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心情还是天气,一到晚夏总会变得喜怒无常,既期盼着天边的那一抹秋意让自己平静下来,却又依然抵抗不住那份早已寄生在体内的燥热——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那一朵朵满脸不快的阴云像是被刺痛了一样,刚才还绵绵飘动的细雨突然就下大了。

好在此时已是接近午夜,暴雨宣泄的对象只有冷漠如磐石的高楼和柏油马路,但从拍打在地上的“啪啪”声中可以听出,并不是完全没有一个倒霉蛋赶上了天公的这场小脾气,雨点凶狠地抽打着人行道上的石砖,溅起一阵阵水花,让仓促的脚步声变得更响,也打湿了那条名贵西裤的裤脚。

“好家伙,这雨下得可真赶趟,”这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逃难似地钻进在路边等他的出租车,用同样湿透了的衣袖抹了抹刚才被他举在头顶遮雨的公文包,“刚想着一点点毛毛雨就不带伞了,结果出门没两步就泼这么一盆下来,说不定咱们开那么一两分钟就又停了。”

“抱歉,先生,”驾驶座上穿着制服的仿生人司机只听出了男人对突如其来大雨的抱怨,“按照规定,出租车不得驶入市政单位的厅院内,若有服务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多多谅解。”

“不打紧,反正这么晚了也没别人会看到这副落汤鸡的样子,”或许也是出于这个原因,男人跟仿生人司机似乎很有话聊,“地址就是预约时在订单上写的那个,走吧。”

“好的,先生。”司机机械地应答了一声,随即发动了车子。

但随着一阵轻微的轰鸣声传来,被启动的好像不是出租车的引擎。

震耳欲聋的巨响吞噬了淅沥沥的雨声,爆炸产生的烈焰在一瞬间将整个车身包裹起来,火球的边缘还有一缕缕火苗在上下翻滚,就像一群求雨者在翩翩起舞,最后跟随着蒸腾而起的水汽一同升上了天空。

火光在风雨交加的街道上转瞬即逝,只有那被雨水浸润的黑夜依然清冷。

狂风暴雨就像小婴儿的哭号,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坏天气就如趁黑夜出来狂欢的吸血鬼一般,在世界迎来第一缕阳光时便销声匿迹,剩下的潮气则被这金黄色的日光浴笼罩,粘着花草和泥土的味道弥漫在洗刷一新的空气中。

对大部分人而言,离开户外走进闷闷的室内,上着枯燥的班,简直是对这水灵灵美景的亵渎。

然而那些在资料室里已经待了一天一夜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也许连昨晚下了雨都不知道。

“最关键的一点,这家伙在偷换上仿生人保安的制服后,和其他保安一起经过了穿透扫描通道,这部分区域没有监控,出来以后也没有能拍到脸的角度,完全分不清谁是谁,”柳夫疲惫地瘫在座椅上,他现在一看到监控录像那折磨人的画质就想吐,“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我反正再也挑不出什么骨头来了。”

“也就是说,IO763早就计划好了用这种手段逃脱追捕,”坐在一旁的段鸣也轻松写意地伸腿往墙上一蹬,转椅唰地一声朝后退了一米有余,“不过简直难以置信,一个刚出厂连基本机能都没调试好的仿生人竟然能完成这样复杂的思考。”

“应该讲,很可能是正因为AI的基本程序还没经过调试,所以才产生这样的异常,”站在柳夫身后的陈茜倒是依然不烦不倦地开动着脑筋,“不瞒你说,当初我被制造出来做实验时,吴靖和张贤也特意没调试,毕竟这样那样的条条框框很不利于自创添加程序的相互作用。”

“所以是不是可以有这么一种假设,”柳夫活像一只树懒,仅仅头往后仰了仰,身子则完全一动不动,“想要引发异常的人实际上看准了IO763是个刚出厂的定制品,AI稳定性较差,才挑上它的。”

“按照当前的逻辑,这样理解会相对合理,”陈茜来到柳夫侧旁,俯身移动鼠标,将监控录像调到了柳夫等三人在百雨花园广场内搜捕IO763的那一段,“但我感觉这恐怕不是简单的电子脑异常,看这一时段它的行为就不难发现——这位仁兄看穿了我们的想法,知道我们认为它只是个异常仿生人而打算直接派人抓捕,于是凭借乔装改扮成功蒙混过关,事后再来看监控实际上已经晚了。”

总之就是IO763把一切都计算到了,而且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这哪里是个连世面都没见过的崭新仿生人,简直就是个混迹江湖多年的犯罪高手。

“茜姐,我问你,”柳夫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神魂颠倒的表情,“昨晚是不是偷偷在所里找地方洗澡了?你身上好香。”

见陈茜如此投入,柳夫也只得用这样的方式委婉地提醒她天已经亮了,只不过付出了一点小小的代价——走出监牢般的资料室时,蕴藏着暖意的阳光透过窗户,慷慨地倾泻在电监调查所大大小小的房间中,只为让柳夫脸上的红肿看上去不那么明显。

当然,这样不算特别过分的性骚扰并不足以让陈茜二话不说就一巴掌扇过去,她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另有其因:事实上是昨天例行检修,梁琪灵在肆意摆弄处于关机状态的陈茜时,给后者全身上下都涂满了香水,所以才会过了一整晚气味都没散去。

这点小龌龊心理的满足连梁琪灵自己都不好意思在陈茜面前说,柳夫虽然是无心的,但这么一提,难免在陈茜的脑海中掀起一股巨浪。

连段鸣都被吓得忘记教训柳夫了,到了食堂里还关切地提醒他要是腮帮子太疼就喝点稀饭。

“没事儿,只是熬了一宿有点困,”柳夫蓄意逞强似地咬下一截油条,“茜姐力道刚刚好,不然没有这一下白天干活时我肯定要睡着。”

“但你自己刚才不也说,凭目前的情报很难再追查到IO763的下落吗?”陈茜颇有兴致地欣赏着柳夫左脸上自己的杰作,“可以说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我们的工作就是证明工作没法继续开展,你这一耳光怕是白挨喽。”

“这就能代表今天没活干了吗?”油条非常有嚼劲,柳夫脸上的巴掌印和脸部肌肉一同费劲地扭动着,“按照这段时间老李的尿性,差不多就现在这个时候,突然来一通电话说有紧急任务。”

“哎,大哥,打住,”段鸣赶忙作势要捂住柳夫的嘴,差点让手里的肉包掉在人来人往后满是泥水的地上,“你说的这种情况还得加一个前提,那就是有个乌鸦嘴公开发表言论猜老李又要搞突然袭击。”

然而这时,随着陈茜双瞳中一道数据条闪过,两人便知道一切都太晚了。

“好吧我承认,你们说得都对,是我不善于总结生活经验,”陈茜抚着额头叹了口气,“老李来联络了,要我们全员赶往家园南路的汽车爆炸案现场。”

至于一场汽车爆炸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路上再说,事态紧急,官方的媒体报道管制已经快不行了。

家园南路是海东市东南郊一条东西朝向的沿海公路,对普通市民而言,这里是可以欣赏海景的休闲胜地,背后是一片原生态的小山林,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和天空,在好天气时驱车经过此处的人往往会停下忙碌的脚步,用自拍或景拍的方式记录下自己投入到大自然怀抱中的那一刻。

也许有人会怀疑了,开车到这种除了美景之外一无所有的郊外,难道还会有多忙碌吗?

不排除这种情况,因为海东市第二大的通商港口就座落在距家园南路东端半公里的海角处。同时家园南路的名字也出现在了港口工商监管局那一长串地址中,这家政府机构专门根据国家规定和政策,管理协调来往于港口和各个国家的货物,尤其是它们身上各种专业参数的差异,比如药品的成分指标,比如机械零件的尺寸,再比如——税务。

事情发生在昨晚十一时四十六分,港口工商监管局的商资部主任傅骏结束加班,预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然而就在他坐上车,关上车门的十秒后,汽车突然发生爆炸,被熊熊的火焰烧成一具残骸,直到第二天监管局有人来上班才被发现。

从监控录像上看,火光最开始是出现在后排的客座,所以警方初步判定是客座底部或是傅骏本人身上携带有爆炸物。

但是再一往下调查,出事了,而且是大事,办案警队的第一反应就是申请报道管制,并请求电监调查所赶来协助。

当陈茜等人驱车到达时,事发现场已经是被围得水泄不通,这些像采花的蜜蜂一样,拼命想往隔离带后面挤的人并不是看热闹的吃瓜群众,而是从海东市各个角落蜂拥而至的媒体记者——港口工商监管局的商资部主任遭到炸弹袭击身亡,这要是有谁错过了这条大新闻,那可就要被同行们远远地甩下一大截。

不过眼前这些记者们脸上的表情并没有特别兴奋,更多的是愤怒和困惑——不就是车炸了嘛,说不定还仅仅是电路渗水短路了之类的,为什么连拍照都不准?

这一情绪陈茜可以说是感同身受,她仿佛从这些跑新闻的小记者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苏婷和自己,记者证的权威就是记者的尊严,神圣不可侵犯。

话虽如此,就现在的情形而言,很明显电监调查所的工作证比记者证要管用,六人不仅得到了放行,还受到了救世主下凡一般的礼遇,只不过这礼遇倒不怎么庄重——

“谢天谢地,你们终于来了!”接到报案的公安小队队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连互相行礼都忘了,上前就激动地握住了段鸣的手,“不然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同志,请你先冷静一下,”段鸣有些招架不住如此火热的迎接,“情况我们还不是完全了解,到底出了什么事要启用报道管制?”

“你看了就知道了。”小队长有些战战兢兢地指了指那辆被烧得几乎只剩下骨架的轿车,仿佛那上面寄宿着会吃人的厉鬼。

其实一看小队长那深感绝望的表情,陈茜就知道案情不会从他嘴里说出来,正在两人尴尬寒暄的当口,她便已来到出租车的残骸前,细致地张望着四周。

看来昨晚的风雨不小,一片片略微泛黄的树叶从小山包被吹到了马路中央,像贴纸一样紧紧地粘在了地上,不过现在是白天风向发生了反转,一阵阵带着咸味的海风吹来,将大海的豪迈尽情地播撒在了青葱的山林中。

所以同时也可以发现,车头朝东的汽车残骸上右侧灰尘明显比左侧多,这些爆炸后产生的烟灰混入雨水附着在车子剩余的筋骨上,就像是往上面刷了一层水泥,陈茜伸出手指蘸了一点用舌头尝了尝——成分解析器显示,大都是和空气中灰尘差不太多的无机物颗粒,除了……

丙酸铜?

这种由有机酸和金属离子组成的物质令陈茜吃惊不小,倒不是因为它是什么罕见的化学物质——恰恰相反,她太熟悉丙酸铜了,因为这就是仿生人体液中最主要的盐类,包括陈茜自己的体内也都含有极大量的丙酸铜。

这样一种应该存在于某人身体里的物质,为什么会和烟尘混在一起落在汽车的顶部?

是从司机身体里跑出来的吗?

陈茜低头看了看驾驶室,那个被炸得浑身焦黑的仿生人司机仍敬业地保持着工作时的姿势端坐在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但人造皮肤上并没有像被刀割那样的创口,在火焰的灼烤下,体液还没完全渗出来就烧干了,即便有丙酸铜析出也不应该在主人的头顶上。

还原案情就像是在上一堂课,需要循序渐进,带着已有的知识和疑问再开始学习重点,陈茜开始把目光转向后座,傅骏的遗体还歪手歪脚地躺在那里,像极了今早刚从熬夜中解脱出来的柳夫。

然而她视线一落在傅骏身上,脑海里便响起一阵惊雷。

一切都明白了!

只见那团人形的焦炭中央,腹部像是被撑爆的热水袋一样炸裂开来——里面根本就不是什么血肉,而是铁栏杆一般的金属骨架和凝固的蓝绿色体液!那颗面目全非的头颅也像一个被拧下来的螺丝一般耸拉在脖子后,一根根细长的仿神经电线从断面处伸出来,似乎还在挣扎着扭动。

“一看到这副光景,”公安队长愁眉苦脸地说道,“我们做的所有假设和预案全都白费了,有谁能想到遭到爆炸‘身亡’的是个仿生人呢?”

一定很憋屈吧,段鸣沉默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遇到了这种不一般的案子本来想好好大干一场,结果却只能像群穿水泥灰的保安一样去对付一帮被自己惹恼了的记者。

“更离奇的还在后头呢,”阎大俊来到陈茜身边,朝这具被火葬了的精致身躯上下扫了一眼,“如果我说这位爷本人就是炸弹,你们信吗?”

“理由呢?”陈茜明白,阎大俊阐述的是结论而不是猜测。

“碰撞式微机械液体炸弹,”身后的薛戟替阎大俊开始接着往下解释,“将纳米尺寸的微机械注入人体,在需要引爆的时刻操控它们相互轰击放出能量,好处是未启动的时候这些微机械就像是吃下去的药,做血检都不会发现问题,在国外一些条件较好的恐怖组织中很流行。”

“能量放出后,血液中携带的气体迅速膨胀,”阎大俊指了指尸体的肋骨部位,“这些高温气体最先将身体侧部的表皮撑破——瞧,破裂的皮肤是从里往外翻开的。”

“而且监控里火光从后座先产生的画面也能证实,”薛戟这会儿和阎大俊默契得像是在演双簧,“起火并非来自汽车引擎受损,而是来自爆炸物本身。”

经过这一串分析基本能断定了,就是这个外貌和傅骏一模一样的仿生人引起了爆炸,并且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零件。

“这样一来的话,事情可变得复杂了许多啊,”柳夫一面说着,一面用相机记录下了这个令人作呕的场景,“傅骏是什么时候被调包的,他此时人在哪里,炸弹又是从哪儿来的,我可不怎么喜欢见到一个答案带出了一篮筐的问题。”

“说不定,你的这些问题根本不需要解答,”陈茜的眼神变得游离起来,仿佛思绪飘到了别处,“如果这个铁家伙就是傅骏本人,不仅显得简单多了,还完全合理。”

不出陈茜所料,伙伴们纷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接着转了转眼睛,很快将这个在旁人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的观点给消化吸收了。

毕竟眼前就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还跟自己共事了至少两年。

“不会这么巧吧?”柳夫幻想着这个仿生人就是IO763,这样不仅简单,合理,还省心,“上一个开窍的仿生人还没逮着呢,这又来一个更邪的?”

“我也没断定就是这样,”陈茜双手叉在胸前,“只是没有必要在找到证据之前把自己就先搞乱了。”

“总之手里已有的信息就够咱们忙一阵了,走到死胡同时再胡思乱想也不迟,”梁琪灵抱着电脑来到汽车旁,似是把那具躯体当成失忆的病人一样,郑重其事地读起了搜集来的资料,“傅骏,男,二十九岁,毕业于海东市商业学院,当时是直接进入目前的单位参加工作,由于表现优异很快晋升为商资部主任,事发之前,他正负责整理一批进口仿生人零部件的规格价目表,用于这批货物最终的关税数额审批。”

梁琪灵说完,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安静了下来,听众们和那具尸体一样都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

“就这些?”依阎大俊的印象,梁琪灵每次读资料都会跟个长舌妇一样唠叨半天才算完,当然这也代表了她搜集来的材料十分详细全面,“这哥们都神秘到这种地步,要不咱们散了吧。”

“这次重点不在资料的多少上,就这点的话你们应该听得出来哪些是背景信息,哪些是事迹记录吧?”梁琪灵“啪”地一声合上电脑,“有趣的地方就是,网上有关傅骏的背景资料,全是伪造的。”

陈茜有种真相被自己说中了的预感,这样全方位的身份造假,先不谈办不办得到,也就只有她这样伪装成人类的仿生人才会有需求,否则连能融入社会的物种都不是——再者,陈茜的伪造背景也是加入电监调查所后,在李文国手眼通天的帮助下才顺利进入公民档案的,很难想象有另外一个仿生人会具备如此的手腕。

当然,和自己一样有人在暗中协助他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那他进入工商监管局工作之前实际上在干嘛,能查得出来吗?”

陈茜心里清楚,现在亟待解决的不是汽车爆炸案本身,而是傅骏那扑朔迷离的身份,犯下案件的是人,所以调查时的重点肯定也是人。

“只牵出来一根线头,”梁琪灵似乎早就料到陈茜会有此一问,“从傅骏的个人收支记录上看,他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与海东市内某个涉黑团伙往来密切,双方互有买卖。”

“行吧,算是有了一个突破口,”陈茜抬头望了望远方与天空相接的大海,尝试将自己的思绪从马路上这个小小的爆炸案现场抽离出来,“梁琪灵和柳夫把这具躯体运回去作进一步检验,阎大俊和薛戟尝试和这个涉黑团伙取得联系,我和阿鸣去傅骏的住所调查——发现重要情报的话随时联络。”

当然,在执行这些任务之前,得把一件不起眼但是关系重大的事儿给办了,像饭前要洗手一样,那就是编一通谎话,告诉公安小队和诸位饥渴到发疯的记者:这是一起针对傅骏个人的绑架案,绑匪用这个含有碰撞式微机械液体炸弹的人偶掩人耳目,实则已经将傅骏本人抓走,暂时下落不明,一切的线索就是这个被炸得稀巴烂的假傅骏,我们需要对它进行深入的调查才能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我们和各位一样现在也还是一头雾水,所以请回吧,我们会尽全力将绑匪绳之以法。

陈茜依稀记得,自己不再是个玩偶的第一个重大证据,就是从苏婷那学会了编假新闻。

很快,这则消息就跟那些作鸟兽散的记者一样遍布了整个海东市,不过效果似乎暂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没人会喜欢在早高峰这个充满火药味的时段看见火灾啊爆炸啊这种温度不低的新闻,与其在新闻的海洋中呛水,还不如趁着从家走到地铁站这身心还属于自己的十分钟,张开嘴巴大口地呼吸那掺着露水的新鲜空气。

“曾几何时,我以为自己摆脱了早高峰的支配,”坐在驾驶座上的段鸣双手已经离开了方向盘将近十五分钟,“没想到老天爷是这么狠心,再一次地把咱们扔在了堵车的命运之路上。”

“你说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恶心了?”陈茜断定,要不是当初遇到了她,段鸣肯定一辈子都谈不上恋爱,“而且,驶出这条市中心的主干道后,咱们可就是跟上学上班的车反着走,到时你还得注意别超速。”

“我又不是去傅骏家打卡签到的,干嘛要开那么快?”尽管早餐时喝了最爱的咖啡,但一见到眼前趴着的一辆辆车,段鸣就条件反射般地打起了呵欠,“不过我确实很想去看看,有件事情比较好奇。”

“还有我不知道的东西会让你好奇?”陈茜顿时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假设那个仿生人就是傅骏本人的话,”段鸣的神情不像是在说什么轻松的事情,“他的私人空间和你的会有多大区别。”

段鸣的言下之意是——他确实很有可能是我们见到的第二个伪装成人类,和人类一样生活着的仿生人。

“确切地说,”陈茜的目光沉了下去,内心的触动令她仿佛变成了一个涉世未深的豆蔻少女,“和吴靖重逢之前的日子里,我算不上有什么私人空间,房间的布置和起居用品等等,我都还当作是在侍奉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主人。”

确实,那时的陈茜自我意识还不像现在这样完备,家用仿生人的执行程序尚在隐隐起着作用,她每天按照主人的作息时间整理、打扫房间,就差给自己做一顿美味的早餐了。

但陈茜在做这些的时候,头脑明明很清醒——也许,思念也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执行程序吧。

“抱歉,”段鸣见陈茜陷入回忆之中有些心神不宁,“这个话题可能有些沉重了。”

“不必在意,”陈茜轻轻握住了段鸣的手,“最沉重的日子咱们都一起度过去了,现在也就只是随便聊聊,算不上什么。”

“也不知道,”段鸣也紧紧牵着陈茜那只冰凉却含情脉脉的小手,“傅骏的生命中,有没有这么一个拥有着他的主人。”

“但愿没有吧,”陈茜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不希望看见类似的悲剧再有第二次。”

早晨八点半的城市依然喧嚣着,谁都想要远离其他人,留下一片只属于自己的空间,殊不知这片心灵的净土上,总有另一个人在翘首等待着自己。

但生活总要继续,生活中总会既有想见的人,也有不想见到的人。

与此同时,某地下舞厅的入口处。

楼梯间十分阴暗狭窄,看上去根本不像是通向一片灯红酒绿的地方,反倒给人一种尽头是坟墓的既视感。只能触到一丝阳光的入口处没有任何告示,表明只有熟客才会知道这里,然而地上乱丢的酒瓶和烟头已经能让人大概猜到这地方是干什么的了。

“博老板今晚会来,”面对那个坐在门口一脸阴沉的瘦子,薛戟在小板桌上扔下一张钞票,用同样阴沉的语气说道,“要十七号房,那个最靓的靓妞。”

那个被毒品侵蚀得血管像纹身一样清晰可辨的瘦子没有立即应答,而是将钞票塞进抽屉里,然后花了两分钟把手里那根劣质香烟抽完,这才有气无力地道了一声“稍等”,随即起身撩开布帘走了进去,里面传来能把人心脏都敲出来的打击乐节奏声和,听上去像哭喊的疯狂嚎叫声。

好在梁琪灵把傅骏平时接头的黑话内容都给搞到了,“博老板”指的就是姓氏为形近字的傅骏,“今晚会来”并不是真的预约,而是表示“我们代表傅骏”。

这家舞厅兼开色情会所,但只有十六个房位,所以“十七号房最靓的靓妞”指的就是这个涉黑团伙的老大。

准确的黑话再加上薛戟那冷冰冰的口气,对方几乎没有提防的意思。

“很熟练嘛,势利眼,”等候回复的时候,阎大俊笑着拍了拍薛戟的肩膀,“老实讲,你以前是不是经常来这种地方跟姑娘翻云覆雨?”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薛戟有些不太想提起这个,表明实际情况好像没有阎大俊想象得那么快活,“要知道,被恐怖分子邀请到这种场所放纵,如果说一个‘不’字,人家就有理由把你看作叛徒干掉。”

很快,那个瘦子出来了,“靓妞在里面见你们,请跟我来”,骷髅一般的脸庞上显出了几分恭敬。

薛戟用眼神告诉阎大俊,把带来的家伙准备好,对方表现出了恭敬可不是真的要接受咱们——恰恰相反,这是打算把咱们引进狼窝然后动手。

部队里灌别人酒也是这么干的,尽管放心,我有准备,阎大俊也用眼神回应道。

……

傅骏的住处在一片普通的住宅小区中,楼房既不算老旧也不算太新,底部离水渠和草地较近处的涂漆略有剥落。从窗台上是否摆有盆栽,绣花被子是挂在窗内还是窗外,就能大概猜到住在这一户的是什么样的人。

陈茜和段鸣向物业说明了来意,顺利要到了傅骏住所的房门密码。两人进到房间里,第一印象就是两个字:简约。偌大的住房内没有任何装饰物,家具中规中矩地摆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就像是租房广告里那千篇一律的图片一样。

环境倒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灰尘对人和机器来讲都不是什么有益的东西——除了厨房,当段鸣打开紧闭着的厨房门时,一阵污浊的空气带着漫天飞灰扑面而来,就像是有二十个人在里面抽了烟,把烟灰全部随手弹在了地上,显然,厨房肯定有好几个月没使用过了。

陈茜径直来到了卧室里,在床柜和书桌上下翻找着,对伪装成人类的仿生人而言,有一件东西是必不可少的,把这件东西找到的话,就彻底能证明傅骏非人类的身份了。

……

舞厅里到处都是噪音,打击乐和叫喊声像在制作劣质鸡尾酒一样胡乱地拼凑在一起,用最恶毒的精神污染折磨着正常人的耳朵,阎大俊甚至觉得身边这些失去理智的男男女女可以不用花钱吸食毒品,光听这噪声就足以让人精神失常了。

那瘦子将两人领到了舞厅深处的一个仓库似的房间里,随着房门关上,震得人脑壳疼的噪声总算被隔绝在了外面。只见这个团伙的老大“文哥”穿着工装裤,头戴贝雷帽,像个画家一样正在一个赤裸女人的身上涂着五颜六色的水彩,穿着比他得体许多的众小弟则庄严地列队在身后。

“博老板这些天出息了啊,”文哥瞧都没瞧两人一眼,继续将画笔伸进调色盘中搅动着,“都和我一样养得起小弟了,那么他让你们这两条送报狗放些什么屁呢?”

“如您所言,”薛戟完全没有被这些狗眼看人低的言语激怒,不紧不慢地说道,“博老板正在扩大自己的生意圈,影响力也越来越大,所以他对最近那批出口货的交涉费用有些不太满意,特派我俩来协商。”

根据梁琪灵的调查,傅骏早就和这个黑帮有过交易来往,在当上主任后,暗地里开后门协助黑帮走私毒品,不过当然不是免费的。

“不满意?”文哥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别忘了谁的不满意更值钱!”

说完,文哥一把将手里的画笔折断,清脆的“咔嚓”声回荡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

接到暗号的众小弟随即面无表情地朝薛戟和阎大俊举起了枪。

……

“在我们之前,有人来过!”陈茜暂时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但发现了一些意外收获,“好几份文件的纸张被抽出,扔在了别的地方,拥有者自己是不会特意这样弄乱的,肯定是被其他人翻找过。”

“如果只是小偷的话,”段鸣默认了陈茜的看法,顺着思路往下想,“应该会去动更值钱的电子产品,而不是翻这些枯燥的价目表。”

“也说不定是官场上有人想抓把柄之类的,”陈茜站起身,看着那一张张被拉开的抽屉,“我们得碰碰运气,如果能发现少了什么的话,调查就容易多了。”

……

被枪口指着的两人倒是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启动了在进门时就若无其事扔在地上的那两个纽扣大小的喷雾胶囊,霎时间,麻痹喷雾在房间里四散开来,地下室不通风,喷雾的效果比想象中要好许多,数十名歹徒纷纷中招倒地,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事先在口鼻腔中装了过滤器的薛戟和阎大俊大摇大摆地来到文哥面前,这个刚才还目空一切说别人是狗的家伙,这会正躺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那模样连一只上了年纪的癞皮狗都不如。

“对不住了,兄弟,”薛戟掏出手枪抵在文哥的太阳穴上,“本来想一枪给你个痛快的,但这样一来你就没办法回答我们的问题了。”

……

“阿茜,有了!”段鸣像领悟到浮力定律的阿基米德一样,拿着一个形似剃须刀的仪器兴奋地从盥洗室里跑出来,“你看这个!”

他指的是陈茜一开始想要的“傅骏本人就是仿生人”的证据。

陈茜一看那黑乎乎的仪器就明白了,这是一个电子脑透镜,可以清晰地探测出脑内电路的物理运行情况,前几年陈茜自己也时常借助它观察自己电子脑中微机械的生长和运行状况。

有这个东西存在,再加上房间的简约布置,现在可以百分百确信,傅骏是个和陈茜一样伪装成人类进入社会生活的仿生人。

……

据文哥的供认,三天前也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来这个地下舞厅找过他,声称傅骏的人身安全遭到威胁,可能无法再继续为他们掩盖毒品走私行为,请好自为之,不要再试图与傅骏取得联系。

同时,这个男人递上了纸质的傅骏亲笔信——后来文哥发现,这个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的“亲笔信”是伪造的。

今日一早,文哥便得知了傅骏在汽车爆炸案中身亡的消息,恰逢这会薛戟和阎大俊寻上门来,他便以为两人是那个陌生男人派来找麻烦的,这才设下埋伏。

“那个陌生男人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阎大俊严厉地大声问道。

“名字不知道,”文哥气喘吁吁地回答道,“当时他穿着兜帽衫,小方脸长得很白很俊秀……”

文哥描述完长相,薛戟和阎大俊脑海中便立即浮现出一个认识的人。

IO763!

……

“我们中大奖了,”陈茜手里拿着拆开的电子脑透镜,“里面用来记录影像的记忆卡不见了。”

“所以你想到有谁会偷这玩意儿了?”

“你不也很快就想到了吗?”陈茜看出了段鸣的心思,“我们没猜错的话就是他,或许是傅骏自己在伪装上出了失误,也可能是别的原因,IO763得知了这个同类的存在,出于某种目的把傅骏除掉了。”

“但是那种液体炸弹就相当于注射药物,”段鸣提醒道,“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傅骏身体里呀。”

“我没说一定是IO763用这种方法暗杀傅骏,”陈茜一面说着一面将拆开的透镜复原,“更有可能是两人本计划好制造炸弹袭击,但IO763私下改变了主意,让炸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提前爆炸。”

“真是个可怕的家伙。”

“我在意的是另一件更可怕的事情,”陈茜不安地捋着头发,“我的自我意识是来自吴靖的实验以及奇迹般的巧合,傅骏不太可能经由同样的过程获得自我意识,这样一来,他这样的仿生人是不是只有一个,可就很难说了。”

……

深感有大事要发生的薛戟和阎大俊快步离开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地狱,外面的空气清新多了,但似乎混着一股股沉闷的水腥气。

天,又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