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巨大的火蓮消失了,空地中央原本的戲檯子也不見了,只留下了一個黑乎乎冒着蒸汽的大坑。

小駝背站在坑邊,見周圍人群沒有散去的跡象,反而有再圍攏來的意思,便朗聲叫了起來:

“諸位,本來今天這事兒是我們封魔殿的家事,我由着你們看了這半天的戲,怎麼?都還沒看夠嗎?若是再想看下去,本人可是要收費了!”

花頭髮的嵐開搖頭晃腦,手裡把玩着一串葯珠子,問道:“不知道青竹使者,你打算怎麼收費呢?”

小駝背認真想了想,語出驚人:

“聽一個字一條人命如何?”

“放肆!”“大膽!”……人群直接炸了鍋。

其實直到現在,這些圍觀的人里依然有一部分不是特別清楚青竹的來歷,只是被人反覆叮囑過不要招惹他。此刻聽見青竹這樣說,那些人再也壓不住心中惱怒。

小駝背對那些聲音充耳不聞,又認認真真的補充道:“你們誰家還拉不出一兩百個炮灰啊?稍微湊個一兩千人也就差不多了嗎?”

這話更是過分,有些爭強好鬥的年輕人拉刀拔劍的就要往上沖,被身邊人死死抱住趕緊科普青竹曾經的光輝事迹。

“難道是你們覺得這價錢開的太低?還想再加點?”青竹聲音一冷,伸手一招,那卻塵神劍飛回他的手中,輕鳴作響。

嵐開手裡的葯珠子啪的掉在地下,皮笑肉不笑:“青竹兄…這玩笑…可不能隨便開啊。”

這村子裡現在一共也沒兩千個人,若是小駝背真不是在開玩笑,那現在就可以集體開始逃命了。

“我可沒開玩笑。難道你是懷疑我們封魔殿的秘密不值這個價錢嗎?”

這話一出,嵐開乾脆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都散了吧!”

一個微弱的聲音響了起來,雖然聲音很小,卻像是直接響在每個人心裡的。

是葉向天。

“……走!”

人們終於開始陸續散去,他們或許不了解小駝背青竹,也或許心有不甘,但在場的每個人都清楚葉向天是個什麼分量。

嵐開沖小駝背乾笑了兩聲告辭,心裡發誓以後絕對要離這個瘋子遠點,剛才他的話里可是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

衡師、葉向天和獨臂仙三個人互相看了幾眼,也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他們心裡都清楚,青竹既然這麼說,那必然是有什麼話不想讓人聽見。

只有那個蒙眼長發的少年留了下來。

“你怎麼不走?沒聽見我說的話嗎?”青竹問道。

那蒙眼少年微微一笑:“我只不過是替我們城主帶一句話。既然在這裡碰上您,正好省的我之後往南域跑了。”

“你們城主?我認識嗎?”小駝背一怔,而後恍然,“你是說無目吧?這小瞎子現在已經當上城主了?挺好挺好。說吧,他讓你給我帶什麼話?”

“我們城主說,這《妖刀魔劍志》的出世,極為詭異。您是封魔殿的鎮魔使,需多加小心。”

“哦。沒想到小瞎子他還挺關心我啊。那你幫我也給他帶句話好了。”青竹想了想,清清嗓子,“瞎子你少操閑心,還專門托手下給我帶話,咱們關係有那麼好嘛?這不是找着讓人嚼舌根子嗎?我不過就去你們千幻城旅遊過一圈,就傳出什麼龍陽之好的惡名,着實噁心。以前年紀小,我可以不在乎,可這幾年眼看着我就該找媳婦了,這名聲嚴重破壞我的男人形象。以後咱們兩個就老死不相往來好了。”

紫陌越聽越樂,笑着笑着就乾脆坐到了地上。她直到現在熱鬧沒瞧上,可笑話倒是看了不少。再這樣下去,她今夜就要活活笑死在這荒村裡了。

蒙眼少年都聽傻了,這話怎麼帶啊?

“你就把原話跟他學一遍就行了。怎麼?沒記住啊?那我再跟你說一遍啊。咳咳…瞎子你少操閑心……”

“記住了!記住了!”蒙眼少年趕快點頭,之後扭頭就跑,心裡還發誓以後再也不幹這種差事了。

等人都走了,小駝背斜眼看了眼天上的焱心:“怎麼,你這是在天上飄得久了,真把自己當個傻鳥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紫陌終於是再也維持不住自己的形象,直接拍着地大笑了起來。

“紫陌我可沒說你啊,你怎麼還跌到地上了?!”誰料小駝背一句話又把她的笑聲頂了回去。

“你……你……你有毒吧?”紫陌在哪裡笑不出來又聚不起怒意,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臉十分的痛苦,不知道是該胃疼還是肝疼。

焱心從天上下來,看了眼自己燒出來的坑,開始跳着腳叫起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四個老頭兒一個比一個賊,誰也不想來,非都攆着我來!也不看看我能打的過你嗎?這下好了,我劍要不回去,交不了差。那乾脆我就不回去了,讓他們自己在本殿里守着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打算跑路。

“想跑?回來吧你!”

小駝背一伸手拉他的肩膀,一伸腿在他腳下一掃,便把焱心絆了個屁股墩。

“誒呦!”

小駝背從紫陌那裡拿回麻布,一層層的又把手裡的劍包了起來。

“我問你啊,你說是那四個老頭兒讓你來找我要劍的,可是為什麼你不去南域要來這鬼嘯荒原上呢?你可千萬別告訴我說是他們四個能掐會算,封魔殿可沒這技能;你也千萬別告訴我說你是偶然從這兒路過,路過也路過不到這村子裡頭。老實交代,你來這鬼嘯荒原幹嘛來了?”

他把包好的布包裹懸在焱心頭頂,看樣子只要焱心不老實便會給他來一下。

紫陌憋得累了也笑不出來了,在邊上饒有興緻的看起這皮孩子審訊現場。

“那是因為……那是因為……那是因為……”焱心一直重複着四個字。

紫陌聽得直皺眉:這小孩也不怎麼皮啊?怎麼老實的連個謊都不會撒?

“因為什麼?”

“我……我路上碰見我爹了……”焱心害怕的看了眼小駝背,小聲說道。

“嗯?你細說一下,你爹都跟你說什麼了?”青竹把包裹從焱心頭頂收回去,嚴肅的追問起來。

“記住最好是原話。”小駝背又補充了一句。

焱心說半句便偷看一眼小駝背,斷斷續續的講了起來:

“我爹說,卻塵劍本來就該給你,那件事他不怪你……他又說,你這些年在南域安生了不少,以後少給他惹點事兒……他還說,讓我來鬼嘯荒原找你,你可能在這兒……最後還說,以後就讓我跟着你……誒呦……誒呦……”

青竹聽到最後兩句,腦門青筋一跳,也不等他講完,便把他揪着脖領子拽起來,拿手中包裹給他屁股上來了三下:

“你個皮孩子還不跟我說實話是吧?你爹會告訴你鬼嘯荒原上的事?你爹還讓你跟着我?這話你拿去蒙外人也就算了,還敢拿來蒙我?你爹讓你視我如兄長,你就是打算這麼蒙你兄長的?”

焱心被打急了,捂着屁股一竄老遠:“青竹,我是殿主之子,你不能打我!”

小駝背眼睛一瞪:“剛才就憋着火了,今天一晚上你叫我什麼?”

焱心一縮脖子,不情願的小聲道:“青竹……哥。”

“把前面那兩字給我去掉!”

焱心從小皮甲的兜里掏出一枚竹葉狀的令牌,梗着脖子就是不願意叫:“那個,總之,你不能打我了!你看,我也是咱們封魔殿的鎮魔使了,跟你平級的!”

“唔?你拿來我看?”小駝背從焱心手裡把那令牌接過。

他翻來覆去的看了兩眼:“令牌倒是真的。不過你這是偷出來的吧?”

“不是,是四個老頭……呸呸呸……是四個長老給的。”

邊上的紫陌一翻白眼。

原來這皮孩子也不是不會撒謊,可就是撒謊的水平差了點,說假話的時候臉都抽了。

小駝背沒有拆穿他的謊話,只是把那令牌握在手心“咔”的一下捏爛,然後從自己身上也拿出一枚一模一樣的令牌,並列擺在手心:“吶,你看,我們現在不就又不平級了?”

焱心看着自己偷出來的令牌被捏壞,心疼的都快哭出來了,見小駝背又把手裡的包裹舉了起來,忙喊道:“我說…我說…頭兩句是實話,后兩句是我自己編的。”

小駝背這才罷休:“你老老實實交代不就完了嗎?你是不是在域外待得無聊,才找了這借口跑出來的?”

焱心苦着臉不吭聲,算是默認了。

“過來。”小駝背招呼焱心。

焱心猶猶豫豫半天極不情願的站到小駝背身邊。

焱心生的本就比同齡人高大,而青竹雖然高卻略微有些駝背,兩人站一塊正好差不多。

青竹語重心長地拍起焱心的肩膀:“焱心啊,你爹雖然是殿主,可是你記住,你呢,其實並不算封魔殿里的人。以後在域外待得無聊啊,四處去跑跑轉轉都可以,以你的身手天下之大都可去得,但是切記千萬別跟妖刀魔劍扯上關係知道嗎?你年紀太小了,什麼都不懂。你爹才不想你跟那些東西扯上關係,那四個老頭兒把你看在本殿,其實也是一個意思。你跑出來前跟你娘說過沒?你爹就是天天不着家,你也打算這麼干?把你娘一個人扔在域外?”

焱心臉一紅,被小駝背教訓的說不出話來。

夭壽了!從來沒怎麼正常過的小駝背突然就變成個正經人了!

紫陌使勁揉着自己的眼睛,以為是產生幻覺了。

小駝背心裡盤算了一下,現在讓焱心離開,恐怕以後會有麻煩,便在他的後腦勺上揉了兩下:“焱心啊,你去幫我辦一件事情吧。我在來的路上發現的,我現在不方便出手。”

說著他附到焱心耳邊說了些什麼。

焱心臉上的表情先是迷惑,之後震驚,最後又隱隱有些激動和興奮。

“真的?”

“總之,你只要稍微動點手腳就好了,注意小心點,對你來說並不太難。做完呢,就按我說的躲起來,這鬼嘯荒原上的事情不結束就別露面了。這村子裡的人能活下來多少就全看你了。”

被委以重任的感覺,讓焱心充滿鬥志,信心百倍的走了。

小駝背往地上一躺,看着頭頂的月亮,心裡對自己的行為產生了懷疑:“總是在心裡告訴自己看熱鬧就好,可怎麼就管不住這雙手呢?希望還能來得及,能多救一個算一個吧!”

頭頂的月光被擋住,一張俏生生的臉朝下看着他:“小駝背,你跟那個皮孩子偷說了點什麼呀?”

小駝背神秘的一笑不回答,只是在心裡默默的念着:

“是大事,是關乎這村子裡所有人生死的大事。”

兩個人回到那白玄舊居時,發現這院子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衡師正背對着兩人,在這院子里來回審視。

他審視完了,才回過頭看着小駝背和紫陌:

“你們就沒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這莫名其妙的問話讓紫陌迷糊了:“說什麼啊?”

小駝背則是一臉無所謂,像是沒有聽到衡師的聲音。

“好,你們既然不想說,那我問好了。”衡師把手一背,眼看向紫陌,“小火兒,你剛才叫他什麼?小駝背?”

紫陌更加迷糊,這有什麼好問的?

“你可知道你口中這小駝背是個什麼人物嗎?”衡師冷笑了兩聲。

“知道啊!”紫陌明白衡師想問什麼了,“他不就是封魔殿的鎮魔使青竹嗎?”

小駝背的江湖名聲在這些認識他的人眼裡一向不好,而他這五年又沒有邁出過南域一步,所以許多人並不清楚他是自己的跟班。

果然,衡師下一句話就是:“你竟然知道?你逃婚是怎麼和他這種人逃到一起去的?”

“她如何,好像用不着你這個外人來管吧?”小駝背在旁邊陰陽怪氣的插嘴。

衡師並不理會小駝背,只是面露長輩般關切和責備的盯着紫陌的雙眼,等着她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

“這個……衡師爺爺……其實是……這麼回事……”紫陌只覺得頭都要大了,一臉尷尬的附到老人耳邊小聲的解釋着。

“你沒騙我?”老人聽完,盯着紫陌滿眼怪異的狐疑。

“她騙你幹嘛?”回答衡師的卻是小駝背,他知道紫陌在給老人解釋什麼。

“那麼你呢?你沒騙她?”衡師警惕的看向小駝背,就像看着一條毒蛇。

“我騙她幹嘛?”小駝背洒然一笑,“紫老鬼可就她這一個寶貝女兒。難道他還能和我合夥把自己親閨女賣了不成?”

言下之意,我若騙了她自然會有人來找我拚命,何須你來多事。

可衡師依舊不依不饒:“你既然知道紫老鬼就這一個女兒,那還帶她來這是非之地幹嘛?簡直是胡鬧!”

紫陌在一旁尷尬不已:“衡師爺爺,那個……怎麼說呢……其實小駝背他不同意我過來……是我非得想要來看熱鬧……這才把他給拽過來的……”

“他?他會有那麼好心?”衡師不屑。

之後他繼續對着小駝背發怒:“她不知道利害,你豈會不知道?你這個瘋子安生了五年,這次又想干出什麼事來?這裡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魔劍出世這種熱鬧也能隨便湊嗎?不要命了?把女兒隨便就交到你這種人手裡,我看那火老鬼也是老糊塗了,脖子上長得簡直不是腦袋,而是長了個西瓜!”

也不知他到底是在罵小駝背,還是在罵紫陌,或是在罵紫陌那個不靠譜的老爹。

“她想要來看熱鬧,我自然便跟着來了。”小駝背被罵了幾句,心中有氣,一揚臉,一副“看不慣我你就走啊?”的囂張表情,“看個熱鬧有什麼大不了啊?不就是個冰魔劍出世嗎?我既然敢帶她來,自然有本事保護她的安全,你瞎操心什麼?”

“你覺得我信嗎?你說這話你自己心裡信嗎?”老人對小駝背的說法嗤之以鼻,“你要是能安分守己,只怕天下都要從此太平。”

“我說我的,你聽你的。你信不信,關我屁事。我信不信,關你屁事。”小駝背把眼睛一翻,“倒是你一個外人,憑什麼對她指手畫腳啊?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哎呀,小駝背你怎麼能對衡師爺爺這麼說話呢?”紫陌正急得不知如何勸解兩人,聽見這火上澆油的一句話更是頭大如斗。

可小駝背卻偏偏犯了倔:“我是你的跟班不是他的,請我的是你爹也不是他。你尊敬叫他一聲爺爺,我卻又不叫。”

里裡外外只透着一句話:我為何要對他客氣。

那邊衡師聽了這話,也動了氣:“我緣薄福淺,可千萬收不起你這樣損陰折壽的晚輩。”

這兩人各立一邊,把眼瞧天,互相對着鼻孔噴氣。只把紫陌夾在中間,急得左右為難。

紫陌急的在心裡直罵自己那不靠譜的老爹,怎麼明明都是你的朋友,卻偏偏像兩個不共戴天的仇人呢?害的自己夾在中間活受罪。

衡師又冷笑了幾聲:“我也不打算細究你們到底是誰想來看熱鬧,可是青竹你能給我好好解釋解釋這院子是怎麼一回事嗎?我是最先進入這魔劍村的一批人,還四下轉悠了一圈。我年紀雖然大了可記性還是好使的,這裡之前分明是一片荒地,怎麼就突然冒出來座院子呢?只怕這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院子,不一般吧?”

小駝背一聽,心說壞了,他為圖省事就把白玄留下的障眼法關了,這麼要緊的事他怎麼就忘了呢?

衡師一邊說著,一邊期待的看向紫陌。在他的想法里,青竹既然是另有目的,那麼一定會對紫陌隱瞞什麼,現在正是揭露他嘴臉的好時機。

可是當他看見紫陌一臉平靜時,便知道她對於這莫名出現的院子是知情的。

“……小火兒,莫非你知道這院子的事情?”

“對啊,小駝背都跟我說了呀!”紫陌並沒有把這院子的故事說給衡師聽。

那畢竟是封魔殿的秘密,小駝背願意跟她分享,可她卻不能擅自說給其他的人。

衡師從這一句話里,聽出了自己和青竹在紫陌心中的遠近親疏,暗自嘆了口氣。

他心中堅信小駝背來這裡肯定是另有目的,甚至在懷疑小駝背告訴紫陌的是真是假,可他沒法把心中這種懷疑說給紫陌聽。

至少從紫陌的表情看,她對青竹的話是相信的。如果他現在一味地針對青竹,只會增加紫陌對自己的戒備而已

衡師失望的搖了搖頭:“算了算了,背後莫說人是非。既然是你爹讓他跟着你,自然是有道理的。爺爺老了,走的夜路多了,不免有些多心,小火兒莫怪。”

青竹心頭一動,衡師這分明是話裡有話,強調自己的不可信,好增加紫陌的戒心。

他也呵呵輕笑了笑:“誰還沒走過幾段夜路啊?怕只怕有些人見多了鬼,一顆心蒙的比這夜還黑,眼裡就再也不認識人了。”

紫陌聽着兩個人在那裡相互攻擊,一臉的無奈,乾脆也就不管了,自己去那三間屋子裡挨個翻查了起來,想收拾出個能睡覺的地方,順便看看有沒有什麼意外的收穫。

衡師和青竹見紫陌走開,也就不再互相敵視,閑聊了起來。說起來兩個人也算是舊識,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雖然關係一向不睦,更多的原因也只是單純的看不慣對方而已。

衡師總覺得小駝背陰沉鬼蜮,而青竹則總覺得衡師道貌岸然。

這兩個人非友非敵非知己,相互之間卻也可以談天論地話東西,可一旦有其他人在場,就必定會傾盡全力的互相攻訐對方,好讓所有人都知道對方是個不可信的人。

這實在是一種很難令人理解的奇怪關係。

兩人談着談着,自然而然談到那三年前的《妖刀魔劍志》,和眼下的冰魔劍。

“這麼說來,不光是老夫一個人在懷疑那《妖刀魔劍志》出自你們封魔殿之手了?”衡師聽小駝背提到和葉向天的偶遇,便順勢試探道。

“不懷疑我們還能懷疑誰呢?”小駝背倒並不忌諱談到這個話題,“能寫出那書的,必然對妖刀魔劍有着極深的了解。而這世上論到對妖刀魔劍的了解,除去我們封魔殿,可就只有長生殿了。”

“可偏偏最不可能的也是你們。”衡師搖頭道,“封魔殿超然世外獨善其身,千年來,你們不光是不參與五域爭鬥,甚至根本就從未在意過;至於長生殿那群瘋子,他們恨不得把所有妖刀魔劍的秘密都隱藏起來自己獨享。”

“可問題是偏偏有人把那書寫出來了,還寫的是有理有據,並非是自己躲在小黑屋瞎編臆造出來的。”小駝背又說道。

“甚至直到如今都查不出寫書的是誰。”衡師憂心忡忡接話。

“無所謂了,反正不管他如何藏頭露尾,只要他有目的,就遲早是要站出來的吧?”小駝背語氣一輕,他比衡師樂觀的多。

“就比如眼下這冰魔劍出世嗎?你們封魔殿真的相信這村子裡有什麼冰魔劍?”衡師話題一轉再次試探道。

“白玄偷走冰魔劍是毫無疑問的,白玄死在這裡是毫無疑問的,六大魔頭一無所得也是毫無疑問的,那麼冰魔劍不藏在這裡,又能藏在哪呢?”小駝背笑。

“可是自從《妖刀魔劍志》問世,偷跑來這荒原上找劍的人就一直沒有斷過,但誰也沒有找到過一星半點兒的線索,反倒是莫名其妙死了不少,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要不是又突然傳出這冰魔劍將破封的消息,恐怕早就有人懷疑那書中內容的真假了。”衡師從不相信什麼巧合,“這消息出現的也太巧了,而且跟那書一樣,追查不到根源。”

“找不到可不代表沒有,只能說明沒人找對地方。”小駝背評價道。

衡師心裡一動,他可不會以為這是青竹無意中的失言。

他知道小駝背這就是在赤裸裸的向他明示:我們封魔殿知道冰魔劍的確切所在,而且就在這荒村裡。

但他為什麼要告訴自己呢?

“你們封魔殿行事,還真是別有世外之人的風範啊。”衡師說著說著就開始古怪地調侃起來,“從古到今,好像無論哪一把妖刀魔劍,你們都能說出個一二三四。可是,偏偏你們封魔殿直至現在一把妖刀魔劍也沒擁有過,甚至每一次妖刀魔劍的爭奪中你們連一點傾向都不會表示出來。”

“老夫很奇怪啊。你們既然完全無視這妖刀魔劍的誘惑,可為什麼又會知道那麼多的隱秘呢?有些事情,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查到的吧?”衡師的語氣越來越古怪,“難道你們封魔殿只是有喜歡收集故事的癖好嗎?”

“您形容的還真對,我們封魔殿確實是有收集故事的癖好,這故事越驚險越刺激越隱秘啊,我們就越喜歡。就好像有些人天生就喜歡看戲一樣。”小駝背說的煞有介事。“所以呢,這妖刀魔劍隨你們去爭,故事就由我們來看。這世上可不能光有演戲的,總得來幾個拍手叫好的觀眾吧?”

“哦,那這樣一來老夫就明白你們寫《妖刀魔劍志》的動機了,看戲嗎,自然是越精彩越好了。”衡師裝模作樣的醒悟到,偷偷觀察着小駝背的臉色。

同時他的心裡又無比迷惑了起來。

真的是這樣嗎?按青竹所說的話來分析,這種情況是十分有可能成立的。可青竹自己分明也是封魔殿的人啊,為什麼要說這種對封魔殿不利的話呢?

“所以說,你們根本不了解封魔殿,一點都不了解。我們最懶了,就像我們不論做什麼事都絕少對人解釋一樣,因為懶得,白費口舌。”小駝背說道,“想罵就罵唄!想懷疑就去懷疑吧。跟我們有屁的關係?”

這話把衡師聽得心中窩火。

那種毫不掩飾的輕蔑感,讓老人感受到了一種深深的侮辱,活了這麼大年紀從來沒有感受到過的侮辱。

小駝背就像是在用高高在上的語氣訴說著一個奇怪的故事:

地上有幾窩螞蟻為了食物天天打架,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於是這個人每當螞蟻打起來的時候,就饒有興趣的在旁邊觀察。

有一天,終於螞蟻注意到了這個人,知道他在觀察,於是各種陰謀論就在螞蟻的世界裡流傳開了:

這個人看我們打架幹什麼?他怎麼看的那麼有興趣?是不是那些食物也是他放在那裡,故意勾引我們打架的?

幾窩螞蟻聯名要求人給他們個解釋,可人根本就不予回答。於是全體螞蟻一致認同,人不回答是在心虛,所以一切的陰謀論都是成立的。

可這種指控在人的眼裡卻是完全沒有意義的,因為人不是螞蟻,人有人的事情要做,人有人的生活要過。不過是碰上了便偶爾看幾眼,你就在那裡打架,人又不能裝瞎子。

衡師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就好像被人拿鞋底子在臉上猛抽了兩下一樣。

“嘿嘿,你們封魔殿,還真是把自己當成人世神仙了啊?”他忍不住又酸又沒好氣的刺了小駝背一句。

“所以我才說,你們是真的真的一點都不了解封魔殿。”

小駝背這解釋在衡師耳中更是刺耳,因為這根本就不能算是解釋了,而是更深的輕蔑。

抱歉啊,我真的沒有拿鞋底子抽你,我只是不小心經過在你臉上踩了一腳。

衡師這一晚直接被氣到失憶,根本不知道是懷着怎樣的心情離開那個院子的。

紫陌將三間屋子收拾完出來,發現衡師已經走了。

“小駝背,你跟衡師爺爺後來又說了什麼?”

審問小駝背,簡直都快要變成她的日常任務了。

“沒什麼…………”小駝背的聲音一反常態有氣無力的拉了很長,像是病入膏肓。

“你怎麼了?小駝背?不舒服嗎?”紫陌立馬發覺了異常狀況。

“紫陌,可以陪我去樹下坐一會嗎?”小駝背說著自顧自的靠着院中枯樹坐下,一雙腿挺屍般的伸了好長。

“誒?……哦,好,好啊!”紫陌總覺得小駝背情緒有些不對,十分的頹廢。

可問題是小駝背一直就是一個很喪的人,現在紫陌竟然能夠明顯感覺到這個喪到極點的人在頹廢?!

什麼情況?

她走到小駝背身邊,挨着小駝背坐下,就聽見小駝背語帶疲倦地問道:

“紫陌,你說,那妖刀魔劍,算是什麼東西呢?”

此刻的小駝背閉着眼睛,一頭灰發一身麻衣,給紫陌造成一種可怕的錯覺:他其實比葉向天都蒼老。

紫陌將這種錯覺從腦海中擠出去:“算什麼?當然是算寶物啊?”

這有什麼可問的?

“寶物?真的是寶物嗎?”小駝背低聲喃喃了起來。

“五百年前,冰魔劍第一次出世,所有相關之人,沒有一個落到好下場;白玄偷劍,自己身死不說,還牽扯了無數無辜之人喪命;葉向天因為一把陳柯刀,近百歲了還在四處漂泊無人收留;無目你聽說過嗎?他是大漠引路人的首領,也是心魔劍難渡的主人。他是個瞎子,可你知道他是怎麼瞎的嗎?是自己親手把自己的兩個眼睛活生生挖掉的!東海嵐開,他的爺爺曾是毒刀寂滅刀的主人,可你知道他爺爺怎麼死的嗎?為了救人把一身鮮血放了個乾乾淨淨!寶物?哈哈,寶物啊?真是不得了的寶物啊?可為什麼只要跟這寶物扯上了關係,就沒有一個人有好下場呢?”

小駝背就這麼扯着嗓子笑了起來,可這笑比這世上最難聽的哭都悲傷。

“我聽人說過,寶物唯有德有能者方可收服……或許……”紫陌囁嚅着。

“有德有能?哈哈,好一個有德有能啊!衡師的祖先巧匠衡天你聽說過嗎?論德行,他冠絕那個年代,可就是因為他造出了能抗衡妖刀魔劍的十大神兵,被天下人群起而攻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論實力,我師父吞天一度號稱天下無敵,可又能怎麼樣呢?還不是因為捲入妖刀魔劍之事被人酒中下毒,五域追殺?一路逃亡的筋疲力盡,才讓我這個小徒弟暗算得手?哈哈,什麼有德有能,全都是笑話……全都是笑話……”他就那樣笑着,笑着,聲音里全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蒼涼。

紫陌任由小駝背在那裡亦哭亦笑,知道此刻最好不要去打擾他。

“這妖刀魔劍,其實便是這人世間的一個禍根!”等小駝背情緒終於安定下來,輕咬着牙下了一個論斷。

紫陌聽到這個說法心中一驚。

其實這種說法並不駭人聽聞,畢竟只要是寶物現世,總是免不了爭鬥。可當這話出自從不參與妖刀魔劍爭奪的封魔殿人之口時,那意味就大不一樣了。

封魔殿向來對妖刀魔劍最是了解,小駝背絕不會無緣無故就這麼說。

“所以你們封魔殿才從來不願意參與妖刀魔劍的事?怕惹禍上身?”紫陌終於有點明白小駝背為什麼不想讓自己來看熱鬧了。

“可是不對啊,那你們為什麼還要如此關注妖刀魔劍呢?”但紫陌很快便和衡師有了一樣的疑問。

既然妖刀魔劍是禍根,那麼乾脆置身事外不是更好嗎?為什麼還要千方百計搜尋妖刀魔劍的秘密呢?

“我們不想它們出世,一點都不想。”小駝背麻木的來回搖着頭。

“哦……我明白了,這就是你們封魔殿的使命對吧?!”紫陌一拍腦袋,恍然大悟。

可小駝背卻溫和的笑了,看着紫陌,就像是在看着一個可愛的傻瓜。

“我……我哪裡說錯了嗎?”紫陌被這奇怪的眼神看的心中發毛。

“紫陌,以後你還是不要再講這種無知的話了,會被人笑話死的。我們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故事裡的角色,哪來的什麼使命啊?你不覺得聽起來很蠢嗎?使命?那算是什麼東西?對於人來說,做任何事情,其實都只有要做、能做、想做和做不到的區別而已。”

“就好像我們封魔殿,我們只是不想看到妖刀魔劍出世,僅此而已。可惜,除了我們自己,誰會明白呢?誰會相信呢?”小駝背低下頭,自嘲的笑着,“人與人之間最能夠相互理解的,莫過於彼此的不可理解。他們不明白我們的想法,所以就本能的絕對不會選擇去相信;而因為他們始終不願意去相信,就更加不會明白我們的想法。”

紫陌聽得感同身受。

她自己也說過同樣的話。

每個人在心靈深處渴望着無障礙雙向溝通的同時,也都在隨時做好着完全無法交流的準備。

每個人嘴上都說著求同存異,可每個人都在心裡用自己的理解去猜測周圍人的一舉一動是什麼含義。

每個人都總會有時做出些說不清理由的事情,可每個人又都在逼迫着別人解釋清楚自己的所有行為。

因為誰都知道作為一個人,思想是多麼的複雜,性格是多麼的難測,任性起來時又是怎樣的不可理喻。

這就是個沒有道理的世界,因為大家全都是一樣的人,卻全都會無意識的把自己當成擁有評判權的上帝。

也許小駝背說的對,自己就不該浪費精力胡思亂想這些根本不可能有答案的問題。

“那你呢?小駝背?你又想做什麼呢?”隨着青竹廢話開始增多,紫陌知道,那個熟悉的小駝背回來了,“你是專門過來阻止冰魔劍出世的嗎?”

“我一直在說,我是陪你來看熱鬧的啊。”小駝背說道。

“可是你們封魔殿不是不想看見魔劍出世嗎?”

“但也只是不想而已。如果真要發生,也是沒有辦法阻止的吧?我們又不是救苦救難的神仙?”小駝背習慣性的抬頭看天,雙目沒有焦點,“就像這冰魔劍,它其實就不該出世的,我們殿主親自加固過他的封印,它就不該出世的。可是總有人想那樣做,我們管不了,也沒法去管。”

“這世上再強大的力量,也鎖不住一顆小小的人心啊!”小駝背喃喃着。

“那你這回,其實就是想來看看到底是誰在背後搗亂嘍?說到底還是利用了我嗎?當然我現在不生你氣就是了。”紫陌柔聲說道。

“紫陌,你知道我為什麼在南域做了你五年保鏢嗎?因為我其實,是被流放了啊。”小駝背枕着胳膊岔開了話題,“我們殿主不喜歡我做事的方式,嫌我給他惹了太多的麻煩。所以他本來是打算讓我在封魔殿里關禁閉的。我跟他商量,說那我自己找個地方安生躲起來算了。他同意了,我這才去的南域。”

他把眼睛一閉:“所以說我真的只是陪你來看場熱鬧而已。但是我好歹還是封魔殿的鎮魔使,既然來了,就註定不能置身事外。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反正我現在第一主要任務是陪你看戲,其他的,看心情。”

他現在整個人的狀態都無比的放鬆,似乎是什麼心結徹底地解開了一樣。

紫陌依舊不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但至少還是肯定了他主要是陪自己來看熱鬧的目的。

不知道為什麼,她這一刻竟然有點小開心的感覺。

至於小駝背自己還想做些什麼,她其實是不太計較的。反正小駝背的嘴,碎的就跟個漏水的海綿一樣,藏不住話,隔三差五的揉捏一下,也就知道的差不多了。

小駝背突然輕輕唱起了歌。

“天穹輪轉,幾番星斗;人間自顧,命少一秋。

山野傾懸,江海橫流;誰嘆白雲?誰為蒼狗?

情仇是非,恩怨覆水;成敗悲歡,舉頭一醉。

杯中月散,鏡里花飛;浮生大夢,星落雲歸。”

紫陌聽着聽着,就不知不覺跟着哼哼了起來。

抬頭看天,那天上的星月從古照耀至今永無改變,可是塵世的時光,卻在一年一年不停的向前流轉。昨日滄海,今朝桑田,山野江河往來的變遷,只留下眾生又空老了一歲的無奈悲嘆。

嘆完天地浩渺,再看這人間紛擾。有多少的是非恩怨,說到底不過是覆水難收四個字;那種種的成敗悲歡,來來去去,又終究逃不過一句百年後的轉頭成空。

不論天地如何滄桑變幻,也不論人世如何往複離合,一個人的一生總是充滿了無法言盡的落寞。等到杯中的月亮散了,一雙迷離的酒眼醒了,才知道活着就像這一場醉夢。夢醒抬頭一看,天上星星落了雲彩也散了,眼前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紫陌知道其實小駝背唱的未必是這個意思,甚至她懷疑小駝背自己也說不清這歌里的意思。

他總是喜歡在夜裡像耍酒瘋一樣唱些莫名其妙的歌,可紫陌卻從來也沒見他喝過一滴酒,更不要說喝醉過。

就這麼哼着哼着,紫陌只覺一陣莫名其妙的困意上涌,兩個眼皮漸漸地睜不開了。

“小駝背,你說,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這是紫陌進入夢鄉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人當然就是人啊,還能是什麼樣子?”

沒有人回答。

青竹側頭一看,只見她背靠着樹,睡著了。

他把手中包裹在空中一劃,一道青色的光幕若隱若現的把兩個人圍在中間,將晚上所有的涼風和寒露都擋了出去。

小駝背靠着樹,閉上了雙眼,一臉的安心,似一去多年終於歸家的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