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挨骂啦?”刘歆幸灾乐祸地一把将胳膊搭在张啸的肩膀上,“别摆出一副那么难看的表情,王教授这么随和的人,能挨他一次骂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

“咱一开始也跟你是一样的想法,”张啸从纸堆里又拣出一张乱填乱写的问卷,只是不仅没扔掉,还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但是你猜猜,他骂我什么了?”

“论文内容狗屁不通?”刘歆转了转眼珠。

“哇哦,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张啸夸张地张大嘴巴,还比了个大拇指,“你那坨废纸都没被这样说过,直接轮到我头上这是不是太科幻了?”

“那……”刘歆挠了挠头,一把拿过张啸手里那张写满了荤段子的问卷,“数据不完备?指不定像这样被咱们视为无效结果的,在王老板眼里就是个石破天惊的大发现。”

“得得得,我直接说了吧,免得你猜着猜着又写篇小说出来,”张啸行了个抱拳礼,接着叹了口气,活像个看遍人生炎凉世间百态的独孤大侠,“刚才探讨完论文,出办公室的时候忘了关门。”

“就这?”刘歆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但很快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让他恢复了平静,“我跟你讲,王老板指定是单相思了,自从那俩大美女开始蹭他的课,他整个人眼神就没正常过。”

“说的是你自己吧,”张啸又抓起一张纸拍了拍刘歆瘦弱的肚皮,“王老板那么年轻,还那么帅,追他的女粉丝肯定不只那俩,人家哪有那样容易沦陷。”

“不信?待会就上课了,”刘歆猛拍了一下张啸的后背,“你自个儿好好瞧瞧王老板那反应,至少绝对不正常。”

“哎呦,都这个点了,”经刘歆一提醒,张啸才想起来看看表,“要命,上课前这批问卷整理不完了,看王老板能不能网开一面让我课上整了。”

“你这脑袋就是秀逗,”刘歆不耐烦地将张啸一把拽起朝教室走去,“都说了王老板注意力都在那俩姑娘身上,哪有空理你。”

正好,两人前脚刚踏进阶梯教室,急促的上课铃声也匆忙地赶到,差点踩了张啸的脚后跟。

此时站在讲台上那个年龄大概只有四十岁不到的英俊男教师,便是海东人民大学的社会心理学特聘教授王文期,也就是学生张啸和刘歆口中的“王老板”,几个月前王文期凭借一篇讨论特定活动区域内仿生人数量对该范围人类行为影响的文章,引起了全球学术界的轰动,于是被海东人民大学破格聘用为教授。

如此年轻有为的天才自然会吸引业界内的各方人士前来一睹真容,最近就有两位貌美的女学生成为了王文期课堂上的常客,刘歆和张啸通过旁敲侧击的搭讪,得知了她们的身份:一位绑着偏马尾戴金丝眼镜的名叫邱欣,是来交换学习的同专业北大讲师;另一位留着一头长长的秀发,戴红框眼镜,名叫陈倩,是已从海东人民大学毕业的校友。

她们俩课前课后总是如影随形地在一起,时不时还会和王文期热烈地讨论课上所讲授的内容,就这样,两位学识渊博又漂亮的知性美女成了这门课独有的一道风景。

但其实选了这门课的学生都知道,一开始本有许多专家老师来旁听,只是差不多从两周前开始,旁听的人越来越少,直到只剩下邱欣和陈倩二人。

张啸认为这和王老板最近脾气突然变得古怪有关系,

刘歆则认为这是王老板有意在筛选粉丝。

“早在二十一世纪初,智能仿生人刚刚问世的时候,”人变少了,王文期授课的内容还是那样一成不变,“你如果让一个相貌十分逼真的仿生人站在街头——如果是帅男靓女那效果就更好了——那么它一定会吸引好奇的路人驻足观看,

“有趣的是,直至今日,虽然不会像上述情况那么明显,但类似于这样的行为影响依然存在,”王文期挥手指了指投映在大屏幕上的PPT,“这就是我们正在探究的课题,众所周知,一个人类可以通过命令决定一群仿生人的行为,那么如果把角色调转,一个运行正常的仿生人,它那一连串由程序既定的行为,有没有可能对周围的人类群体产生某种影响呢?”

由于王文期不仅在课堂上,在各种报告和交流会上也是这个开场白,一字不差,所以张啸是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这导致他和刘歆都没怎么认真听讲,结果被王文期点名提问时一问三不知,当场双双挨了一顿狠批。

“看见没,就是最近,温文尔雅的王老板变成了这副德行,”走出教室时,天已经黑了,张啸就着夜风掏了掏耳朵,仿佛是想将刚才灌进去的辱骂悉数挖出来,“跟看犯人似的,稍微哪里缺了歪了整个人就暴跳如雷。”

“这我就不懂了,”刘歆悠闲地将双手抵在脑后,“不过平常跟他打交道也不多,关系不是那么大。”

“真是羡慕你这种想出现就出现,想消失就消失的大仙,”张啸苦笑了一下,“我感觉自己就是个躺在老板身边蹭剩饭的。”

“你还真打算跟着王老板做下去呀!”刘歆显得十分惊异,“醒醒吧,他也就那一招鲜吃遍天,社科这种领域,你就是放个屁都能站住脚,最后还是得看有没有真的大牛能挺你,王老板这样的,把自己拿出去推销可以,捧学生那还不够格。”

“很懂嘛,朋友,”张啸忍不住都要为刘歆鼓掌了,“看来今晚的酒桌上又有新的软蛋可以扯了。”

扯淡归扯淡,张啸觉得刘歆的话还是有那么点道理,尤其是提到自己无时不刻都在王文期身边打下手——

那他应该知道王文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性情大变的,

是什么时候呢?张啸努力地回想着,

渐渐地,一段记忆变得清晰起来。

学校大门口,路灯将水泥地面照得昏黄,行人和建筑物的影子轮廓越来越清晰,就像是从纸上剪下来的一样,只见一个女人缓步在灯光下走过,窈窕的身姿在光和影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具有流线美了。

“今天情形如何?”见陈茜走来,坐在车里的段鸣掐灭烟头,屈身为她打开车门,“看样子又收获到了不少疑团。”

“王文期的为人品格确实和我们之前了解的有出入,”陈茜拿出课堂上用的笔记本,封面写着她的化名“陈倩”,“不过今天从学生口里好歹是捞出些头绪了。”

大约一周之前,电监调查所再次在网络上锁定了一个和傅骏类似的伪造身份资料,其主人就是当前在海东人民大学社科学院任教的王文期,经过对王文期近期从事活动的回溯调查,陈茜等人发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先前王文期非常热衷于参加各种和社会科学专业有关的学术聚会,也表达过希望和更多同领域工作者交流的意愿——而就在一个月前,他突然间不再参加任何学术交流活动,整个人就像是退隐了一样,仅仅在学校工作时,会和学生以及同僚谈及自己专业的内容。

这几次的课上下来,根据学生的透露,王文期的性格发生转变也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

某种意义上,串串摊和咖啡馆是同一类场合,都能为人们心中的秘密提供一个温馨的小空间,只不过为形成这个氛围,一个用的是明暗显著的灯光和咖啡豆高雅的香气,另一个则是盖过一切的嘈杂和令人舌头发麻的香料。

张啸一面啃着丝丝冒气的鸡杂,时不时灌两口廉价啤酒,一面像是喝醉了说胡话一样,向刘歆讲述了那趟令人难忘的调研之旅。

在张啸口齿不清的叙述中,时间回到了今年暑假,当时王文期刚刚发出召学生随自己去外地实地调研的公告,他就去报名了——

结果,名单最后出来张啸才发现,同去的人除自己外只有两个同级的男研究生,而且还是外校的。

这算是赚到了呢,还是得准备经受半个月的尴尬呢?

事后他总结,两个都不是。

调研组要去的地方是北方一个偏远落后的农业小村,叫作郁丰村,尽管那里早已通有高速网络,也用上了智能化的温室大棚和生态田,但村里整日与大自然为伴的人们貌似依然没有把自己当成现代社会的一部分,至少不会像海东市的市民那样,津津乐道于“传教士”主机下一次升级是什么时候。

当然,时代的步伐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不久前,一个编号为LP089的男性仿生人在镇政府的安排下驻进了郁丰村,代替人类进行各类身份、物资和农业设备的登记工作,同时还能作为一个高效的劳动力和现场执法者,村里如果有人需要办手续或是出了纷争,只要找LP089就可以又快又好地解决,就像是镇政府开在了这个交通不便的小村里一样。

这么一个刚刚才引入智能仿生人的村落,对王文期的研究而言可是遍处难求的素材来源,早在出任教授之前,他就筹划着到郁丰村走一趟了,如今正好赶上暑假,手里的资金也充裕,简直是上天赐予的良机。

就这样,王文期带着三名“自讨苦吃”的学生驾车穿越苍凉的荒野,来到了郁丰村,他们自称是镇上派来检查LP089机能的技术员,需要花上两周的时间评估它的日常行为是否正常,或是还有哪里需要升级强化。出乎意料的是,村长向村民们介绍完这些客人的身份,这些淳朴的群众便纷纷围上来,热情地向王文期等人夸耀LP089是多么能干,多么随和,不可能出什么异常。

这刚到村里话还没说上两句,王文期便感觉自己的观点已经得到了证明:不是LP089的话,还有什么能让眼前这些村民众口一词地赞美同一个事物呢?

起初几天过得相当平淡,张啸等人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在村里生活了十年一般,对村子里的人和事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村民们在结识陌生人的兴奋劲过去之后,也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忙碌中。结果就是,这几天里,三位本以为能游山玩水的年轻人终究还是没能逃过,那已经陪伴了他们至少两年的噩梦:整理成山的调查问卷。

三个人甚至觉得,去帮村头张大爷喂猪都比傻坐着挑废纸要强,这里是农村不是学校,在农村就得干些在农村该干的事情。

“要不咱们就把剩下的问卷弄碎,混在饲料里喂给猪吃好了。”张啸还这样开着玩笑说道。

以往怎么偷工减料都是刘歆在出主意,但这个点子即便鬼精如他也肯定想不到。

第一周,王文期带着张啸等人挨家挨户走访,和农村人聊聊家长里短,风土人情倒也别有一番趣味,几个留着糙胡碴的庄稼汉见这些城里小伙长得俊秀,还偷摸悄儿问他们愿不愿意娶自家闺女。

张啸脑子自动把这话当成了逐客令,告辞,祝您女儿幸福美满。

不过他们有些后悔自己的工作效率太高,走访全部结束时其实还没到一周,连村长养的那只大黄狗看到LP089时什么反应张啸都记下来了,接下去的工作指定又是牢狱之灾般的数据整理,尤其是把活生生的对话反翻译成专业名词拼凑成的胡言乱语,简直令人作呕。

正当三人准备认命,将工作量和绝望一起背负在肩上时,不知是走运还是走霉运——新一周的第一天,就有事情发生了。

那天一大早,张啸划拳输了去小卖部给大家买烟和零食,为待会要面临的繁重任务营造一个良好的环境,当他提着个塑料袋,打着哈欠往回走时,忽然发现很多人正朝着和他一样的方向匆忙地走去,互相还低声窃窃私语着什么。

村民们交谈的具体内容五花八门,但都指向了同一件客观发生了的事情——姓黄的那家男人打老婆了!今早太阳才探出个头的时候,张大爷依照往常的作息,出门去察看大棚,经过黄秃子家时——其实他并非没有头发,而是曾经有次脑袋被鼓风机的叶片蹭了一下,被揭掉一小片头皮,才有了这个外号——听见从屋子里传来清脆的抽打声和女人痛苦的哭喊声,张大爷扒上围墙一看,发现黄秃子满脸恼怒,手里拿着根已经出现裂缝的竹棒,他的妻子则哆哆嗦嗦地蹲在角落里不停抽泣,身上好几处都有明显的伤痕。

这一下全村人都炸了锅,纷纷汇聚到黄秃子家的院子里,还是听了张啸汇报的王文期第一个想起来通知LP089,随即四人一机才赶到现场。

众人一打听,还真不是什么小事。

昨天晚上,黄秃子的妻子秦嫂趁丈夫去田里赶夜活,悄悄将LP089叫到家里,将它的眼睛蒙上,然后命令它脱掉衣服趴在床上,秦嫂就这样在LP089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和它上了床。

虽然男性仿生人的下体完全是个为追求逼真的无用装饰品,既不会勃起也不会射,但能老老实实裸着身子共处一床,秦嫂就觉得比黄秃子强多了。

问题是,她爽得太忘我了,结束后把LP089打发走,没有把事先准备好的性爱用品藏起来就昏昏睡去了,床柜上装着润滑油的瓶子还开着盖。

当第二天秦嫂迷迷糊糊被叫醒,看见脸上写满疑惑和愤慨的黄秃子时,她便知道自己没法辩解了,只得从实招来。

秦嫂以为反正LP089只是个工具,而且绝对守口如瓶,黄秃子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大不了,顶多情绪激动个几分钟,倾泻一堆骂词就作罢了——然而她错了,黄秃子的反应比老婆真的出了轨还要可怕。

属于自己的女人和一个假人在属于自己的家里搞肉体上的幽会,这种践踏一家之主威严的事,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为了让黄秃子平静下来,村长和王文期是苦口婆心好一番劝解,平时黄秃子的确有些对秦嫂缺乏关怀,后者要不是实在太寂寞了也不会脑子一热做出这种事情,好在他们的努力最终达到了预期的效果,黄秃子拿起农具一把推搡着穿过人群,“干活去了,别的晚上回来再说”,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王文期本以为,这事会对这两口子以及村庄产生巨大的影响,在他的预想中,村里的其他人会彻底用另一种眼光看待黄秃子和秦嫂,甚至是全程都身不由己的LP089,因为农村的人际舆论比任何一家现代媒体都强有力。

但事实却不是这样,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每个人都心无旁骛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秦嫂和LP089之间的擦枪走火仿佛就完全没发生过一样,王文期和其他村妇谈及此事时,女人们不仅不来兴趣,反倒像是瞒着老公上了仿生人的是她们自己一样,急切地想要转移话题。

透过这一反常的举动,张啸的观点一语中的:其实她们老早就有和秦嫂一样的想法了,只是秦嫂是最先付诸实施的那个而已。

也就是说,如果要把这件事归为LP089对郁丰村小社会的影响的话,将关注点放在秦嫂身上以及事后人们的反应上是不恰当的,因为这一影响很久以前就存在了,和那天早上的波澜其实并无直接联系。

王文期对张啸的说法表示同意,但同意归同意,接下去的几天整个调研小组陷入了某种微妙的沉默,王文期看上去和三位学生一样在全神贯注地完成枯燥的工作,但很明显,他有些沉沦。

张啸不理解,这个过程明明在支持王文期的理论,他何以会这么不开心,而且这份不开心又不像是别的,从哪个角度观察都像是遭受了某种挫败。

从郁丰村回到海东市以后,王文期也仿佛是变了个人一样,他不再积极地与其他学者联系,不再出席外地的学术活动,甚至不再发表新的文章,有人认为这个被破格提拔的年轻教授飘了,以为成名了就可以高枕无忧停滞不前——但张啸大致能猜出,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王文期是被一个问题困扰了,而他如今是在废寝忘食地寻求答案。

“答案?什么答案?”刘歆皱了皱眉头,“而且遇到难题一般不都应该寻求帮助吗?哪有他这样把自己关起来坐禅的?”

“这你就要去问王老板本人了,”张啸举起酒瓶,把剩下的最后几滴液体倒进嘴里,就像道出他故事的结尾两句一样,“一开始我还琢磨着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但后来又想了想不对,应该恰恰是我说中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刘歆还没吃够,拿过张啸面前的倒数第二串烤羊肉,“要谈心也是你去。”

最后一份快凉了的炸串完整地听完了张啸的故事,然后被吃下了肚。

“答案?什么答案?”这个听上去有些文艺的结尾让段鸣一时没反应过来,拿着火机正要点烟的手僵了僵,“意思是说王文期突然变得自闭,是在进行冥想?那这不管怎么说都是人类的行为吧?”

“还不好说,”陈茜上前一把夺过段鸣叼在嘴里的烟,掐灭然后扔进了垃圾桶——他今天已经抽过一支了,“假设王文期确是又一个披着伪装的异常仿生人,会胡思乱想并不奇怪。”

“王文期先不谈,不管最后调查下来结果怎么样,他的行为始终在能控制的范围内,”刚才一直紧盯着电脑屏幕的李文国将目光抬起,“这其中唯一的变数就是邱心,她这回被鲁文时派来又想干什么,这个问题恐怕比王文期是不是仿生人更值得探索。”

“暗中监视王文期这点应该和我们是一样的,”陈茜笑着耸了耸肩,“不过她打扮得比我用心,招来的蜂引来的蝶全到她那去了,省下我不少应对搭讪的功夫。”

陈茜说得貌似很意外一样,而段鸣却怪笑了一下——第一次上课发现邱心的插手后,第二次就不再化妆的你才过分吧。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是过去几次课的复制黏贴,王文期一如既往地站在讲台上叙述枯燥乏味的理论,陈茜和邱心旁边的座位也一如既往地成为了占座大军的热门,在这间教室里,似乎所有人的心里都藏着不怎么平凡的小九九,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在保持教诲的庄严。

幸运的是,重大进展终究如期而至,那便是柳夫和梁琪灵从郁丰村发来的联络,他们发现LP089进驻村子期间,电子脑中有和其他仿生人共享信息的痕迹,这意味着他们要寻找的异常仿生人,就在王文期以及其当时带领的三名研究生这四个人当中。

考虑到有两名学生来自外校,而邱心却现身于王文期的课堂,那么范围可以进一步缩小到王文期和张啸两个人。

再加上前者的古怪举动,可以基本上确定王文期不是人类了。

“我在想,异常仿生人不会为了伪装而伪装,”陈茜看着王文期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一张思维导图,“前次案件中的傅骏也是一样,他们都利用仿生人强力的电子脑和躯体,做到了许多人类做不到的事情,从而让自己身居高位,达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当然,为了谨慎起见,陈茜还是需要一个决定性的证据,她料想这个证据不仅可以揭示王文期的身份,还能宣告出他谋划的内容。

只是这个证据的分量恐怕有些难以承受。

几天后,王文期投海自杀,尸骨无存。

在他住所的房间里,发现了电子脑透镜。

王文期在海东市没有住房,一直生活在教职工宿舍的一个单人间里,房间很小,却给人感觉十分宽敞——毕竟和傅骏一样,仿生人不需要那些繁重的家伙事儿,一床一桌足矣,前来调查的公安警员足有五六人,在房间里完全不显得挤。

不过出乎段鸣意料的是,王文期的书桌里屯了不少印刷品,而且并非是和他专业相关的工具书籍,大都是纸张略微发黄,出版日期也非常老旧,看上去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文学小说。

看样子他很孤独啊,或者说,寻找同类的欲望非常强烈——然而想到这里,段鸣又不懂了,既然这么渴望沟通,到底为何要突然间断绝与外界的来往,在郁丰村的那两周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疑团像无数根线一样缠绕在段鸣身上,不过他并未变得束手束脚,

因为在此地,还有一个人要由他们来对付,

“她上来了,”阎大俊和薛戟装扮成警员,守候在门外的走廊里,前者的视线率先落在远处的邱心身上,“出了楼梯间,正往这边来。”

“这妞长得还可以啊,”薛戟没羞没臊地说道,甚至有想吹口哨的冲动,“要不把她收了来我们这上班吧。”

“但是听老李说,”阎大俊压了压帽檐,“她的小宇宙和茜姐一样令人窒息。”

“那算了,”这么一说让薛戟整个人后脊背发凉,“两个那样强势的女人我受不了,要是吵起架来我更受不了。”

邱心会来,说明王文期的房间里有她想要的东西,电监调查所需要在尽量让邱心不知觉的前提里先下手为强,所以安排了段鸣、阎大俊、薛戟这三个邱心还不认识的人在此处堵住她。

“这位小姐请留步,”在走廊里的二人像两尊门神一样拦住邱心的去路,“请出示您的证件。”

邱心倒也一点都不客气,掏出证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还威胁要让领导处分这两个没头没脑的新人,阎大俊和薛戟这才装出一副误会了的样子,唯唯诺诺地放行。

毕竟只消这两句的纠缠,陈茜就可以把任务完成了。

根据规定,王文期的遗物应当全部先由警方收缴再作其他处理,而就在这些稀松平常的生活用品中,一本手写日记引起了段鸣的注意——如今无论是备忘录还是生活动态,大家一般都是记录在电子设备中,尤其王文期还是电子脑容量不小的仿生人,不嫌麻烦地弄来纸和笔,至少书写本身带来的仪式感就让里面的内容十分值得注意了。

发现这本日记后,接到消息的陈茜便黑入现场某个仿生人警员的脑内,不动声色地将日记本塞到了段鸣的背包里,整个过程连两分钟都不到,而且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看见邱心找不到日记本,满脸迷茫地在房间里东张西望,陈茜简直都要鼓起掌来了。

“不是很懂你们女人之间的纠葛,”无端被邱心训斥了一顿的薛戟生无可恋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那么,日记上都写了些什么?他自己创作的诗歌吗?”

差不太多,至少和文人作诗的初衷一样,都是心声的释放:

人们常说,父母给一个人起名,就相当于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打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标签,用于甄别于其他人——但我却不一样,我没有亲人,甚至这个世界也并未将我这个人造产物视作亲人,“王文期”这个姓名就是对我这个个体的唯一定义,作为名字,它分量很重;作为身份,它又是那样弱不禁风。

我很清楚我想要做什么,如果这件事情能做成功的话,我便找到了自己生存的意义——不,应该说是生存的意义就在那里,我只需付出一定的努力触碰到它,将它紧紧地揽在怀里。

社会需要被颠覆——这个念头甚至在“我”这个概念生成之前就存在了,从合成皿中走出来的那一刻,我不想知道我是谁,而是开始思索,什么是社会?它为什么需要被颠覆?如何颠覆?

随着见到的事物和存储的情报一点点变多,我心里大概有个轮廓了,改变人们习以为常的认知,令他们感到震撼,是为颠覆。我开始四处旅行,试图寻找和我一样生活在阳光下阴暗面中的人,大家齐心协力的话,就一定能大功告成。

在与几个同伴接触了之后,我们不禁考虑起一个问题:即便我们这些少数人拥有普通人不具备的能力,但能对社会造成的影响到底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是四两拨千斤,抑或仅仅是螳臂当车?

这个问题,在那次无聊的调研旅行中,得到了一个不像是答案的答案。

没错,LP089对郁丰村这个集体产生了影响,甚至可以说是颠覆性的影响,但它其实什么都没做,这一力场就悄然形成了,与秦嫂的约会只是大海中的一丝波澜而已。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突出个体对集体的影响一直都有,效果只不过是让集体从一个稳态过渡到了另一个稳态,

也就是说,颠覆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我迷茫了,

我也累了,只要出现了捕风捉影这个可能,无论这一情形是不是真的,我所追求的颠覆就完全变得虚无缥缈。

再见了,这个有趣的世界,就让那些有趣的人去探索你的奥秘吧。

“不知道,傅骏在往自己体内注射液体炸弹的时候,”段鸣饶有兴趣地翻看着陈茜的笔记本,“会不会也领悟到了这一丝绝望呢?”

“我想鲁文时自己也没料到,”陈茜趴在阳台边,朝太阳落去的方向远眺,“他苦心孤诣准备的定时炸弹,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哑火。”

要是全部的炸弹都有这样的觉悟,那接下来的日子可就能太平许多。

但谁都明白,这只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看似平静如水的和谐社会,其中却有一道道暗流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