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的机器人修理铺开在一片小区商店街的尽头,虽然不是一个正经得到授权的服务站,但精湛的手艺还是令他成为了邻里街坊们的第一选择,小店十分简洁,既不像通常的五金店那样到处都是杂乱的味道和污渍,也不像奢侈品店那样装扮得眼花缭乱,零件和工具摆放得井井有条,好像它们不是拿来修理机器的而是用来观赏的。

明明摆满了赤身裸体,面无表情的男男女女,但看上去却一点都不像停尸房,杨帆是一个真正的匠人,他只关心一个机器人运转得是否正常,使得他身边的人也跟着他一起忘记了那些没有必要的羞耻感。

这天晚上,周边住宅楼的灯光都熄灭得差不多了,杨帆还没打烊,他刚刚修理好一个女性机器人的发声片,据送她来的程序员小伙说,最近几天发嗲的时候声音有点沙哑,听上去不撩人了。

杨帆苦笑了一下,不过这群死肥宅的品味倒是越来越正常了,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个躺在工作台上的妹子,脸型定制得很圆润看着很舒服,不像前几年,一个个都无脑选了一张妖精似的明星脸,结果搁家里过了几天就受不了了。

这时,一只手在敞开的小店玻璃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欢迎光临。”这么晚了还有客人?杨帆感到有些奇怪,一天的辛劳令他迎客时的说话声都显得有些疲软。

“你好,这里有个机器人出了点问题,这里能修吗?”来人是一个有点上了年纪的大汉,他一面语气冷峻地说着,一面将一个麻袋丢在地上,并且打开了袋口,里面露出一个瘫倒的机器人躯体。

杨帆蹲下身,瞧这架势应该是骨骼或者身体的驱动出现损伤,否则机器人可以自己走来,他习惯性地朝主要的关节看去,目光无意中朝机器人的面部扫了一下。

一声响雷在杨帆脑中炸了开来。

这尼玛不是陈茜吗!

杨帆一脸茫然地看了看李文国,后者也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摊了摊手,“她要求我把她送到你这来,说只有这里能修,放心,没有别人看到。”

这话倒不假,事发当时,李文国离陈茜的车最近,他急忙赶到废车边察看陈茜是否还活着,见到了现在这个样子的陈茜:左臂被卸了下来,上下半身直接撕裂了开来,只是她身上还穿着那件骚气的晚礼服,不是很容易看出来。

好在李文国脑子里反应快,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了个袋子把陈茜的“尸块”装起来,并跟随后跟来的警员们谎称司机在事故发生前已经弃车逃走。

至于那辆棕色吉普,李文国当时看得很清楚,尽管难以置信,但确实是车上有一名乘客用这种自杀的方式暗算陈茜。

真是一群可怕的人,李文国感到心里在打鼓,不知道这帮人后面还会干出什么事情。

要把现在这副模样的陈茜修复可不是个简单的活儿,杨帆把裂口清洗了一下,从储物柜里挑选了一些可能用得上的零件,就关门回家了,明天再来好好收拾这个不省心的家伙。

杨帆走之前,陈茜请求他别把自己关机,她想醒着。

随便你吧,杨帆没好气地说道,他对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并没有好感,无论是人类还是机器人。

小店的门被“砰”地一声关上,陈茜独自一人躺在黑漆漆的工作间里,从头到脚蒙着一层透明的防尘玻璃纸,活像一条隔夜的咸鱼。

半夜,外面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陈茜听着滴滴答答的雨点声,心情仿佛和老天爷一样,有那么点想哭。

先是一个手抖输错密码让自己差点在火场里被烧死,接着是被张贤忽悠得团团转,再到现在,这还是我么?还是在杂志社里令苏婷和彼得仰慕不已的我么?

这一夜在陈茜看来显得十分漫长,她也不知道自己胡思乱想了多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脑中唯一清晰的就是那个陈茜已经问了自己千百遍的问题:成为人类真的是件好事吗?如果自己还是一个原原本本的机器,是不是就不会沦落成今天这个狼狈的样子了?

接下来的两天里,陈茜任由杨帆摆布她的身体,一言不发,杨帆主动搭话,陈茜也像是当机了一样,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在陈茜看来,时间既像是凝固,也像是加速了,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她只是睡了很久,很久。

因为整个脊柱都断掉了,所以陈茜全身的肢体驱动都要重装,她就像一个全身瘫痪的残疾人一样,只能听和看,不能说话,连一个表情都做不出来。

从周围络绎不绝的脚步声中可以听出,小店里人来人往,就像那晚落在地上的雨点一样,有点吵,却又令人沉醉其中,直到那天,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旋律,打破了陈茜享受了良久的沉默。

“看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啊。”陈茜用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这声音是……段鸣?

段鸣说完,周围便又变得一片沉寂,看来这会儿除了他之外,店里没有其他人。

而陈茜还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眼珠都没法转动,段鸣也好像以为陈茜正处于关机状态,丝毫没意识到他说的每一个字陈茜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都听老李说了,”段鸣的语气显得很轻柔,“你现在一定很难过,为自己,也为曾经的亲人。”

这小子,还真以为我听不见,自己在那自作多情。

“换作遇见你之前的我的话,”段鸣好似在嘲笑着自己,“我肯定想象不到一个机器人会难过;亦或是两年前,我也很难理解你会显现出软弱的一面,说实话,在我看来,你一直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女人,比任何一个人类,也比任何一个机器人强。”

陈茜听出来了,自作多情往往流露出的是真实的情绪。

“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只能说——快点好起来吧,还有很多事儿等着咱俩一起去做。”

段鸣说的“快点好起来”指的不仅是陈茜那支离破碎的身躯。

雨过天晴的夏日里吹过一丝带着湿气的凉风,段鸣叹了口气,走出了狭窄的小工作室。

“我可没时间陪你咯,自个儿想法打发时间吧”,你当时在医院里是这么说的。

现在这句话轮到我来说了,段鸣活动了活动左臂,骨节处还在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