常高,甚至比我矮,戴一顶扁帽,一边帽缘拉下来盖住耳朵,泛红的头发从另一边的太阳穴冒出来。他睫毛泛红,眼睛泛红,面色灰白,鼻尖稍微往下钩曲。他穿一件编织的斜纹衬衫,外面一件格子夹克,夹克袖子太短,粗短的手指从袖口冒出来。他的长裤太紧了,鞋子则破烂到没法再清洗。一个有着剧场演员声音的皮条客、寄生虫。

——《浮士德博士》托马斯·曼(1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