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與爍駐足在高山下。

爍:“這附近……大概是陳家嶴……上次來這大概是幾十年前?”

渡:“大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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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在夜晚時會十分的寧靜,所有門戶緊閉,璀璨的燈火消失殆盡,行人偶有出沒的凌晨時刻正是我們的白晝。

我們只是這片土地上土生土長的狗,沒有完全不知道是哪裡的狗的權利——他們可以待在屋子裡和主人一起睡覺,我們不行。雖然很羨慕,但仔細想想似乎並沒有什麼,他們的主人還會不顧四季的變換給他們披上另一層皮,我們不會。我們能享受盛夏日凌晨的習風,然後肆無忌憚地朝着月亮和空無一人的大街嚎叫,而他們只能待在不知道哪間房子的籠子里響應。

對於我們來說,一日兩頓飯不足以飽腹,所以我們也會離開主人的家,在大街小巷轉悠。有時會弄得一身泥被主人罵一頓,然後被他們笑罵著撫摸着腦袋。

我們怕孤獨,習慣等候,弱點是肚皮和鼻子,對於久別的傢伙我們都是搖動尾巴歡迎他們的歸來,還有吶……我們吶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那個早出晚歸的傢伙……

“……要回去看看么?算了算你主人的大限也快到了。”

“……回不去的,山神不會我進村。”

“哈,這樣啊。”

籠罩在陰影中的對話戛然而止,山間歸於真正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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爍敲了敲門,出門的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

“哦,打擾了。”

“是爍師傅么……?”

“好久不見。”

“這……是渡師傅?”

“打擾。”

“啊哈哈,竟然還記得啊。”

“嗯……幾十年了卻一點也沒變……”

“你也是啊。”

“我早就老了,忘記的事情也越來越多了。”

“但是記憶不會老呢。”

“是嗎……”

“你肯定還記得那條黃狗吧。”

“啊,是特喜歡撒嬌的傢伙吧,就喜歡別人給她撓肚皮,啊……特別纏人……特別怕孤獨……總喜歡一個傢伙待在路口等我……是她吧……?”

“……啊,大概吧。”

渡扯了扯爍的袖子,爍乾笑撓撓頭。

“啊呀——不能再逗留了,我們先告辭了。”

“咦?”

“哈哈,畢竟我們也有不得不辦的事情呢。那麼,再見了。”

“……啊啊,再見。”

老人看着兩人不斷走着,直到兩人將要從視野中消失。

“那個——多謝你們幾年前讓我認識了他……”

“……是你們本身就有緣罷了。”

爍先是一愣,隨後笑了笑。老人倚軒喃喃自語。

“真的有緣么……”

老人不知不覺走到了村子的邊界,山崖下一望無垠,夏季的悶熱在這海拔頗高的到是沒有什麼感覺。只是,他仔細確認了一下風向,明明是夏季,卻迎面吹來了西北風,風中夾雜着令他無比熟悉和心安的氣味。

“……!……是你么!”

“……好久不見,主人。”

微弱的白光漸漸凝聚成一個動物的模樣。

“果然是你……這些年原來你一直都在!”

“抱歉,閑談的話日後再說,我今天有事。”

“誒?”

“為了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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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幾十年前發生的事情,無論說是幸運也好、不幸也好,那時的我遇到了讓我銘記一生的傢伙。

那時的我與父母住在離家鄉很遠很遠的北嶼,房子是租的,房租、父母自己開廠創業的本金以及供我上學的學費是借高利貸來的。童年裡除了一條伴着我的毛毯和一條別人送的老黃狗再無其他,說起來,送黃狗給我家的一男一女我也一直記着,因為那個女孩很漂亮,十分的漂亮……

“這條狗,她,可以活二十多歲。”

這是那個女孩說得唯一一句話,聲音如同她的神情一般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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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創業有了點氣色,我仍是獨自待在我們睡覺的窄黑屋子,但是,我多了許多玩具,我常枕着黃狗擺弄那些無生命之物,彷彿它們是活着的真物。

家裡被催債的那段時間經常斷炊,因此,儘管我比一起的同屆生大,但看起來比誰都瘦弱,我長得也並不好看,所以理所當然的也沒有人願意和我做朋友。每天重複着上學放學和狗散步,父母說我兩三歲的年紀時,黃狗還能背着我到處逛,也總能在草垛上發現睡着的我們。

確確實實是僅此而已的生活,對我來說卻已經足夠了。

……然而,我還是很希望得到父母的關注,老師的讚賞也讓我欣喜雀躍,日子一天天變好的同時,我甚至也會去奢求一些過分的東西——為了一廂情願的想法,和許許多多的女生交往;為了所謂的義氣,為別人頂罪;喝酒、擺闊……都做過。

父親氣病了我都沒有想過回家,只因那時的我早已沉浸在虛幻的現實,貪圖揮霍不勞而獲的錢財,為旁人的敬語而沾沾自喜。

虛榮終歸是假的,自己騙自己也終會得到結束。

父親的病越拖越嚴重,然而我依舊死不悔改,父親和母親一氣之下回了老家。在那一周后,身無分文的我回到家時,偌大的庭院只剩下了滿院的枯葉,老黃狗病懨懨的看着我,眼睛裡沒有一點神,那一刻,心彷彿就被一雙手緊緊握住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席捲上心。

“喂!起來!你還沒到死的年齡吧!喂!喂……”

它仍然一動未動,我抱起了幾乎沒有溫度的它,手顫抖着,不時地有溫熱的東西打在手上,十分灼熱,我將頭靠在她身上,直到視線被淚水模糊,然後再也睜不開,忽然有什麼柔軟的東西在輕微地舔着我的臉……僅僅錯愕了幾秒,我便的眼前便又被淚水弄得模糊不已。

將她送到醫院后我詢問了一個穿白大褂的,果不其然要交錢,還不少,因為身上真的一點錢也沒有,我不得不打通了父親的電話,說完想借錢的目的后,父親沉默了很久,然後對我劈頭蓋臉的一陣罵。

“你踏馬個禍種!你爹你媽怎麼勸你都沒用,我們連一條狗都不如!”

然後,那天晚上就趕了過來替我交了錢。至此之後,我的人生似乎真的是遇到了轉折點——與父母之間雖然依舊沒有多少話,卻是可以互相理解,微笑的次數也多了起來。可能是玩夠了,所以靜下心來的我復讀了一年便考到了不錯的大學。開始時,黃狗、她還會送我到村子外的公交車站,到後來她老來得子,臃腫的身子再也無法送我去了,我便一個人去上學,即使沒有朋友,也沒有所謂的孤不孤獨。

我知道那個破落的舊庭院里到底有多少人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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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習慣於回頭看那個熟悉的地方時,似乎總有一種錯覺——這裡,很快就會物是人非。

這種錯覺給我帶來的不僅僅是現實中的麻木,還有烙在靈魂上的後悔。

那一天,守在門前等着我的她沒有回來,我甚至來不及去找她,因為母親告訴我父親因為突發的腦溢血去世。那天不是愚人節,母親也從不開玩笑,同樣的,白布也不喜歡開玩笑。

母親知道我還挂念着什麼,和父親一道先回老家。

“倘若三天找不到便自己回來。”

她如此說,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也無法判斷這冷靜到殘酷的聲音是否發自內心。我只得漫無目的地尋找,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監控里的那兩個模糊的人被夜色包庇,我將所有的憤怒按捺在心中回到了家鄉。這一回便是永遠。

我不敢確認現實,索性一輩子窩在了故鄉的深山中,日子一天天過去,我送走了一個又一個前輩離去,經常於這片土地遙望那片土地。

而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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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報仇?”

“是的。當年您也拚命找過我吧。”

“嗯……這麼說……”

……當時的不安果然不是錯覺。

“當年我確確實實被人抓走了,是你村子裡的隔壁鎮子的屠戶,他恰巧和你是同一故鄉的。”

“……所以你要殺了他嗎?”

“是的,但你們村子有結界。”

她似以前一樣端坐着看着我,眼睛裡卻沒有了慈愛。

“你,會幫我么?”

我毫無猶豫走到了她的身旁,明明是荒唐的可以的一件事,但我選擇了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