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疯了吗?”白狐有些惊诧自己双眼看到的景象。人类的士兵放弃了羲和城的城墙天险,从城内涌出,向着敌军发起了决绝的冲击。他们应该很清楚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才对。

白狐抚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羲和城破败的城墙。他似乎理解了人类的意图。

羲和城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城池。它的城墙恐怕已经抵挡不了多久怪物们的冲击,更何况,如今还有异族的参战。在城内憋屈地死去,远不如在城外力战身死来的荣耀。人类不是经常用那种说法吗?

——杀身成仁。

他冷笑起来,那他便成全敌人的杀身成仁。只不过,无聊的荣耀或许会属于人类,而胜利,则会属于自己。

战场上的细节突然引起了白狐的注意。他应该没有完全消灭敌人的战车才对。然而那些帝国的士兵只是在用枪兵作战。城墙上炮火齐鸣,却不见一辆战车。

他思索了一会,下了一道保守的命令:“命令盾甲一族留下来,其他种族继续冲锋。”

这一道命令救了他一命。

 

城墙上的太一别过了头,他已经不敢看向战场的景象了。他的心里很清楚,那些士兵并不是在战斗。

他们是在送死。

士兵们前仆后继地死在了战场上。帝国的士兵甚至没有开出战车。他们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对抗着怪物们的身体。子弹从枪口中倾泻而出。单纯的子弹没办法完全夺走怪物们的生命。它们因为动力的冲击而短暂的后退,却又立刻扑过去,撕碎了士兵们的身体。

“够了吧!”太一狠狠一拳砸在了城墙上,“这种……这种场景,就连朕也不想再看下去了。”

杨峰看着战场上一具具倒下的尸体,摇了摇头。

“再这样下去,他们真的会都死的!”

“陛下,”莱因哈特插嘴,“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请尊重那些士兵的抉择吧。”

太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他们……他们只是普通人啊。”

莱茵哈特沉稳地说:“正因为如此,他们的选择才更加难能可贵。请不要侮辱他们的尊严,陛下。”

他斜视着杨峰,后者全神贯注地看着战场,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

他在等待一个时机。

 

汤姆举起了枪,他想了一下,笑了起来,然后坐到了地上。

这并不是放弃战斗,相反,这正好是战斗的一环。

他看到有些同伴效仿了他的做法,这很好,他们是注定死去的人,能够在人生最后的阶段地选择自己的死法也是一件乐事。

鼻子似乎失灵了,他闻到了一股花香。这是不可能的。在这残酷的战场上,能够飘散的唯有扑面而来的血腥的气味。汤姆左顾右盼,他的眼前一亮,不远处,一朵白色的花朵正含苞待放。他向前伸出手,气浪自空中袭来,他的手被斩了下来。

汤姆没有尖叫,身体的感觉似乎失灵了。疼痛比伤口的出现来的慢了许多。直到血液从身体中流出,在地面上流淌成了一条小河,疼痛才开始在全身蔓延。他握着断手,在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他没有去寻找斩断自己手腕的怪物,他不需要去寻找。

因为他不可能找到。

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士兵,是战场上最无关紧要的一环。是即便在此死去,也无人在意,的士兵。

汤姆深谙这一点,因此,他抬起头,向着那朵白色的话爬了过去。

又是一道气浪,这次被斩断的是他的右脚,他没有停下;雷霆坠落到他的身旁,险些将他劈成两截。他没有停下;火焰肆虐着四周的土地,他停了下来,有些紧张地看着身下。

索性,血液没有被蒸发。血液滴落到地上,由红色变为深黑色,紧紧贴附在地面上。

他终于爬到了那束花的前面,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摘下那朵花。剩余的完好的手停在了花朵的上方。

他到底还是没有摘下那束花,而是身体整个蜷缩起来,将花护在了自己的身体下。

铁枪自地面中钻出,贯穿了他的身体。汤姆摔到在地上。意识正在离自己渐渐远去。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离自己而去的恋人。想到了公园中那个给自己献花的小孩子,想到了自己最后一眼看到的羲和城。

一阵微风吹来,雪白的花瓣向四周绽放开来,那未经血液污染的花朵尽情展示着自己的身姿。汤姆满意地笑了。二十年的军旅生涯,无数次得出生入死的体验,远不如这一次的战斗让他满足。

没有人会注意到,在这场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战场上,一朵白色的花正在人手掌的缝隙中尽情绽放。

他保护了一朵花。

 

“现在就是时候了,简!”伴随着杨峰一声令下,数以千根的硕大的根茎破土而出,自城墙前端向远方延伸开去。粗壮的根茎深深扎根于战场的边缘,自根茎的表面延伸出无数细密的根须,如同密布的血管一般在地面中蜿蜒盘结。

事实上,它也的确正在吸食士兵留下的鲜血。

刻画在羲和城地面上的魔纹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约莫一半鹰巢城的战士正用自己的魔力催动着魔纹的发动。根须在地面中不断蔓延。泼洒在地面上的鲜血正在逐渐消失。

而白狐,没有发现这一点。

 

他很快就注意到,战场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引起白狐警觉的并非是战场上消失的血液,而是人类的反应。

他们没有逃跑。

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在怪物与异族的联手攻击下,人类士兵早已经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他们中的相当部分扔掉了自己的武器,放弃了抵抗,在怪物与异族的撕咬下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但他们没有逃跑。

这也太奇怪了。白狐抬起手,在阳光的映射下,身体透明的宛如长蛇一般在空中漂浮的异族逐渐显现了出来。

“首领,请吩咐。”它低声说。

“浮游,带我到天上去。”自浮游的腹部延伸出轻灵的雾气,缠绕在白狐的腰部。他伴随着透明的生物的身影缓慢上升。他眺望着整个战场,突然变了脸色。

血色痕迹,正在战场上缓慢地浮现出来。

 

直至今日,太一都惊叹于这一计划的疯狂。他从不曾知道,从鹰巢城进口而来的那些用司命石雕刻而成的奇异的物件,竟然有如此的作用。

他转过身,看向城内。几乎遍布羲和城每个角落的魔纹仍然在有条不紊的运作。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神奇的技术。在建立之初,鹰巢城只是一座不值一提的小城。而当时秦国与和之国正为争夺明国的土地而打得不可开交。等到彼此之间回归和平,已是数百年光阴了。

当秦国与和之国终于想起了他们之间还夹着一个令人尴尬的邻居时,两个国家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向鹰巢城发起攻击。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那是一场惨败。败因一方面是因为秦国与和之国虽说表面上相安无事,暗地里却冲突不断。两国的军队不可能合作,战场相遇分外眼红,而这一点也被鹰巢城利用。除此之外,改变战局的工具就是魔纹。

直至今日,秦国国内的典籍中仍然记载着关于魔纹的记载。鹰巢城中出现了他们从未见过的魔法。并非种类未曾见过,而是规模。那是就连异族都做不到的庞大的魔法术式。大地整块坍塌,即便是将“气”掌握已臻化境的秦国陷阵营都突破不了自地面中不断窜出的铁定与空中闪过的落雷。

他们甚至没能看得见鹰巢城的城墙,就只能灰溜溜离开了。

在得知制作魔纹最为关键的材料,就是从鹰巢城产出的司命石奢侈品时,就连太一都不禁喟然长叹。他看向战场,士兵们已经几乎死伤殆尽。血液渗入大地中。

他们的牺牲不会白费,太一默默想着,真正的反击就从现在开始。

 

魔纹,从来都不是一种能够创造魔法的术式。

杨峰走到巨大的根茎前,默默将手按到了根茎上。

不论是和之国,或者秦国,凡是见过魔纹的人,皆称魔纹能够创造一种全新的魔法。是的,魔纹的确产生了他们从未见过的魔法——仅仅是从威力来说。

越来越多的鹰巢城士兵走到了根茎前,将手搭在粗糙的树皮上。

魔纹从不创造一种全新的魔法。那些外人之所以会产生这种错觉,单纯是因为那种魔法的威力让他们惊叹罢了。

魔纹,是一种能够将魔法威力增大的增幅器。

原本只是能够操纵水滴的魔法,经过魔纹的增幅,甚至能够扭转溪流;原本只是与植物交谈的魔法,经过增幅,可以做到命令植物发生不可能的生长。

不论是秦国,或是和之国,都对魔纹运作的远离百思不得其解。而这两个对魔法讳莫如深的国家,从来没有想到过,魔纹的关键竟是在于那些被鹰巢城用来雕刻装饰品的司命石。

通过将司命石研磨成粉末,均匀撒布在刻画而成的纹路图中,就可以最大限度增幅魔力。那些被人们反复研究的纹路图除了起到扩散司命石面积的作用外,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真正起到作用是司命石,只有司命石。

但就算将魔法进行增幅,想要在这种人数是数十万计的战场上发生作用也是痴人说梦——原本应该是这样的,直到杨峰发现了另一个秘密。

他催动了魔力,与此同时,所有的鹰巢城士兵都将自己的魔力诸如到植物的根茎中,魔力的洪流在根茎中涌动,向着战场涌去。

哪些被吸食进大地的血液重新浮现在广阔的平原,刻画成了一个庞大而又瘆人的圆环,闪烁着血红的光。

第一个受害者很快就出现了。

 

白狐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当第一团血花绽开时,他还以为那是人类士兵被杀死时溅出的血液,直到第二团血花绽开,然后是第三团,第四团……战场上血雾弥漫,而那些鲜血的主人,并非人类。

飞鸟自天空坠落,走兽停止了奔跑,池鱼不再挣扎。上一秒钟还在耀武扬威的异族与怪物,下一秒钟都停止了动作,它们的皮肤爆裂开来,像是一个灌满了气的面口袋,一个个炸裂开,任由血液四处纷飞。

“不!”白狐大叫着,“这不可能!不可能!”

“首领,似乎敌人找到了对抗我们的方法。”

白狐不能理解,为什么这种叫浮游的生物说话还能如此冷静。他的手在颤抖,内心在滴血。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关乎到他数千年的筹划,关乎到他胸口仍在默默跳动的小白的心。

白狐命令说:“带我到战场上,快!”

“我不建议如此做,首领,”浮游低声说,“那座阵法中的力量……能让一切拥有异族血液的生物胆寒,请远离那座阵法吧,首领。”

白狐死死凝视着那座血红大阵。阵法中的纹路宛如一只眼睛,一只属于死神的眼睛。被囊括进其中的生灵尽数被死神归纳其中,无一逃脱。

“首领,请先回去吧。如果您需要的是士兵的话,我们要多少有多少,不是吗?”

浮游的话点醒了白狐。他的手中还握有无数的人类平民,他还有幽荧的帮助,只需要时间,它就能够制造足够多的士兵。

他降落回了大本营中,不禁思考,敌人究竟是在何时,用何种方法布置了这种魔纹。

 

哪怕人类能够驱使魔法,魔法对于人类的运作方式,也与异族截然不同。人,永远无法成为异族。

让杨峰领悟到这一点的,是青一的死。在排除了一切可能性后,他得出了结论。青一之所以死去,完全是因为吞食了自己的吊坠。

那块吊坠,是用司命石制成的。

司命石,实质上是一种能够将魔力成千倍,甚至百倍放大的魔石。对于人类而言,魔力并非存储于体内。魔力之于人类,与“气”实质上是同一种形态。“气”能够流转与全身,增幅身体的能力,而人类的“魔力”,实质上是将自身的“气”释放出来,在于外界“交流”的过程中转变成类似“魔力”的波动。

然而异族则完全不同,它们的魔力,是真真正正流淌于身体内的洪流。因此司命石,对它们有着完全不同的作用。

当司命石增幅魔力时,对于人类,就像拿着扩音喇叭来说话,释放而出的魔力通过法阵成倍数放大,而对于异族,放大的魔力首先会在它们的体内横冲直撞,直至将它们的身体撕裂殆尽。

杀死异族与怪物的方式一直很简单,只要诱骗它们进入法阵之中,然后增强它们的魔力,身体内的魔力洪流就会自然而然冲碎它们的身体。对于杨峰来说,真正的难题并非如何杀死怪物,而是如何布置法阵。

他将司命石的粉末混入了水中,然后命令士兵饮了下去。

魔石的粉末经由消化系统被纳入血液之中,士兵们奔赴战场。他们的任务从来都不是杀敌,他们的任务是被杀死,然后任由大地吸纳己身的血液。当血液泼洒在土地上时,深埋于地底的藤蔓在土地下蔓延,人类的魔力会激活这遍布战场的司命石。

怪物与异族的魔力成百倍千倍的增强,它们的身体并不能承受这种痛苦,人类的血液上很快就覆盖上了异类的鲜血。

而现在,计划来到了第二步。

 

白狐猛地抬起头,羲和城的大门打开了。人类的战车冲了出来。他醒悟过来。是了,杀死这些怪物与异族全无作用。只要他不死,那就可以一直量产怪物军团。杀死怪物与异族只是铲除他的卫队而已,人类的目的只有一个。

杀死他。

“盾甲,防守!”他大声命令着,到现在仍然心有余悸。如果盾甲也参与冲锋,恐怕现在他已经身首异处了。盾甲一族筑成了坚固的长墙,它们的双臂的骨骼强度堪比钢铁,两臂占据了身体1/2的体积。战车冲撞在它们的手臂上,发出了骇人听闻的撞击声。

白狐产生了退意,他很清楚,盾甲也不会坚持多长时间。他现在必须撤退。只要撤退到安全的地方,凭借手中掳掠而来的那些平民,他就可以继续东山再起。

“浮游,带我离开,快!”隐匿于空气中的透明的种族显现出了身形,数以千计的长蛇将白狐团团围住。气雾裹挟着他们飞到了天空。

这时,白狐听到了耳边的轰鸣声。

 

杨峰从未指望过战车能够突进到白狐的身边。

他相信像白狐这样谨慎的人,一定不会将所有的部队都派上战场。他一定还藏有最后的防守手段。因此,他也设置了后手。

战车的出现,只是为了确认白狐的位置,没想到慌不择路的对方竟然真的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当看到那团气雾在战场上缓缓升起时,杨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与此同时,轰鸣声自头顶一掠而过。

那才是杨峰的杀招。

 

血雾一眼就认出了白狐的身影。

日日夜夜,每一分每一秒,白狐的身影都萦绕在他眼前。他转过头,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朝露的身影,举着一长一短两把刀,凝视着白狐的方向。他揉了揉眼睛,那人又像是暮霭。她看着自己,笑着,轻轻用手抚摸着他杂乱的头发。

“不怪你,”她的声音似乎在耳畔回荡,“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但他却无法原谅那个始作俑者。

那个夺走了万千人生命,毁灭了一个国家,剥夺了无数人哭泣权力的罪人。他不在乎白狐有着多么悲惨的过去,或是站在外族的立场上他的行动有多么的正义,血雾统统不在乎。

他只知道,那些被他害死的人类,没有反抗的权力,没有诉说自己的故事的机会,这样就够了。单单这一项,就足够他痛下杀手。

引擎的轰鸣声中,飞机自天空中掠过。听到了声响的白狐抬起头。四目相交的一瞬,血雾纵身跃下。

气流呼啸着擦过了耳边。他看着白狐的神色一点点变得恐慌起来,空洞的内心被复仇的怒火充盈起来。杨峰许诺过,一定会让他亲自手刃仇人。忍者早已习惯了为一个目的潜伏数年,甚至数十年,他从未想过,机会来得这么快。

黑色的气雾缠绕着他的手臂,他的手臂——不,他整个人都宛如利剑一般,斩断空气,刺破长空,如同炮弹一样射向白狐。

手刀刺向白狐的胸膛,浮游先是散开,旋即聚拢成团,支撑着白狐的身体缓缓坠落。手刀触及到白狐的胸膛,却没有划开他的皮肤。

然而坠落的动能却不会消失,白狐伸出手,宛如白玉一般的手紧紧抓住了血雾的手刀,却拨不开他的手臂,浮游缓缓下降,直到重新坠落到地上。

血雾跳开,几乎没有任何喘息之际,他又一次发动了攻击。身形变换,影刃刺向白狐的测腹。

血雾被弹开了。手刀触及到白狐腰际的同时,一股异样的力量就将血雾弹飞出去。他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白狐一脚踏在胸口。右臂一痛苦,在血雾的惨叫声中,他的右臂飞了出去。

“愚蠢,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吗!”白狐欣赏着血雾充斥着愤恨与痛苦的扭曲的面容,“你们最大的错误,在于相信了你,认为你能杀死我。”

“去死吧!”萦绕着黑白气雾的手掌高高举起,旋即轰向了血雾的胸膛。

他恨确定,这一击绝不是打在了影分身上。自己的一掌,的的确确击中了血雾的胸口,击碎了他的胸骨。鲜血自血雾的口中喷吐出来。他还没有立刻死去。白狐皱起了眉头,如果是普通人,恐怕心脏都已经碎掉了。

第二掌接踵而至。手掌的的确确又一次击中了血雾的胸口,然而他仍没有死,同时,完好的左手抓住了白狐的手掌。

影刃并没有附着在他的手臂上。气在手臂中流淌,但那也只是人类的手臂而已,却比最牢固的铁钳都难以挣脱。

血雾虚弱却有力地说:“嘿嘿……你就在这里……跟我一起死去吧。”白狐脸色大变,他看着血雾的胸口,看到了在他胸口处浮现出的红色阵法。

火焰喷薄而出,顷刻间席卷了两人,宛如炽焰红莲,翩然起舞。

 

看到火焰升腾起的瞬间,简知道,自己的魔法已经发挥了作用。她有些不忍心前往战场查看情况。但是杨峰强行拉上了她。

“去看看吧,”他说,“这是血雾自己的选择。你也应该很清楚吧。他的人生,只为了复仇而存在。你觉得这种人在杀死白狐之后还会活下来吗?”

简默默思索着,她试想自己身处血雾的处境,睁开眼时,鹰巢城已无活人。火光中倒着的是杨峰、父亲的尸体。尤利娅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任由火光炙烤着她的身体。

简点了点头,没有实际经历那些事情,说是理解他的心情那不过是虚妄之言。她仅仅只能做到管中窥豹,但单单是想象大家都死去的情景,都会令她心中隐隐作痛。

他们坐在装甲车中,车速不快不慢。周围已经没有怪物或是异族的袭击了。羲和城残存的士兵已经出发开始打扫战场了。他们默默低着头,相顾无言,心中很清楚,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有前辈流下的鲜血。

车子停住了,杨峰从车上跳了下来。他向其他人示意不用跟随了。这“其他人”自然是不包括简的。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战场上行走。杨峰突然停住脚步。他伸出手,向着不远处挥去。气浪似乎将空气掀开,露出了内中宛如长蛇一般的生物。

“请不要杀我们!”它低垂下头,说,“吾之一族名为浮游,愿意投降人类。”

杨峰放下手。他现在不想处理残兵败将,直到对方说出了下一句话。

“我可以带你们找到白狐。”

 

白狐保持着跪立的姿势,头低垂着,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味。杨峰指了指他身前地面上的印记,那是原本属于血雾所处的位置。

然而,那里如今只剩飞灰。

简快步走到了白狐面前,她蹲下,向前伸出手。手指接触到白狐肌肤的同时,却又瞬间收回。白狐原本雪白的肌肤如今已经变成了大块的焦黑,然后他胸前的那块狐狸纹路,却仍在微弱地震动。

火焰在再一次覆盖白狐的身体时被拦截了下来。杨峰攥住了简的手腕,摇了摇头。“他快死了,”他低声说,“如今只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简默默放下手,她知道杨峰说的是对的。

杨峰索性坐在白狐的面前。他注视着这个未曾见过几面的敌人,心中突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对方真的已经死了吗?

然后,他听到了白狐的声音。

并非是从口中所发出的声音,声带早已毁坏,身体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了。所谓的声音,是属于魔力的波动——或者更极端,是用残存的生命发出的最后的嘶吼。

“我真的错了吗?”白狐如此说,“你们根本不了解我经历过什么。人类……人类带来的只是灾难与战争。”

“不,”杨峰轻声说,“我很清楚你过去的事情。”

“是吗……既然如此,你能够断言,我是错误的吗。这千年的努力,该得到一个如此的结局吗?”

“谁知道呢。”杨峰回过头,看向了远方的战场,在哪里,埋葬着无数人类的尸骨,而在更遥远的地方,有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于何时,“但如果你活下来,我们就活不下来。”

“只是……这么简单吗?”

“只是这么简单,”杨峰站起来,手轻轻放到了白狐的肩膀上,“或许,人类不能理解你的痛苦。然而你也未曾去了解过人类,不是吗?在这数千年的时间中封闭自己,醉心于复仇,从未想过,人类是会变化的,异族也是会变化的。而你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变化。你只是一个被困在时光中的可怜人罢了。”

“啊,我不甘心,不甘心。但是——”

白狐的身体一点点消散了。先是脚,然后是腿,下肢,身体,最后是头颅,全部化成了灰尘飘散在了空中。

简问道:“这样就结束了吗?”

杨峰挑头看向天空:“是啊,这样就结束了吧。”

 

——真的结束了吗?

珍妮特裹紧了长袍。透过望远镜的透镜。漫天的繁星尽在眼中,她试图全身心浸入幻象中。

她失败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任何景象都未曾出现在她的眼中。珍妮特叹了口气,这种事情并非不可能发生。她曾试图观测一些小事,例如十年、二十年后自己的模样,星辰同样未曾给予她任何回应。

或许星辰只在发生大事——足以影响一个种族的大事前才会给予虔信者警示。珍妮特笑了笑,这么说起来,自己什么都看不到反而是一件好事。至少这个世界——不,至少人类平安无事。

不远处传来了轻微的声响。珍妮特从高高的凳子上跳下来。她微微颔首:“首相大人。”

奥斯本摘下了头上的鸭舌帽,微微鞠躬,低声说:“陛下似乎很喜欢来这里。”

珍妮特已经越来越熟悉绽放出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微笑,只有微笑可以杜绝人观察自己的内心。“首相大人对我的形成很熟悉嘛。”

奥斯本不动声色地说:“每天孤身一人在深夜离开皇宫并不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

“没办法呀,”珍妮特裹紧了身上的长袍,仰望着天空,说,“毕竟这座城市的白天完全看不到任何星星。只有在夜晚,只有黑暗降临时,才能看到一许光明。”

“陛下,我们赢了,”奥斯本突然说,“但是也输了。”

对这样的局面,珍妮特并不例外:“也就是说,虽然白狐被消灭了,但是我们占领秦国的计划也失败了对吗?”

奥斯本的语气中只有平淡:“是的,部队减员太过于严重,想要占领秦国完全是痴人说梦。”

珍妮特笑了出来:“真有他的。”

不需要她明说,奥斯本也知道这个他是指的谁。

“那接下来呢,我们该怎么办,首相大人?”

“接下来——”这可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明的问题,奥斯本默默想着。虽然帝国内公国的局势得以稳定,但他可不认为塞壬会就此沉寂,更何况如今秦国与帝国互相暴露在视野中,两方又会有何种博弈,夹在其中的鹰巢城,将用何种方式求生存?

珍妮特止住了奥斯本的话头。“是我的问题唐突了。”她朝着门口走去,默默想着,明日的事情就交给明日吧。只要这生命仍然一息尚存,问题就不会消失。

 

似乎已经足足有一个世纪没有回到过鹰巢城了。杨峰抬起头,望向星空。虚幻的景象浮现在他的面前。

那不是未来的景象,而是过去的景象。

起着马匹的追兵不留情地挥刀大砍大杀。杨峰在人群中默默行走,直到他看到了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他伏在母亲的尸体上,大声哭泣着。站在他面前的是有着如同雪一般的肌肤的男人。

男人举起了手中的刀,画面就在此定格。这之后的事情杨峰很清楚,他没有被杀死,而在度过了十数年的漫长岁月后,那名曾经向他举起屠刀的男人也被燃烧成了飞灰。

景象如同泡沫一般破碎了。心中仿佛有一块石头掉了下来一样。他从未想过,竟然用这种方式令噩梦不再惊扰他的睡眠。

他屹立于悬崖上,向着远方眺望。长夜尚且不曾逝去,黎明亦潜伏于黑夜中。他坚信,斗争不会就此结束,却也相信,太阳终将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