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不,他微微摇了摇头,现在可不是悠闲的时候,他一面警醒着自己,一面踏进了人头攒动的街道。然而走着走着,他便越觉得身边不太对劲,世界好像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世界,那些如夜空中的星星一般繁密而清晰的图像不见了。

剩下的,只有一双双眼睛,像深不可测的深渊,静静地注视着他。

……

“小向,这都到点了,还不下班呐。”经理正要伸手关掉大办公室的灯,忽然发现还有一个人埋在桌上的书堆中。

“啊?嗯,还有点事,”向林抬起头,疲惫在这位勤恳能干的见习记者脸上就像是一张面具,随时都可以摘下来,露出那精神抖擞的眼神,“苏老师说要交代我一些事情,下班后去找她。”

“你答应啦?”经理显得有些许错愕。

是个人都知道,到了下班时间,离老板的办公室越远越好。

“不然呢?”向林脸上露出和经理一样的表情,“这还能拒绝的吗?”

“当然啦,走呀跟大家一块吃饭去,”经理急不可耐地催促道,“就说女朋友生病了。”

我哪来的女朋友,向林心里也不知道是在吐槽经理还是在吐槽自己,“真的不用,我正好也想跟苏老师讨教一些工作上的问题,你们线去吧。”

“你小子不会是看上苏老师了吧?”经理坏笑着扬了扬眉,“人家可是已经有未婚夫了。”

“怎……怎么可能,”向林涨红了脸,“你刚才不还说,我也是有女朋友的人。”

“行行行,就算你是,苏老师应该就在办公室里,你去便是,”经理像尽兴地逗了逗小动物一样,也不再坚持,“不过她可能心情不太好,最近咱们社风声有点紧。”

说罢,经理便走出了大门,顺手关上灯,仿佛身后已是人去楼空。

向林不由得叹了口气,咱们社这哪叫风声有点紧,

简直是顶风作案。

就在上周,国家出台政策,勒令全国范围内所有的仿生机器人服务站关闭名为“双子星”的电子脑共享交互系统。这个所谓的交互系统是仿生人之间进行交流的重要桥梁——其实应该讲,有了这个系统,仿生人根本不需要交流,它们可以借助“双子星”系统和周围200-400米内的其他仿生人共享所有的感官、知觉和记忆,就像是极其高效的心灵感应一样。

原本“双子星”系统主要用于提高仿生人协作工作时的效率,但随着使用数量的急剧增长,共享感官记忆导致小错乱的概率也大大地提高了,这是国家决定关闭“双子星”的主要原因。

但令人在意的是,在公布政策时,新闻发言人强调了一些别的内容——大批量的仿生机器人随时随地在交流沟通着人类不知道的内容,这属于一种隐患,是我们不希望看到的,我们想要的是仿生人的行为更加独立,既不牵制其他个体也不被其他个体牵制,以更好地为人类服务。

这一段话正常地理解下来,指的自然是之前叙述到的,大量共享过程中难免出现的小偏差,毕竟这个交互是如何进行的,人类使用者不可能每个0和1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然而,大家很难不去联想,仿生人们进化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智慧,在借助“双子星”密谋着不可告人的阴谋,这类桥段早在几十年前的科幻作品中就被反复地提到。

总之,这条针对“双子星”系统的政策,有一个十分鲜明的主观导向,那就是“仿生人作为工具,不宜相互交流得太多太深入”。

结果政策在海东市实行的第二天,百雨花园广场大大小小的广告牌上,都开始放映着一个令人咋舌的画面:两个没有喷涂人造皮肤的机器人深情对望,像一对正在热恋中的情人一样,又是牵手又是抚摸对方的金属脸颊,最后拥吻在一起,广告词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画面的角落处,显示着大大的《空间站》杂志社商标。

那天向林刚入职,他懵逼中带着好奇地问诸位前辈,我们杂志社头这么铁的吗,画面少儿不宜不说,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挑战国家权威。

前辈们像是一堆干柴一样被向林点燃了,头你大爷的铁啊!我们什么都没干,是杂志社的内部素材库让人给盗了!估计电贼来自其他媒体,想用这种陷害的手段把咱们社给整死。

就连刚才经理下班出门那悠闲的表情,看上去都像是听天由命,在说“我们这家单位能活一天是一天了”。

希望这句话不要待会儿从苏老师口里听到,向林把手里的活收了个尾,便起身朝社长的办公室走去,此时大办公室里除向林外已是空无一人,周围十分寂静,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于是社长办公室里的争执声已经可以算是吵闹了。

“女士,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事情到这里我们是真的爱莫能助。”

“我的心情不需要任何人理解,倒是希望你们多理解理解这份数据加密保障协议,”苏婷手里的钢笔焦躁地敲击着桌面,“受到保护的数据库被盗,你们说不管,那还不如当初签协议的时候就告诉我这是一纸废文。”

从苏婷特意放轻的语气中反而很容易听出,她正强压着怒火。

“这个说法就有失偏颇了,”坐在苏婷对面,穿着制服的男警员也不失强硬,“之前呈递给你的报告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被盗用的素材从头至尾没有离开过贵社的交换机,所以入侵根本不存在,素材唯一的流出途径就是贵社内部员工从数据库上下载再拷贝。”

苏婷陷入了沉默。

警员补充道:

“我们不是不管,而是已经履行了协议要求我们做的一切,后面就是贵社自己的事情,不在我们的职责范围内了。”

苏婷依然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不能也确实不再是当年那个爱无理取闹的小姑娘了,对方话已经说得很明白,她没有理由再纠缠下去。

“告辞。”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来,警员独自离开了杂志社,苏婷没有出门送,看来双方已经会面过很多次了,而且都十分地不愉快。

向林也明白刚才经理说的“心情不好”是指什么了,他在门前踌躇着,思索着是不是别去掀火药桶的盖,赶紧开溜为妙。

“小向,别在那杵着了,进来吧。”向林一只脚已经往回走了,然而房间里突然传出声音把他拽回了原地。

“苏老师……您怎么知道是我?”向林像个玩捉迷藏的孩子一样,朝办公室里探了半个身子。

“换作别人,不是敲门就是直接跑了,”苏婷拿起水杯灌了两口,“来,进来坐。”

向林小心翼翼地在苏婷对面坐下,仿佛生怕社长突然从抽屉里掏出一把刀之类的刑具拿自己发泄。

“那个,苏老师,我猜您叫我来就是为了……”

“对,就是这次的‘被顶风作案’,”苏婷带着调侃的语气说道,“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出犯人。”

“唉?我?”这等大事第一个轮到自己,向林却一点都不兴奋。

“你是我们这最年轻的员工,”苏婷靠在椅子上,似乎要费很大的脑筋才能想起一些事情,“我记得,你来面试时提到,很喜欢看我们这一家杂志。”

“没错,”向林顿时两眼放光,“我上学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看,每期都追,从那时起就想着能成为杂志社的一员。”

苏婷见向林的神情中还有话要继续说,自顾转着笔盯着向林看。

“但是现在……”向林的语气变得颓丧起来,他想起了刚才经理的表情,那一副像是要逃难的表情。

“是啊,前所未有的危机,”苏婷将钢笔立在桌上,看着它无力地“啪”的一声倒下,“说心里话,我不甘心,不甘心看着我们社就这样完了。”

向林能理解苏婷说这话时的心情,听前辈们说,几年前杂志社还没搬来海东市的时候苏老师就在了,而且是那时的老社员里唯一个留下来的,对这里有感情也是在所难免。

“刚才的对话你也听到了,”一谈起这个,苏婷的话语里又开始冒着些许的火药味,“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靠我们自己把犯人找出来,才能还自己一个清白——你既然早就有憧憬,应该也不想看着杂志社就此消失吧?”

这么一说,向林明白了苏婷为什么不找别人偏偏找自己,要是换作前辈们,肯定就像刚才经理说的那样用各种理由推脱掉,巴不得自己跟杂志社没有半点关系才好。

“这是当然,苏老师有什么需求,小弟愿效犬马之劳!”向林试图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毕竟他从刚才开始神经就一直紧绷着,都快绷断了。

苏婷被向林这一演给逗笑了,顿时也来了那么几分精神,“好小伙!走,咱们先去出事的商场转转,看能发现些什么。”说着,便将车钥匙一把扔给了向林。

向林接过车钥匙,像是手里是件宝贝一样捧着——入职没几天的新人给老板开车,我是在做梦吗?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街道周围路灯、告示牌上的全息投影取代了太阳光,继续点缀着这座年轻的当代都市,人行道上,黑压压的一片行人像波浪一样不停拍打着石砖地面,就像即将到来的黑夜一样需要光亮的抚慰。

苏婷的轿车“哼哧”地低鸣一声,像落入大海的水滴一样融进了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似乎没人注意到它,它也没注意到其实有人正盯着自己。

办公大楼下,刚刚轿车离开的车位后,一辆身材高大的黑色吉普车正闪着亮油油的光,正副驾驶座上一男一女似是有些依依不舍地望着灰色轿车扬长而去。

“你说,”男人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这事她们办得到吗?”

“至少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女人撩了撩乌黑的长发,神情像是刚睡醒,“相信阿婷,她又不像你,一天到晚长不大。”

“监听怎么样了?”男人转过头,试图岔开话题,“运气好的话今儿晚上就能收工。”

“心那么急干嘛,运气好不好都得收工,这才第一步呢,”女人一面说,一面手里整理着一团数据线和设备,“况且很遗憾,没等到那位朋友,可能还是得想办法让她走外链。”

“你打算怎么做?”男人拿起一个包装袋,从里面拣出两块薯片,扔进嘴里嘎吱嘎吱嚼了起来,“上门查水表可是超级老掉牙的方法。”

这回轮到女人不直接搭话,她一把抢过男人手里的包装袋,“差不多得了,一会儿回家又吃不下饭。”

“唷,听你这话讲的,”男人露出一个坏笑,“要给咱做什么好吃的?”

“秘密,你们警察最爱吃的。”女人的嘴角也微微翘起。

“那我可太想知道了,”男人兴奋地发动了车子,“收工回家,让黑客什么的见鬼去吧!”

“瞧你那样,能不能有点出息?”

女人的吐槽和吉普车的尾烟一同被淹没在了夜晚都市那节日一般的灯火中。

说是调查,但其实也就只是忍受了商场物业主管一个钟头的赔笑,直到现在,向林想起那张诡异的笑脸,整个人就开始反胃,双手不住地捂着肚子。

不过放心,他没在开车。

“你说你毕业这么几年了,成为一个社会人士了,”苏婷望着前方宽敞的路面,一字一顿地说道,“竟然不会开车,这样我俩都很丢面子的好嘛。”

向林坐在副驾驶座上羞愧地低着头,不过比两个钟头前好多了,出发时苏婷说同样一段话的时候,他的脸是比猴子屁股还红。

更不走运的是,这一趟不仅没有找出犯人,还白白增添了一大堆负面新闻——虽然出事的广告片已经撤掉,但整个事件是不想火都难,到了饭点,乌泱乌泱的顾客来到广告牌下“朝圣”——并且还拍到了《空间站》杂志社长的身影,霎时间各种有趣或不有趣的联想在网络上四散开来,就像一堆被推了一杆子的台球。

反正向林是觉得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开始,苏婷和向林询问那个负责电子屏管理系统的主管,主管说他的团队到现在也感到匪夷所思,系统没有被权限外的用户闯入过,甚至有权限的人都没动过它,就好像当时放映的素材是早就预先设在里面,定时放出来一样。

“这和我们社里的情况有些类似啊,”向林回忆着今天发生过的一切,“那警员不也说,盗取素材的只可能是自家人吗?”

“我没听说咱们这里有谁同时在两家单位干活啊,”苏婷一脚刹车,在红灯前停了下来,“而且你也知道规定,我们社对内部数据库中素材的使用都是有严格把控的,必须递交申请并且使用后的素材文件要在监督下删除,所以我还是倾向于素材是在某个环节被盗用。”

交通灯默默地注视着车子里的两人,似乎看穿了他们在想什么,是啊,话虽如此,但又回到了原点,也就是那警员说的:入侵被证实不存在。

所有疑团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甚至有种简朴的美感。

“用外链方式下载素材的情况呢?”向林想到一种可能性,“就是那天经理教我的,如果在家需要做一个材料要用到数据库里的素材,可以用虚拟链路工具联上内网,相当于自己还在社里,在这途中有没有可能被侵入?”

“学习能力很强嘛,年轻人,你被录用了,”苏婷像个面试官一样赞赏道,“但很遗憾,那个也查过了,信号路上经过的节点基站都探测了一遍,还是没有入侵的痕迹。”

向林再也想不出别的可能了,他颓然地靠在座椅上,同时交通灯也像是嘲讽他一般,变成了绿色。

苏婷回到家时,已是九点多钟,家里和外面一样冷清——她下车时才看到杨帆发来的信息:这几天升级仿生人AI的预约太多了根本忙不过来,今天晚上可能也要睡在公司,抱歉。

那股透着凉气的辛酸感还没来得及堵在苏婷的胸口,她便读到了下面一行:最近是不怎么太平,振作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实在不行就去找她吧,会寻求帮助也是坚强的一大特征不是吗?爱你。

讨厌,苏婷不禁笑了笑,她将手机一把扔在沙发上,随即走到阳台前,独自欣赏着夜景,幽暗的天空中浮云一动不动地躺着发呆,而苏婷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虽是五月时节,夏日已经不远,但夜风十分凉爽,能带走人的思绪,带到任何地方。此时苏婷就不禁在想,那个人她现在在哪,在做些什么呢?她这几年是不是也遇到过像我这样的危机呢?

三年前,陈茜离开了《空间站》杂志社,与段鸣一同加入了一个政府组织的某个针对性机密调查机构,机构的名字不得而知。

两年前,杂志社搬到了新建起的智能化城市海东市,也是从那时起,苏婷和陈茜断了联系,两人各自开始了只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这人也真是的,来时神秘,去时还是那么神秘,苏婷不禁想起了更久远的时候,那时陈茜初来乍到,恭敬礼貌到苏婷取笑她像个木讷的机器人。

结果没想到还真是,唉,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喜欢捉弄人。

算了,不想了,再想人家也不可能突然穿过异次元虫洞到面前来帮你,接下来的事情还是得靠自己。

苏婷将思绪从令人上瘾的回忆中拉出来,这才察觉到自己已经疲惫得再也支撑不住。

晚饭、洗碗、换衣、洗澡,苏婷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机器人,根本不用使脑子身体就会自己动起来——要是天天能这样那该多好。

我去我在想些什么,苏婷赶紧摇了摇头,差点把裹在头上的头巾给甩了下来,她双脚一蹬,将自己扔到了床上,但柔软的床铺仿佛刻意在挑逗着苏婷那久久平复不下来的心思。

啊,好烦,苏婷拿起手机,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确实做到了,

邮箱客户端里,一封新邮件吸引了苏婷的注意,首先引起她关注的不是邮件的内容而是地址:邮件是从她杂志社电脑的工作邮箱发来的。但办公室门都锁了,里头不可能有人。

苏婷感觉到自己心脏搏动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地拉到了邮件的内容部分,是一行很长的链接,下面有一行配文:想知道真相吗?

手指就像是刚才那样——不受大脑控制地点了下去。

链接被点开后,手机并没有像中病毒那样失控或是自动安装什么流氓软件,只是下载了一个不大的视频,苏婷把视频打开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就是被放到百雨花园广场广告牌上的那部片子!

苏婷现在可以说是一头雾水,这封邮件是怎么从工作邮箱发到我的个人邮箱里的?是谁发的?这个链接和下载又是咋回事?

但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有人在算计我,说不定就是犯人。

能如此轻易地搞到这部广告片,只可能是内部的人,看来警官先生说得对,杂志社出了内鬼。

这么一来事情就简单了,明天一上班把所有人都聚集起来盘问一遍,自然就可以水落石出。

尽管经历了噩梦般的一天,但《空间站》杂志社社长苏婷最后还是安心地进入了梦乡,说不定做的还是个甜蜜的好梦。

作为一个习惯早起的人,醒得比闹铃早是常事,这种时候往往还能伴随着鸟叫声睁开眼睛,仿佛自己置身于一片鸟语花香的园林中。

不过第二天,唤醒苏婷的既不是闹铃声也不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而是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独自躺在床上的苏婷差点伸手像按掉闹铃那样把电话挂了,她脑子里转了良久才意识到这个好像从来没听过的铃声是干嘛的。

“喂,小向?”苏婷认出了屏幕上显示的号码,“虽然作为新人,但太过勤奋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苏老师,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向林的语气显得十分急促焦急,而且旁边还伴着风声,貌似正在大街上,“出大事了!”

苏婷一听,顿时感觉睡意消去了九成,她猛地坐起身,感觉有种不好的预感,

“发生什么了?我现在还在家里。”

“你看看早报新闻就知道了,”向林是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仿佛隔着电话都能看到他焦头烂额地蹦跶,“然后麻烦您到百雨广场来一趟,尽快!”

听到向林第一句话苏婷就知道这事肯定小不了,挂了电话后,她有些战战兢兢地点开新闻应用,好像接下来要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部吓人的恐怖片。

事实是,首页上那条新闻比恐怖片还有用——那部被诅咒的片子重新登上了百雨广场的各个广告牌。

什么情况?

又来?

假的吧?

苏婷差点没昏死在自家床上——不过转念一想,要不别去了,就躺家里装死算了。

和昨晚一样,脑子里什么都没想,身体倒是十分诚实,苏婷以十倍于平常的速度洗漱穿衣,接着风一般地跑下楼,恨不得不开车自己跑着去。

当苏婷到达时,时间还不到八点,平日要到中午才会热闹起来的百雨广场已经是人声鼎沸,行人们纷纷拿出手机记录下广告牌上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影片,甚至还有情侣当场模仿着片中两个机器人的动作缠绵在一起。

“这下怎么办?”向林似乎是等苏婷来到身边才抛出这个终极的哲理问题。

你问我,我问谁?苏婷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几乎就要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突然间,正在嘻嘻哈哈的人群中发出一连串骇人的惊叫声。苏婷猛地一抬头望向人群,以为自己已经糊涂到幻听,她仿佛听见在叫喊声中夹杂有清脆的枪响——

不对,不是幻听!枪声又响了一遍!

只见人群像被拨开的杂草一样散成两片,一个身穿灰绿色工装的仿生人跌跌撞撞地从里面奔了出来,神情中充斥着恐惧与迷茫,好像是正在被什么猛兽追逐。

“警察!都待在原地,不许动!”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紧随其后,见逃跑的仿生人并未停下脚步,抬起双手就是一枪。

又是一声枪响炸裂开来,人群瞬间尖叫着朝四周作鸟兽散,射出的子弹则精准地击中了那仿生人的左小腿,后者像被猛推了一把的不倒翁一样朝地上扑去,只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向林显然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瑟瑟发抖地躲在苏婷身后,

苏婷此时也确实像座山一样直立在原地,要问为什么的话,她已经看傻了,甚至确信自己是昨天太累了,现在还在梦里。

这短短几分钟从头至尾,苏婷的视线就一直停留在那名便衣警察身上,而非逃跑的仿生人。

这人正是多年未见的老熟人段鸣,那精瘦的脸上,多出的一撮小胡子十分显眼,几乎都看不见他的嘴了。

那工人倒地的地方离苏婷和向林不远,段鸣掏出一个环状的电子手铐套在工人的脖子上,拽着后衣领像提垃圾袋一样把工人提了起来,闲庭信步地走到苏婷面前。

“哟,苏小姐,这么巧啊,”段鸣吹了声口哨,装出一副才发现苏婷在场的样子,“没吓着你和你的小朋友吧?”

苏婷喉咙里想说的话太多了,反倒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呆若木鸡地望着变帅了的段鸣,一句话都说不出。向林见苏婷不说话,也不好开口,依然像只受惊的小松鼠一样躲在老板身后。

“嘛,我们这边还有任务要交差,”段鸣晃了晃提在手里失去意识的仿生人工人,“有些话回头再聊,回见。”说罢便朝广场的另一端走去。

“等一下,”段鸣一转身,苏婷才回过神来,他刚才说“我们”,“阿茜也在吗?能不能带我去见她!”

段鸣回头撇了撇嘴,视线落在了向林身上。

苏婷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朝向林说道,“小向,现在一切都没事了,你现在可以回社里,安心地该干嘛干嘛,好吗?”

“可是……”向林还处在懵逼之中,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就拜托你转告社里的大家,都过去了,就这样!”苏婷将车钥匙塞到向林手里,随即兴奋地转身朝段鸣跑去,活像一个失去理智的追星女粉丝。

她忘了一干净,向林不会开车。

“你不会真以为我们是来帮你的吧?”段鸣和苏婷并肩走在街道上,丝毫不理会行人投来的好奇目光。

“就算不是,”苏婷好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安全感了,“我求你们的话,不就是了?”

段鸣从苏婷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微乎其微的不安,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开得也有那么点不合时宜,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

“你现在是堂堂大社长了可不能随便求人,尽管放心,这回闹出的这不大不小的事儿,就是这小子干的,”段鸣提了提手里那软塌塌的人体标本,“不仅是这次,还有之前几起网络媒体恐吓案件也是这位仁兄搞的,我们已经追踪他好几个星期了。”

苏婷这才定睛瞧了瞧那个左腿漏着蓝绿色体液的工人,怎么看都只是个哪都能买到的普通仿生人,很难把它和段鸣的叙述联系在一起。

说着说着,两人来到一辆黑色吉普车前,段鸣一把拉开副驾驶座旁的车门,“来,见见我们的睡美人。”

就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苏婷感觉整个世界的时间都停止了,包括自己在内,喧闹声、心跳声、呼吸声,统统都在一刹那消失不见。

只见陈茜紧闭着双眼,瘫坐在副驾驶座上,确实像个熟睡中的公主,十分地惹人怜爱,一根白色的数据线绕过脖子一端插在耳根后,另一端连接在一个放在大腿上的盒状仪器。

见面之前,苏婷曾经设想过陈茜的相貌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发型会不会换,那副骚气的红框眼镜还戴不戴,甚至有没有可能换了张脸。

然而事实上都并没有,大家或多或少地变了,但陈茜还是当年的老样子,连那件熟悉的长风衣都还穿在身上,此情此景,时光仿佛倒流了,回到了那个不能按时交稿都慌得要死的时候。

“她现在意识还在网络当中,可以等一会,等她醒来。”段鸣在苏婷身后轻轻地说道。

“不用了,”苏婷握了握陈茜垂在身边的手,冰冰的,但却又能感觉到温度,“你们不是还有任务么,择日再聚,好好叙叙。”

苏婷不知道的是,她此时的一举一动,早已被陈茜通过另一只眼睛看得一清二楚,只不过那具身体是台摄像机,不能张嘴偷笑。

整个事件火得快,平息得也快,中午时分,各家新闻媒体便有了报道,中央电子网络监管调查所发出通告称,发生在海东市的大规模违规不良媒体内容传播事件系百雨商场的电子屏系统被恶意操作所致,犯人已被逮捕,被盗取素材的《空间站》杂志社也属于受害者,在采访中,电监调查所副所长李文国同志提醒各位媒体朋友,现在这个时代智能网络日益发达,犯罪活动也变得频繁且复杂,一定要加强网络安全防范的意识,遇到类似的入侵现象务必及时举报。

这天,社长苏婷下班得意外地早,几乎是一到点,她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办公大楼,连前台的接待机器人妹子都造了个新句子,“苏老师您如此准点下班可真是少见,路上请注意安全。”

下班时间离老板的办公室越远越好,这是基本常识。

当苏婷到约定的奶茶店里时,陈茜已经坐在桌边等候良久了。

杨帆不在,段鸣也不在,就她们姐妹俩,好几年前那哥俩就是到夜深了才会出门乱疯一通。

“你是说,”苏婷差点把喝下去的奶茶咽进气道里,“从一开始在算计我的,不是那个犯人而是你?!”

“除了我,还有谁能这么坏心眼?”陈茜两只手托着腮帮子,卖着萌反问道,“本来我还考虑在那封邮件里就跟你打个招呼,不过想想还是算了。”

这姑娘果然还是老样子,苏婷咬着吸管,一脸黑线。

事情要从最开始说起,事发当天,陈茜发现百雨商场广告牌上出现的片子里有《空间站》杂志社的商标,便想出了一个非常损的主意,那就是动用电信权限监听苏婷的手机,如果犯人的目标是杂志社的话,说不定就会被陈茜反向探测到。

然而直到昨天傍晚,监听都没有收到效果,反倒从苏婷邮箱里知道了所谓的“素材没有离开交换机,入侵不存在”,由此陈茜得出了和向林一样的判断,那就是素材是在外链下载过程中被盗的。

不过在和向林讨论时,苏婷也提到了路径节点已经探测过,没有发现问题,当时思路也就是在这里陷入了死循环。

“这就是专业和外行的区别了,”陈茜伸手扣了扣桌面,“所谓探测节点,你们真的有把每个信号基站都掀开盖子察看过一遍吗?”

“有这个必要吗?通常不都是发一串数据包就能探测清楚,”苏婷转了转眼睛,“那你们呢?还真爬到电线杆上去当技工啦?”

“那倒也不是,”陈茜撩了撩头发,意思是我们当然有更优雅的方法,“但专业人员会知道,没能亲眼所见就说明里头有鬼。”

于是乎,陈茜心中又生一计,当晚给苏婷发了一个链接,让苏婷在家里重新下载一遍那段视频,通常外链的节点不会很快发生改变,陈茜便潜入网络,和下载的素材一起将每个基站都走过了一遍。

这回总算抓住了对方的狐狸尾巴。

情况很简单,数据经过的其中一个基站是AI,因为并不是属于某个个人的用户所以在探测中被忽略了,巧合的是,陈茜察看了这个AI所在的区域,正好就是百雨花园广场。

接着,进一步的调查显示,这个AI没有接受过任何形式的外部操作,即排除了有人借助它盗取视频的可能,也就是说,尽管难以置信,但犯人极有可能就是这个AI本身。

下一步的工作就是锁定目标,陈茜这一步的计划可谓是损上加损,她黑进商场的管理网络,偷偷解除了电子屏系统的操作权限,并且自己潜伏在其中等待猎物上钩。

果不其然,犯人重新施行了一遍它的计划,也就是今天早上那令苏婷生不如死的场面,同时守株待兔的陈茜总算得以黑入这个AI,并取得搭载AI的仿生人的视野,让段鸣辨别出目标然后实施抓捕。

“整个过程就是这样,”陈茜用手指在桌面上划着圈,“但是可不能拿去当新闻材料来写哟,这些都是机密。”

“我反正不愿再想起这两天的事儿了,”苏婷面前的塑料杯已然见底,嘴里的吸管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可知道我快被姐姐你给整死了。”

“也只能是你了,”陈茜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歉意,“换作别人,那半天都忍不了。”

“但是话说,”苏婷刚说完不愿再提,然而脑子里还是有些比较在意的事情挥之不去,“这个仿生人会有那样的举动,而且听段鸣说,它之前还闹过恐吓案件,这……正常吗?”

“正常不了,”陈茜的神情也没有刚才那么轻松了,“要等具体的电子脑解构结果出来,我个人的想法——不像是简单的错乱,它只是个普通的仿生人不是当年的盖亚DX2000,所以这样的事件还是第一次,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出现类似的……”

“说到‘以后’,”苏婷渐渐垂下了头,“你们不会又要玩消失吧?”

“短期内应该不会,”这个话题陈茜貌似不太想提起,一脸地生无可恋,“别再有这种需要成月地呆小黑屋的案子就好。”

当初是电监调查局刚组建,中央要求所有筹备工作必须非公开,所以被迫和包括苏婷杨帆在内的所有亲朋好友断了联系。

再就是这次事件,前几起网络恐吓案件发生时,所有人都没日没夜地坐在网控室里追查着犯人的踪迹,陈茜算好的,充电线往身上一插坐上几个月都不成问题——段鸣他们是真的倒了血霉,给老李死死地摁在电脑前,耳机都不准摘下来,“找到线索之前,都给老子坐禅一样不许走出这个房间!”。

对段鸣而言,恶劣性社会案件的“恶劣”俩字有了新的含义。

“就是说,我们又可以天天联系了?”苏婷的眼神中冒着光。

“只要有空。”陈茜笑了笑,姐妹俩都知道,现在大家身上的责任都比以前重了许多,但也正因如此,空闲相聚的时光更显得弥足珍贵。

陈茜一面说着,一面从包里拿出一个名片,郑重其事地交到苏婷手里,苏婷接过看了看,上面写的是:

“中央电子网络监管调查所二级情报员陈茜”

“好厉害的头衔啊,”苏婷赞叹道,不禁开始猜想,“那段鸣叫什么?三级情报员吗?”

“中央电子网络监管调查所一级情报官,我的领导。”

陈茜若无其事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