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过,我要是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去搬煤气罐,估计也能挣不少,我姐说我只有为数不多的两个优点,一个是好使唤,另一个是有把力气,初中在篮球校队里,打分组对抗赛的时候,基本没人愿意和我卡位,据他们说卡我就像卡一块巨大的牛轧糖一样,又硬又粘。总而言之我在同龄人里算是比较壮实的,至少看上去不是那种好惹的类型。

可此时我帮这个偶遇的女孩搬行李,却感到有些吃力,那个看上去个头不小的行李箱其实还好,里面装的估计是一些换洗衣物之类的轻便物品,真正有分量的是那个其貌不扬的行李袋,而且拎在手上莫名奇妙地会发出“铛铛”的金属撞击的声音,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拎着一袋管制刀具……然而真正让我绝望的,还不止是这个……

“为什么,是九楼啊”我的内心发出沉重的悲吟。

十几分钟前我们到达她所住的女生宿舍区,估计是怕到时候堵车,她将三轮车停在了小区外面。她抱着篮球走在前面,我拖着她的行李走在后面,路的两旁是一栋一栋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宿舍楼,等间距的排开,让人觉得这是不是粘贴复制而成的,几乎每栋楼下都横七竖八的停着各色汽车,不时能看到家长和学生从中进进出出。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她走到那密密麻麻的写满入住学生相关信息和对应宿舍的公告栏前,煞白着小脸指着和她有关的那一行给我看时,我的世界才开始崩塌

“一年级17班,林之夏,903宿舍1号床……”

我念完,一脸惊恐地看向这位林之夏同学,估计是我的脸色很难看,林之夏同学有点慌张地连连摆手,“我绝对不知道我住顶楼啊”突然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低下头,“不过,低年级住得高我是知道的,你要是不太愿意,就算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只能靠我自己脑补来感觉出她在说什么。

她有点沮丧,低着头看着自己抱着的篮球,她的个头不高,估计只有一米六多一点点,现在又垂头丧气的,看起来就像某种可怜巴巴的耷拉着耳朵的小动物。

总之,眼下这个情况,只要是个男人,就不可能丢下她不管的吧……只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不管怎么说这个女孩都太奇怪了。

“那个,我只是好奇,要是我不帮你,你打算怎么办?”

“诶…”她似乎对我的问题有些措手不及,但她还是歪着脑袋想了想“就……自己搬上去……”

面对这个回答,我只能说你真的是勇气可嘉呀少女,不过你这么楚楚可怜的样子随便找哪个男生都会十分乐意向你伸出援手吧。

不过,这种心情我却是可以理解的,那种早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向别人求助不过是迫不得已的选择,甚至对此不抱希望,宁愿自己死顶着的心情。

我默默地拎着行李走向楼梯,她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立刻跟了过来,

“用,用不用我帮你拿一个呀。”

“不用了”我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也不是很重嘛,你拿你的球就行了。”

我妈曾说,我放假在家替她干活,害她没事干,又胖了几斤。说着话的时候,她一脸幸福地斜躺在沙发上,心满意足地看着我拖地板。其实我在家里,仅仅只是每天帮她拖地板而已,可就是这么一点点小事,就足够成为她高兴一整天的原因。而我现在在家务这个领域已经如同精通十八般武艺,她却全然不知。

一年前,因为种种原因,我离家出走了,投奔了在这个小县城里当一个小公务员的姐姐,在我被迫接受了一大堆不平等条约和无理要求之后,姐姐勉强收留了我。

当时闹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妈哭的像个孩子,骂我爸是一个铁石心肠的混蛋,骂我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小混蛋。我妈说得对,我和我爸,在这一点上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离家出走的这一年里,我和我爸没见过一次面,甚至没通过一次电话,没说过一句话。我们彼此知根知底,都知道对方基本不可能妥协,但仍然抱着那么一丝丝的侥幸和希望。

其实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走到这个地步,估计我爸也没想到我姐会收留我,不过我也算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一年,我姐家里的家务活几乎是我一个人包办,而这仅仅是众多无理要求和不平等条约中的一条。

说起来现在我住宿了,一个星期才回一次家,这几天的家务谁来做呢?没有我做饭,姐姐有没有好好吃饭呀?她那么懒的人,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天天吃外卖呢?

真是奇怪,当你习惯了照顾一个人,这个人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会情不自禁地为她担心,哪怕这个人已经25岁了,哪怕这个人早就出来工作了。

“刷得很干净嘛,看来你是投入了真情实感呀”不知何时,一个中年妇女已站在我身后,在仔细查看了我刷过的蹲便器后,由衷地赞叹到。

我都想起自己的老娘和老姐了,能不有真情实感吗?我在心中默默地念叨。

等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我低头看向手中的厕刷,内心咆哮到。

一个小时前,费劲千辛万苦,我们终于爬到林之夏同学宿舍的门口,可我们谁也没有进去,因为,当时的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一个满脸写着“我是孩子她爸我是个不起眼的小白领我还是个妻管严”的中年男子正拿着地板刷起劲地刷着地板,地板刷所到之处都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泡沫,旁边一个看上去和他长得极像的少年,应该是他儿子,正端着水盆往地上浇水。在这对父子旁边,站着一个中年妇女,正背对着我们,两手搭在腰间,张着两脚,像极了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正又大声又尖声尖气地指挥着她的丈夫和儿子。喂阿姨你就是鲁迅老先生笔下的杨二嫂的转世吧……

除了这三人外,还有一个女孩,穿着一条粉色连衣裙,正坐在上铺的床沿上,随意地荡着两条光溜溜的小腿,手里还拿着一包坚果,一边吃一边看着她妈使唤着她爸和她兄弟,得了,这家人的阶级地位一眼便知。

估计是感受到那个阿姨身上散发出那股强大的中年妇女的气场,林之夏同学看起来是有点怕,一边将大半个身子藏到我身后,一边低声问道:“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跟平时那样就行了。”我表情僵硬地回答,心里默念道我也怕呀。

林之夏同学焕然大悟,换回了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生人勿近”的结界重新释放……这是你的天赋技能吗,为什么如此地收放自如啊!

这时,那个中年妇女,姑且叫她杨阿姨……已经感受到了我们的存在,她转过身来,那炯炯有神又敏锐如鹰的眼睛穿透了我……锁定了躲在我身后的林之夏同学……

“哎呀,是之夏同学呀,傻站在外面干什么呀,快进来坐。”杨阿姨一边用责备的口吻叫着一边朝我们快步走来,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杨阿姨轻而易举地突破了之夏同学的结界,之夏同学惊恐地后退了半步,抱在手里的篮球“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只见杨阿姨如饿鹰扑食一般,将之夏的双手精准地握住,一边面带微笑一边像扫描一般将之夏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一番,仿佛这是快嫁到他们家的准儿媳……之夏微低着头,红着脸,看上去又可怜又委屈,像是一只不亲人又被抓住后颈的小猫,只能委屈地蜷缩身子老老实实地任人摆布。

杨阿姨一边扫描一边发出赞叹:“哎呀呀,之夏妹妹长得这么清秀,人又斯文又大气,一看就知道大家闺秀。”

屁嘞,哪里有大家闺秀开三轮车的呀,我在心中默默地吐槽到,一不小心没忍住,干笑了一声。这一笑不要紧,把杨阿姨的注意力吸引到这边过来了,杨阿姨松开了之夏的手,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我,怪腔怪调地问道

“诶~这位是~”

我、我是之夏同学的什么人呀?我是之夏同学在小树林里捡到的?这太奇怪了吧!我的额头瞬间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杨阿姨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啊……

“他他他……他是,他是……”林之夏一边结巴一边惊慌失措地看向我,我报以同样惊慌失措的目光。

“孩子他妈,这还用问嘛,肯定是哥哥来帮妹妹搬行李呀”那个拿着地板刷的叔叔挤眉弄眼地说。

“对对对,我是她哥,来帮她搬行李。”我和之夏情不自禁地露出“得救了”的表情。

“哦~”杨阿姨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之夏“不过,你们兄妹两长得,还真不像呀。”

“嘿,妈,这兄妹一男一女的长得不像不是正常的嘛”那个端着水盆的哥们也挤眉弄眼地说,“你看我和我妹,长得不太像吧,关键是气质呀,你看我们两气质多相似。”说罢一边痴痴地笑着一边直勾勾地看着坐在床沿上的少女。

嘿,这位哥们,虽然很感谢你帮我们解围,不过恕我直言,你和你妹妹除了长得不像,气质也是云泥之别呀!还有能麻烦你擦一下口水吗?我一个男的都觉得恶心啊!

这时那个一直坐在床上的少女轻巧地从上铺跃下,穿上拖鞋,挡在我们和杨阿姨之间,对着之夏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说道:”你别理他们,他们就爱瞎激动,走,我们到外面去。“说罢,推着之夏的后背朝外走去。

“诶……”林之夏一边被推着走,一边一脸绝望地望向我。我露出也同样绝望的表情。

那个,这位同学,虽然很感谢你帮之夏解围,不过你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和你这一窝爱瞎激动的家里人在一块,我难道就不可怜吗?

“行啊,那就让他们俩好好培养感情去,她们聊她们的,我们干我们的,都别闲着啊!”杨阿姨一脸喜气,说罢又拎起放在椅子上的鸡毛掸子,一边拂去桌椅上的灰尘,一边絮絮叨叨:“这学校老板是真的有钱,这么大个宿舍就住两个人,还都是木质家具,真是有钱……”

的确,这样的宿舍条件对于高中来说算是相当高级了,宿舍靠门一侧两边各放一张那种上面是床下面是写字台和衣柜的多功能组合床,中间还留有足够宽敞的空间,可以再摆一张圆桌,左侧床的后面就是独立卫浴,再往后还有一个不小的阳台,足够用来放置洗衣机,种些花花草草……

“嗨~之夏的哥哥,你可也别闲着呀,赶紧过来把厕所给刷了。”一声尖利的叫声打断了我的构想。杨阿姨露出鄙夷的表情,嘴里还不歇着:

“现在的年轻人呀,就是能偷懒就偷懒,想我们那个年代……”

为了逃离杨阿姨紧箍咒般的碎碎念,我只能赶紧老老实实地干活。

总觉得,有种被当儿子使唤的错觉……我刷着厕所,情不自禁地想到。

“不会这么巧吧……”我僵硬地露出苦笑,闭上眼睛使劲地摇了摇头,再次将目光汇聚那行要命的字上。

“1年级17班,林净阳,911宿舍1号床……”

我认真地一字一字念完,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看错。我轻抚额头,意识到又摊上麻烦了。麻烦的不是又要爬一次九楼,而是,我和那个叫之夏的女孩子,居然是同一个班的。

我叹了口气,拎着行李箱,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楼梯。

在打扫完林之夏同学宿舍之后,杨阿姨一家四口便决定出校吃大餐,杨阿姨还十分热情地邀请我们,我和林之夏赶紧用“哥哥的宿舍那边还没整理好呢”的理由搪塞过去,杨阿姨深表遗憾的同时还不忘数落她的儿子和女儿,

“你看看人家多么独立,你们两个呀,就是从小被我们宠坏了~”然后又紧紧握着之夏的手,眼中泪光闪闪,以托孤一般的语气对林之夏说,“以后我们家岚岚就拜托你照顾了,来之前我还是有点担心的,不知道岚岚会和什么人分到一块,但今天看到之夏妹妹,我算是放了一百个心了,岚岚这孩子有点任性,可要请你多多包涵呀。”林之夏同学一面难为情地将身子往后仰,一面极快速地连连点头。

听到杨阿姨这几句话,杨叔叔和他儿子如同即将经历什么生离死别一样,一个用左手臂去擦眼泪,一个用右手臂擦眼泪,倒是那个叫岚岚的女孩一脸超然,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两眼随意地看着天花板。

终于熬到这个奇特的四口之家离开,我们也算是松了口气,因为之夏同学还要整理物品,而且这里离我的宿舍区并不远,我也就不好意思麻烦她送我过去男生宿舍那一边了。在估摸着杨阿姨他们一家已经走出我们所在的宿舍楼,我也决定起身离开。

“那个…时间也不早了,我也得回宿舍整理去了。”

“哦…好,用不用我送你过去呀…”

“不用了不用了”我连忙摆手,“就一小段路,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了。”

“这样呀……”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垂着眼睛,不时地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揉搓着垂到脸颊旁的一小撮秀发,又是一副像是在作出什么艰难抉择的表情。

然而上一次我看到她作出类似的表情的时候,似乎是两个小时前……

好汉不吃眼前亏!事不宜迟,赶紧溜吧!

“那么,再见。”我再次挥手告别。

“嗯…再见。”

我转身离去,在转身的那一瞬间我似乎又看到她在懊恼地抓耳挠腮……

绝对不能在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这是我姐在辅导我做数学题时一边敲着我的脑袋一边大声地告诉我的!

要从过去的错误中吸取教训,过去的血才不会白流!这不仅是为了不辜负过去的自己!也是对未来的自己所应尽的责任!

于是我加快步伐,迅速地走出宿舍,加速通过走廊,并决定在走到楼梯口的一瞬间就一路飞奔下去,我觉得,以我的速度,她可能连我的背影都看不清。

就当我即将迈出下楼梯的第一步,准备迈出下一步时,我身后又传来一声大喝。

“等,等一下!”她竟然从宿舍里冲了出来!

你这一套剧情要玩几遍呀!我内心失控地咆哮着。

我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回过头,只见之夏同学红着脸,两只手藏在身后,眼睛死死地盯着右下角的地板,似乎要将那里盯出一个洞。

“那个……谢谢你……”她努力地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说完脸红得更厉害了。

别吓人呀之夏同学,我松了口气,看着她那副又挣扎可又努力的表情,莫名奇妙地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

虽然很不习惯又有点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去尝试,然后有点战战兢兢地等待结果,就是这种感觉,只不过她还在努力,而我早已经放弃了。

可能,我们真的在某方面有点相似。

“没事,你不也帮了我大忙,没有你我估计还在那林子里转悠呢。”我对她轻轻地挥了挥手,“这次是真的再见了。”

“嗯,再见”她努力地对我笑了笑,虽然有点不自然,但还是很好看。

估计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我默默地想着,即使见到了,也只是像普通的路人一样,最多也只是眼神交流一下,这种事情,我早就经历过许多遍了。

但仅仅过去十五分钟,我就被自己打脸了。

人总是为了逃避麻烦而不得不面对新的麻烦。

我嫌向杨阿姨解释我和林之夏同学的关系麻烦,而选择假装是来帮她搬行李的哥哥,然而我和之夏很不幸地被分在了一个班里,前面的逃避行为便成为了我以后不得不面对的新的麻烦。

只能找机会跟林之夏同学的舍友说清楚了,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我的舍友似乎是叫做……欧阳生,刚才在公告栏前我有稍微留意了一下。不知是个怎样的人,总之只要不会吵到我睡觉就行,我对舍友的要求可是很低的。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我的宿舍门口,我拧开门把手,看到了极其灵异的一幕。

拉紧的窗帘,昏暗的房间,但借着走廊的光,可以看到靠右手边的床上悬浮着一件白色的T恤……突然间,如同从中间向两侧拉开拉链一般,T恤上方的那一团黑暗中,缓缓地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

鬼啊!我又一次在内心发出凄厉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