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叫圆心高地。”欧阳生两手叉腰,背影和语气就像是一位站在城墙上的威风凌凌的将军。

一路上,欧阳生就像一个极其热情的导游,不断地向我介绍各色建筑的名称和历史渊源,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走了半个学校。此时我们正站在这块据他所说“衡阳学校的中心点,可以看到衡阳学校的全貌”的一小块突出的小山坡上。

“这是一片是小学部,那一片是初中部”欧阳生豪迈地指点江山。

我俯瞰着那星罗棋布的建筑群,夜色下,它们透出的灯光连成一片,将我们团团包围,衡阳学校确实是地域辽阔,站在这里看上去俨然是一个小小的城镇。

“有时候我就做梦,要是我是这个学校的老板,站在这里看下去,心里不知道有多痛快”!欧阳生感慨万分“这一大片,都是朕的江山!”

我无语地看着一脸陶醉的欧阳生,突然这货如同如梦初醒一般,一拍大腿,说道:“坏了坏了,我差点没注意到已经九点多了。”

“九点多怎么了?”我愣了一下“是得回宿舍了吗?”

“不,不是我们要回宿舍了,是初三那群小崽子们要回宿舍了!”欧阳生拔腿就走,“跟我来,带你去吃好东西。”

 

大概走了十几分钟,我们来到了初中部内的一家便利店前,看起来和一般的便利店差不多,只不过门头上十分霸气地刻着衡阳学校的巨型logo。欧阳生推门进入,大步走到收银台前,将右手肘支在柜台上,大喊一声:“老爹,来一只烤鸡,多放点孜然粉,帮我撕两半分两个袋子装好!”颇有古代侠客进小酒馆时的派头。

那个正坐在柜台里低头刷朋友圈的老爷爷将老花镜从鼻梁推到鼻尖,抬起眼睛看了我们一眼,露出一副惊讶无比的表情,指着欧阳生的鼻子说道:“你小子怎么还在这?就你那成绩居然还能上这的高中,你是来复读初中的吧?”

“切,我福大命大,还真就被我考上了”欧阳生一副无赖嘴脸,“行了老爹你就别揭我伤疤了,你还做不做生意呀?”

老人一脸不爽地站起身,一边颤颤巍巍地走进里屋,嘴上还一边小声地念叨着什么,不一会儿就拎着两个纸袋走了出来,搁在柜台上,然后将欧阳生放在柜台上的几张纸币扫到收银台的抽屉里,又一脸嫌弃地刷起了手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对我们,准确地说是对欧阳生的恶意。

欧阳生倒是一脸满不在乎,将其中一个袋子塞到我手里,说道:“这一家的烤鸡香的一批,我们初中的时候经常买来当夜宵吃,他们每晚就做二十来只烧鸡,来晚就只剩鸡爪吃啦。”

我们在小卖部附近的长椅坐下,准备开始享用夜宵。这鸡确实是香,因为我光是打开纸袋,那香气就让我眼神迷离……

“还不赖吧。”欧阳生戴上塑料手套,扭下鸡腿,心满意足地啃了起来。

“相当不赖…”我也戴上手套,盯着纸袋里的烤鸡,还没打算动口“不过钱的话……”

“喂,兄弟,你这话可没意思了啊!”欧阳生抹了一把嘴上的油,“今晚是我拉你出来的,这地段我也熟,这顿理该我请,你再谈钱我和你急啊!”

“话还是你会说啊……行吧,那谢谢你了…”我又震惊了,因为那几句颇有中国特色的套话从一个黑人小哥嘴里极其流利地说出来,那场面又喜气又违和……

“这就对了嘛。”欧阳生的眉毛又抖了起来,一脸贱兮兮的表情。

这时,初中部的教学楼传来“叮铃铃”的铃声,估计是下晚自习了,陆陆续续有学生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有的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一边走还一边嬉戏打闹,有的则像苦行的僧侣,板着脸微低着头,只顾往前赶路,但此时我的注意力却在别处,因为……

“居然是……短裙啊…”我呐呐自语,感觉每学期三万块钱的学费已经回本了。

“还不赖吧。”欧阳生心满意足地吮吸着鸡骨头,表情极其猥琐。

“相当不赖…”好吧我承认我也是极其猥琐…

“衡阳学校盛产美少女”欧阳生终于放弃了那根鸡骨头,将它扔回纸袋里,接着又是一脸的陶醉 “我们学校的女生校服虽然是社会主义改造过的,带有中国特色的水手服,但毕竟是水手服啊,长度也没有改短…我上初中的时候,一直有个梦想,那就是蹲在马路牙子上,一边吃一整只烤鸡一边看我们学校的女生在我面前来来往往……”

喂你这个梦想真是又猥琐又土气,简直是玷污了梦想这个词!我一脸黑线,又默默吐槽起来。

“那我只能帮你实现五分之四的梦想了,”我把纸袋递给他“鸡腿我已经吃掉了。”

“哎呀,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欧阳生一脸的喜出望外,“能实现五分之四也不错呀!”接着又全然不顾形象地啃起鸡来,这哥们吃鸡有点庖丁解牛的境界,在他嘴里,骨头与骨头之间仿佛不是肌腱和软骨,而是螺丝,一拧就开……不一会儿他就将每根骨头都剃得干干净净。

“……我好了…”欧阳生一脸幸福地打了个饱嗝,看来这货玩梗也是信手拈来……

我没来由地想起早上那片林地,便开口说道:“我们高中部后面的那片林子挺大的呀,我下午在里面转了好久都没转出来。”

“后面的林子?”欧阳生舔了舔嘴唇,满脸迷惑“你说的该不会是白幽灵之林吧。”

“白什么……”这个二不兮兮的名字让我对自己的听力产生怀疑。

“白幽灵之林,我们都这么叫的”欧阳生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那林子挺蹊跷,周围早就被铁丝网围得严严实实的,也没人敢进去……你怎么进去的?”

“我从侧门进去的……这林子是不干净还是怎么滴,你怎么说得神神秘秘的……”我看欧阳生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

“侧门我倒是知道,不过早在我小学的时候就荒废掉了……”欧阳生神色凝重“无论是从学校的规定还是广为流传的怪谈,都说那林子是进不得的,你最好不要进第二次了”他突然把脸凑近,压低声音“你要听吗,关于白幽灵之林的两个怪谈。”

“你说……”我的内心有一点小谎。

“先说那个与这个名字有关的吧,据说在七八年前,有个高三的女生在那片林子里自杀了,死的时候穿着白衣服,后来就有人时不时地在那片林子里看到白色的人影,因为这事学校把林子给封了……后来传来传去那片林子就叫这名了,其实这不是最蹊跷的,更邪门的是这故事居然是我们小学老师和我们说的。”

“切,这估计是学校故意吓你们,让你们不敢进去乱溜达。”我不屑一顾“这个一听就知道是编的。”

“那就说第二个,这个可以说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欧阳生神秘兮兮的“在我们学校刚建立的时候,周围的山上是有土著居民的,不过因为他们一直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可能危害到学生和学校的安全,于是学校就雇人来赶走他们,这些土著运气好的被送往马戏团,运气差的则被砍下手脚,甚至杀死,他们的孩子被关了起来,日夜饱受精神和肉体上的煎熬……他们终于完全消失了,可是…”欧阳生一边把脸越凑越近,一边用令人脊背发凉的语气说道“最近几年,有人在白幽灵之林里又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我感觉自己的脸已经僵住了,手有点发冷,可欧阳生却不依不饶,继续冷笑着低语。

“你想知道他们是什么吗? 他们身手矫健,四肢粗壮,他们的耳鼻极其灵敏,顺风能闻到五百米以外气味,能听到三百步以外的脚步声,他们!”欧阳生凝视着我的眼睛“就是黑熊!”

“哦”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靠,你怎么这么淡定呀!喂你读的高中后头的林子里有熊啊!正常情况下不是应该吐槽我在扯淡的吗!”欧阳生一脸的奔溃“行吧行吧,实话和你说吧,我们学校刚建在这山头的时候,这块的黑熊也已经基本绝迹了,后来居然在后面的林子里被学校逮住了两只小的,给送到动物园里去了,据说是前几年校董看它们被关着挺可怜的,又给抓回来放林子里了,因为林子早就被封了,而且听说还有专人饲养,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们会逛到教学楼里。据说这对还是一公一母的…太子,就是校董儿子还给他们起了名字。”

“叫啥呀?”我问道。

“好像是叫旺财和来福…”

喂那是狗的名字吧!我对校董一家已经无力吐槽了……为什么觉得熊可怜就要抓进学校啊!我下午的时候可差点被吓死了!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淡定吗?”我生无可恋地两眼望天“我刚进学校不久,旺财来福的儿子就和我打了个招呼!”

 

我在黑暗中眯起眼睛,努力地看清手表内指针的位置,从它们的大致角度和方向来看,现在应该是深夜两点多,罢了罢了,又是失眠。

我和欧阳生在吃完夜宵后,因为都还未洗漱,我也还未整理好物品,便一起赶回宿舍,好不容易抢在十点半熄灯之前将要所有事务全部搞定,可从熄灯睡觉开始,我便在床上翻来覆去,甚至闹到现在仍未睡着。

我坐起身,从床上蹑手蹑脚地爬下,睡在对床的欧阳生翻了个身,发出了幸福的呼噜声。这家伙在熄灯之前还说什么“早上睡太多了晚上不知道会不会失眠啊”之类的话,结果估计在床上躺了十秒种就睡着了,这种沾枕就着的超能力我真是又服气又羡慕。

我并不是第一次失眠了,回想起来,这种情况大概是离家出走之后才渐渐频繁出现的。

“一年的时间,我只给你一年的时间,要么考上衡阳,要么就滚回家。”姐姐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叼着烟“其他的事情不用你管,哦,除了家务。”

我盯着摆在姐姐面前的那个密密麻麻的塞满烟头的烟灰缸,默不作声。

之后便是转学,是我姐安排的,我来到了这附近的一所小型的公立学校继续读初三,我当时的成绩还算可以,在那所学校里算是矮子里的将军,学校也蛮照顾我,我初三的老师也时不时地给我开小灶,可就算如此我离衡阳往年那高得吓人的分数线还是差距巨大。

在初三的时候,我终日死板着脸,谁也不理睬,只顾自己在各个科目的题海中疲于奔命,对于我当时的同班同学来说,我估计只是一具只知道做题的行尸走肉。

也许是神经绷得太紧,我开始整晚整晚地睡不好觉,有时候我很害怕,恐惧只会在深夜的时候袭击我,那些不好的回忆,那些无力无助和不甘在黑暗中自动破壳而出,像冰冷的黑蛇摩挲着我的脖颈,让我如临深渊。

我妈说我做事有时候很极端,我觉得有点道理,反正我初三的时候的确做得很极端,在经历几次失眠之后,我干脆直接一口气学到凌晨两三点,一直到光靠意志力已经无法让我的眼皮睁开的时候再去睡觉,这样子失眠的次数也少了,不过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的我白天还是困得不行,终日只靠浓茶、薄荷糖和节奏劲爆的说唱提神。

我走到阳台,靠着墙坐下。顶楼有顶楼的好处,比如此刻在我这个角度可以一览无遗地看到整片天空。大概是因为在荒郊野岭的缘故,这里的夜空一块像明净的玻璃,星星看起来也比在其他地方的更多更清楚,不过美中不足的是月亮只有浅浅的一弯。

我顶喜欢看月亮的,从小就喜欢,我最喜欢满月,看起来就像某种安静的巨型生物微微发亮的独眼,又孤独又温柔。不知为何,凝视着那只看起来有点寂寞的灰白色眼眸,我的内心就会稍稍平静下来。

我当时中考的时候,天上挂着的不是满月,而是像现在这样弯弯的只有小半个,想想也是可惜,那三天居然没有一天是满月。

那几天对我而言可是相当难熬,白天考试的时候我几乎全程都含着薄荷糖,每半小时就得擦一次风精油,不然我可能会睡过去。一到晚上我又焦虑不堪,在床上辗转反侧。有一天我半夜爬起,拉开窗帘,靠着玻璃窗,盯着那半只灰白的眼睛。我当时很累很累,可却又被梦境所抛弃,怎么也睡不着,大概是睡眠从偷偷我体内溜走了吧,我虚弱地与月球对视,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是觉得很荒凉。

中考考完最后一门之后,我疲惫不堪地坐在姐姐那辆二手本田的车后坐上,满是不真实感,仿佛前一秒还坐在考场上,那些做过的已经上交的试题仿佛从未见过一般,一点印象都没剩下。

中考成绩公布了,我的成绩还算不错,比平时都要高,按以前衡阳的分数线来说应该能过。只不过据说这次试卷出得相对比较简单,所以分数线可能会比较高。还没出分数线的那段日子我过得提心吊胆,仿佛即将大难临头。

知道招生分数线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蹲在垃圾桶旁削土豆,突然有个电话打过来,听姐姐说是她在衡阳学校招生办的熟人,我一边哆哆嗦嗦地削着土豆,一边支着耳朵想偷听些只言片语,却只听见自己的飞快的心跳,我当时慌得一批,甚至不敢扭头。

“差了十分啊……”姐姐挂掉电话,用无比惋惜的语气说。

手里的土豆滚落到垃圾桶里,我脑海中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剩,只剩下白纸一张。

“是没考上吗?这样子呀……”我的声音有点喑哑,强忍着不要在此时奔溃。

“不,你考上了”姐姐已经来到我的身后,将我的头发抓得像鸡窝一样“再多十分就能减免学费了,没想到你真考上了,一学期三万啊…我肉疼啊!”

原来考上了啊……我紧紧捏着的拳头松开了,有点脱力地埋下头,将身子蜷做一团,我在奔溃的边缘又被拉了回来。

“喂,你别板着你那张僵尸脸了,来,笑一个”姐姐弯下腰,在我的脸上又捏又戳“你赢了,我一向言出必行,爸妈那边我去和他们说,其他的事不用你管,哦,除了家务。”

我盯着垃圾桶里的那个土豆,忍着不要哭出来。

 

我在那场接近一年的战争中幸存下来,拿到了这所处在高中教育金字塔顶的学校的门票,挤上了通往衡阳学校的末班车。也许在一年以前,自己从未想过一年后会像这样坐在这里看星星和月亮,这就是所谓的世事难料吧,未来的事情总是难以把握。如果要问我未来有什么打算,我确实没什么想法,有时候我觉得眼下的生活还不错,还能凑合着过,有时候却想要逃亡,想要离开,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去,到一个安静的,可以让我容身的地方去,在那里随心所欲地流浪……听说月球上的引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在那里的话,脚步应该会十分的轻盈吧……不过这所学校也蛮有意思,住着熊的白幽灵之林,说着一口流利中文又贱兮兮的黑人室友,开着三轮车的沉默寡言其实又十分怕生和害羞的少女……也许,这姑且算是高中生活一个不错的开始…

“晚安”我对着星空和那浅浅的新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