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四年,七月七日,杨子地区,斯通克旧城区

“伊芙,目标出现,在你的十一点方向,一座废弃商场的第十七层,目标身穿黑色飞行夹克,手里提着一个银色手提箱,携带三名武装保全人员,保全人员持有…嗯…那是AKS-74U?”

CheyTacM200的枪口偏转,高倍率的光学狙击镜中浮现出一些模糊的影子。

“目标已锁定…是那个抽着纸烟的男人吗?”

物像逐渐清晰,那个瘦削的男人依旧叼着一根纸烟,虽然穿着飞行夹克而不是白色的研究员服装,但还是显得非常文弱,不像是一个魁梧的别洛夫人,抽的烟也是纤细的纸烟,而不是像自己的作战教官一样抽着劣质的粗卷烟与雪茄。

所以伊芙每次都能在作战基地里嗅出他的味道,在一股股夹杂着汗水与机油的粗犷味道中,总是混杂着一丝微弱的纸烟味,细腻,而又若隐若现。

如今这个男人妄图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可他抹得掉资料记载,销毁得了物证,可却篡改不了人们的记忆,无法消除人们对他的印象。

即使提取不了一丝指纹,可他的宿舍里始终残留着淡淡的味道,只要一闻到它,伊芙就知道他到过这里,停留了多久。这缕味道与他最后的所作所为一起,萦绕在伊芙的脑海里,挥散不去。

“嘻嘻,你抓到他了。”在她身后,异色瞳的观测手笑了笑,并未放下手中的双筒观测仪。

银发的伊芙伸手去操作拉机柄,一颗长得离谱的.408CheyTac口径狙击弹被推入M200的弹膛。

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距离?”

“两千八百六十一米整。”

“嗯…”

伊芙抬起头,用双眼来估计一个大概射程,在这个距离上,普通的枪弹都显得无力,即使是7.62x51mm的M118LR狙击弹,在如此长距离的奔袭之后还能否保持贯彻性与较小的散布范围,伊芙表示出些许的怀疑。

不过这也是某人让她带上这支价格不菲的武器的原因。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笑容恬静而闲适。

“风?”

“风向正北,风速三点七米每秒。”

她俯下身来,将脸颊轻轻压在托腮板上,左眼微闭,右手食指搭上了扳机。

准星向右偏了几个密位,以抵消风力对弹道的影响。

男人依旧站在阴影之中,烟头的火光忽明忽灭,瞄准镜中刻画的十字线就这么吊在他头颅的右上方,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伊芙想了想,又缓缓向左偏了偏,在长射程的狙击之中,就连科氏力也要考虑在内,这就像一只费力杠杆,短力臂小小的移动都将导致长力臂数倍于此的位移。

而这次狙击任务中,所有可能导致任务失败的误差都应该被排除,哪怕只有一毫米。所以伊芙必须将所有可能影响任务结果的数据全部考虑进去。

“温度?”

“七摄氏度。”

“湿度?”

“六十二点五。”

观测手顿了顿,放下观测仪,在细致观察了一遍四周环境之后,又接了一句:“周围安全,可以射击。”

“了解。”

最后的参数带入完毕,伊芙屏住呼吸,透过瞄准镜注视着那个男人。纤细的食指精准的发力,扳机一点点地开始它的行程,作为一名狙击手,手中的步枪所发射出的子弹弹道究竟是什么样子,用多大的力扣扳机就会击发,这些伊芙都心知肚明。

伊芙的教官也是一名狙击手,无论修整还是作战,她的眼中总是蒙着一层淡淡的忧郁。虽然不抽烟,但是非常喜欢酗酒,每次伊芙都能在天台上找到一个人喝闷酒的她。

教官从来不说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忧伤,说了伊芙估计也不会懂,但她隐隐能猜得出来。

“从劳伦地区那儿来的家伙们总是说:‘当你在战场上看清楚敌人的时候,你就离死不远了’。啊……一般情况下这话是没错……可惜我们不是这样啊……每当我扣下扳机之前,我都会仔细观察自己的目标……当然不是因为什么狗屁战术手册,只是想看看他们,通过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动作、他们的服装,小小地推测一下他们的生活……有时我会有一种错觉,觉得我们的命运缠绕在一起了,我是那么的了解他们,为他们幸福而感到幸福,为他们快乐而感到快乐……最后子弹出膛的那一刹那,我也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与感伤呢……这可能……是一个心软的狙击手所背负的诅咒吧……”

教官说这话时手里摇晃着酒瓶,旋转的酒红色液面反射着支离破碎的月光,伊芙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用淡蓝色的双眸注视着另一名学员淡灰色的眼睛。

五天之后,教官在作战中阵亡,M110SASS射出的子弹斜穿心肺,当场死亡,绝无抢救的可能。

于是伊芙就和有淡灰色双眸的学员一起,将对方的四肢打断之后,用教官的佩枪轮流向他射击,每一枪都避开了要害,在对方最终因失血过多休克死去时,他的体内嵌入了上千颗马卡洛夫手枪弹的弹头,让他的尸体足足重了五公斤。

之后伊芙便决定继承自己射击教官的一切,无论是作战技巧还是作战艺术。

纸烟一寸寸的燃烧着,正如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伊芙的目光跨越了两千八百六十一米的距离,用她纯净的、不掺一丝杂质的蓝色眼睛定定地注视着瞄准镜中的男人。

在男人失踪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他仿佛老去了许多。并不是指他的身体的老化或者是年龄的增大,而是指寄居在他身体里的,某种更加抽象化的东西枯萎掉了。他的站姿依旧那么随意,右手还是喜欢叉着腰,嘴里依旧叼着他最爱的纸烟。可他的眼睛里失去了昔日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伊芙说不出来的情感,像是混合着泪水的伏特加,浓烈而苦涩。

观测手静静地看着伊芙,等待着她开火的瞬间。

伊芙静静地看着男人,等待着自己开火的瞬间。

惨淡的阳光刺穿铁灰色的苍穹,洒落在寂静无人的废弃城市中,缄默的风在街道上穿行,临街橱窗的碎片上落满灰尘,深棕色的野兔在荒凉的停车场里半人高的草丛中追逐觅食,乌鸦站在空洞的窗框里,扇动着翅膀对着垃圾堆上的同类叫嚣。

伊芙开火了。

在那一瞬间,扣动扳机的力超越了阀值,阻铁释放了击针,击针撞击底火,发射药被引燃,火药燃气在千分之一秒内填满了整个膛室,弹头被膨胀的气体推动,在膛线的作用下高速旋转,最终冲出枪口,突破数个消音碗的封锁,用超越数倍音速的速度,带着伊芙的决心,跨越数万个自身身长的距离,为伊芙送去她对故人的最后问候。

火药燃气比子弹晚一步冲出枪口,即使套上了M200专用的OpsInc消音器,极速膨胀的高热气体依旧制造出了巨大的噪声,惊得野兔钻回了自己的洞窟,成群的乌鸦展翅逃离。

不过伊芙并不担心这样会暴露自己,作为目标的那个男人是永远也听不见枪声的,早在音波慢悠悠地钻进他的耳朵之前,超音速的子弹早就将他的脑子射了个两眼对穿,让他的世界永远沉寂下去。

伊芙不会失手,她有这个自信。

不过伊芙并不打算现在撤退,她想借子弹飞行的这几秒钟时间,最后看看这个爱抽纸烟的男人。

瞄准镜那头,一张防火门打开,铁灰色的门板遮住了伊芙小半个视野,男人扔掉纸烟,开口准备说些什么,他身后的保全人员面色凝重起来,不动声色地打开了怀中AKS-74U的保险。

是间谍组织的代理人?抑或是机密情报的买家?

他们是怎么到达这里而没有被发现的?

要知道除了伊芙二人组成的狙击小组之外,在斯通克的这片废弃旧城区里还潜藏着至少三打监视小组,每一个人都是隐匿行动与侦查的专家。想要逃过她们全方位无死角的监视几乎是天方夜谭。

但是对方做到了。

然而对方的身形被打开的防火门遮挡住了,完全无法判断对方的位置,针对这一神秘人物的狙击也因此无法执行。

再反悔想要一网打尽已经晚了,伊芙不能让子弹飞回到枪管里去。

“诗瞳?”伊芙拉动拉机柄,黄铜弹壳从枪膛中退出来,新的子弹被推入弹膛。

.408口径的狙击弹射入男人的左眼眶,眼球被高速飞行的子弹刺穿,透明的晶状体迸射而出,弹头如切豆腐一般切开视神经束,钻进柔软脆弱的脑组织,最后在男人的颅骨上开了个洞,严重变形的弹头和颅骨碎片一起霰射出来,浓稠的猩红色浆液夹杂着淡粉色的组织碎片,从男人的后脑迸出,就像一瓶浓稠的红酒被子弹击碎一样。

“我知道,”观测手轻声说道:“我们不能让他拿到箱子,虽然我不知道箱子里塞了些什么。”

伊芙也不知道,但伊芙认识那只箱子,那是技师们用来保存生物材料的恒温冷藏箱。

男人缓缓跪下,用剩下的那只眼睛望着伊芙的方向,嘴唇微微颤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伊芙静静地注视着最后一点弥留的光从那只眼睛里散去,叹了口气,颤抖着将视线从男人身上移开。

伊芙读得懂他说了什么,七百二十个小时的唇语课教会了她。

是“Спасибо”,他最后还是用曾经祖国的语言说了谢谢。

倒下男人的保镖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只愣了半秒,随即认定是刚刚出现的交易对象下的手,便立刻举起手中的武器展开反击。AKS-74U的枪口喷吐着火焰,连绵不绝的枪声将夜行的动物从睡眠中惊醒,枪声在荒凉的街道上反射,最终在灰白色的城市上空折叠成空旷的回音。

“嘻嘻,伊芙……事情做大了呢。”异色瞳的观测手笑着,伸手去拿一旁缠着银灰色伪装布条的Vector冲锋枪。

伊芙必须完成任务,另外一种情况是不可能,也不被允许的,她相信伊芙能够完成任务,但任务完成之后的事情,恐怕就不是“相信”就能做到的了。

如果事态恶化的话,她们要徒步北上一百五十千米,再跨过斯通克江,逃到贝洛斯境内的森林里去。

……希望斯通克的维安部队反应不会很快。

如果他们反应足够快的话,她就不得不花时间去解决他们。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扫尾工作会变得很麻烦。

“嗯。”伊芙轻点螓首,M200的枪口依旧注视着远方。

男人的身高是一米七六,被击中时是左手提箱,距离上次射击的时间还不久,观测手提供的数据暂时还勉强能用,不过除了要注意箱子与男人头部之间的位置差距之外,伊芙还要将瞄准基线在向右偏一点儿――她上次瞄准的是男人的眉心。

就算男人最后背叛了他们,伊芙仍旧想让他死后表情能够安详一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血腥狰狞。

“Яизвиняюсь.”伊芙在心中默默地抱歉道,但她并不确定男人是否能听得见。

而且现在并不是感伤的时候。

密集的枪声逐渐稀疏,最终归于沉寂,三名保全人员的尸体被扔在一边,由两名蒙着面的武装分子看守着,看身形应该是女孩子,而且只比伊芙大两三岁。

顺带说一句,伊芙今年十一岁了,三个星期前过的生日。

看守尸体的少女朝尸体开了几枪,在确认她们有没有死透。

一名身着淡白色西装的少年自门后走出来,他的脚步不疾不徐,仿佛是在参加一场并不重要的舞会,他踏过用鲜血铺就的猩红地毯,却不沾湿自己的裤脚,他有着自己的舞伴,虽然是一群手持突击步枪的蒙面亡命少女,他的鞋跟每一次触碰地面,都会在伊芙的脑海里激荡出沉重的回响,就像古老的钟楼在午夜敲响的十二次钟声。

然而伊芙不怕,蓝色的眼眸依旧沉静,像是月光照耀下的蓝色多瑙河。

接下来,伊芙扣下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