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安在指挥室中沉思,现在他俨然已经是这艘新“深渊号”的船长了。亚历山大只是在机械的执行他的命令罢了。舰船距离战场越来越远,他们没前进一段距离,就能看到新的舰船,周围都是密密麻麻的战舰,而这些战舰对前方的战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叫来了阿曼达,问道:“你说,这次行动是皇帝陛下要求的。”

阿曼达点头说道:“是的,陛下要求司令尽快发动对塞壬的攻击。”

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就算如此,有必要派遣如此多的战舰吗?我们一共派出了多少舰船,一百艘?二百艘?还是三百艘?”

“驱逐舰、战列舰以及各类后勤战船加起来,我们一共出动了五百五十艘战舰。”

“五百——”克里斯蒂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数字,“胡闹!这是把整个东南舰队都开出来了吗?司令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阿曼达环顾四周,然后小声说:“我听说,说是对塞壬的进攻,实际上这只是个借口。真实的情况是,陛下刚登基,皇位不稳,以此试探埃里克司令。”

克里斯蒂安说不出话来。他只能一拳打到了身边的墙壁上,无视掉周围人的眼神后,他继续问阿曼达:“你们出发前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是指什么?”

“不符合一般出击程序的事情,有这样的事情吗?”

阿曼达低头思索,她突然抬起头,说:“这么说,好像是有一件不符合程序的事情。”

“什么事情?”

“在出发前,帝都来的军官在港口被人发现过。但是后来也没有发现什么古怪的事情,所以就让他离开了。”

“帝都来的军官?把他详细的情报告诉我。”

阿曼达回忆着,说道:“他叫摩根·威廉姆斯,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金发,皮肤很白,额头上有一个刀疤。是隶属于中央情报部门侦查科的中尉,由卢卡斯元帅直接统领。”

“我听说过这个人。”

“您还认识中央的军官吗?”

“毕竟我家里也在中央算有点关系——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刚才说,他在港口被人发现过?”

“是的,恕我直言,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是的,这很奇怪。”克里斯蒂安径直走了出去,阿曼达打起雨伞,跟在他身旁。克里斯蒂安一直走一边说:“魔法是不可能干预无线电设备的。要让我们的无线电设备失效,能够依靠的只有科技的力量。”

阿曼达攥紧了伞柄:“您这一趟还学会了魔法吗?”

克里斯蒂安简短地说:“一言难尽的经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只需要我始终站在人类这一边就好。”

阿曼达轻轻地说:“我相信你,舰长。”

克里斯蒂安诧异地看了眼阿曼达。他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前进:“让我们无法联络只有两种方法,直接摧毁无线电的天线或是发信接受设备。但这是不可能的。出动的船有五百艘之多。敌人不可能大范围潜入帝国境内,仅凭少数人的力量,是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摧毁所有舰船的无线电的。那么剩下的手段只有一个,对无线电进行干扰。”

顺着克里斯蒂安的思路,阿曼达说:“而干扰都是有范围的。据我所知,即便以帝国境内最先进的力量,在某艘船只上安装干扰器,能够干扰的船只最多不过五十艘。那我们怎么确定被干扰的哪艘船?”

“这种时候,就要赌赌运气了。”克里斯蒂安停住了脚步。他们走进通讯室。在无线电已经失去作用的时刻,通讯室中所有官兵已经被拍去了其他岗位。阿曼达打开灯,克里斯蒂安围绕着房间慢慢踱步。他四处扫视着,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

“如何?”阿曼达询问道,“有干扰器吗?”

克里斯蒂安摇摇头。阿曼达安慰他说:“或许是我们运气不好,这艘船上没有干扰器吧。现在还是尽快把事态告知司令比较重要。”

“不,”克里斯蒂安走了出去,阿曼达连忙跟上,“还有一个地方。”

他在甲板上驻足,抬起头看向舰船的顶端,在那里竖立左右摇摆地着网状的天线,那是无线设备的接受天线。克里斯蒂安抬起双手,甲板上的雨水汇聚到他脚底,将他托举到了舰船的顶部。他观察着那根天线,然后伸出手,拔掉了黏在天线底端的小盒。

他落回到地面上,举起了手中的盒子:“看来我们的运气还不错。”

 

夜空被照的宛如白昼一样。越来越多的舰船打开了照明灯。在舰船的最顶端,旗手正挥舞着手中红黄交错的旗帜。舰群虽然向前行驶,却十分缓慢。每次行驶一段距离,前进的道路就会被因为失去了联系方式而手足无措的舰船给拦住。

埃里克气的鼻子冒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帮兵真是把平常受的训练都练到了狗肚子里去,”他在指挥室破口大骂,没有人敢去接他的茬,“不过是联系中断,就原地乱转跟被打断了腿的狗一样。真是一帮饭桶,饭桶!”

“报告!”埃里克的注意转移到这声“报告”上,指挥室的官兵也可以暂时放下悬着的心。

“说。”埃里克气呼呼地说。

“前方发现有舰船正在逆向行驶。”

“哦?”埃里克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那艘舰船属于哪个部队?”

“是第二舰队的‘深渊’号。”

“第二舰队,那不是最前线的部队吗?”埃里克立刻下令,“立刻马上把那首舰船引领到我身边来。”

士兵跑开后,副官询问道:“司令,现在前线情势未明,就这么让这艘从前线退下来情况不明的船只接近我们的舰船,真的好吗?”

埃里克瞥了他一眼,说:“你是担心这艘船上人都被塞壬魅惑了?”

副官回答:“我们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埃里克突然向外走去。副官慌忙跟了上去。埃里克一边走一边问副官:“我们要行驶到万雷磁牢附近,需要花多长时间?”

“这个……按照现在的速度,恐怕得一个小时以上吧。”

“一个小时,呵呵。”埃里克冷笑着走到了甲板上,“一个小时的时间,如果塞壬真的突破了万雷磁牢,这个一个小时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我们的主力部队葬身大海了!”

副官哑口无言。埃里克看向了远处的海面,灯光照亮了前路。在昏暗的灯光中,“深渊”号的轮廓正在缓缓靠近。

 

埃里克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跟克里斯蒂安见面。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克里斯蒂安了。他看着克里斯蒂安从“深渊”号上跳下来,几步跑到自己面前,敬礼,他似乎在说着什么,但自己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说的话上。

颜曾经羞辱自己,她说,自己不懂得爱,更不可能去爱一个人,去保护一个人。在得知了克里斯蒂安是自己的孩子后,埃里克曾在无数的夜晚后悔,悔恨当年是否该走海军这条路。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是否又如此仇恨塞壬,是否会跟颜白头偕老。而现在,他失去了自己的妻子,更是亲手送走了自己的儿子,换来的又是什么呢?他甚至有一种冲动,要辞去东南舰队司令的头衔,过上隐居的生活。但第二醒来,看着自己一手建立的舰队,他的心又坚硬了起来。

“司令,您在听我的话吗?”克里斯蒂安持续不断地呼唤终于让埃里克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场战争中,现在可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埃里克皱起眉头说:“你是说,塞壬突破了万雷磁牢?但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不是他们做到的,”克里斯蒂安回答说,“我想,应该是我们这边出了一些纰漏,可能是我们这边有人打开了万雷磁牢的缺口。”

“这太荒唐了!”副官打断了克里斯蒂安的话,说道,“我们海军内部经过再三排查,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真的吗?”克里斯蒂安看向埃里克,“司令,我虽然离开两个月,但是对于海军内部一些龃龉的勾当还是略知一二的。你应该知道,万雷磁牢的操纵者会间歇性打开万雷磁牢的缺口,放渔民去捕鱼吧。”

埃里克冷冷地说:“我已经让这么做的人滚蛋回家种田了。”

“您说的是查尔斯吗?”

“查尔斯?我说的是奥斯顿——啊,”埃里克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所说的是上一届万雷磁牢的操作官员,而克里斯蒂安说的是现任。也就是说,现在这家伙在重罚之下仍然铤而走险。他怒目看向副官,副官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克里斯蒂安继续着自己的猜测:“当然了,就算收了钱,我相信查尔斯那家伙也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打开万雷磁牢。他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想必,塞壬应该是伪装成遭遇了海难的人类,欺骗我们打开万雷磁牢。”

“这太荒唐了!”副官大声说,“众所周知,塞壬都是人首鱼尾,她们没有男人,更不会有人身。”

“有一种情况是例外的,”克里斯蒂安说,“混血种。塞壬与人类的混血,是人类的外形,同时也有男性。”

埃里克内心突然一动。他看了眼克里斯蒂安。克里斯蒂安的表情没有变化。埃里克突然想到:“难道他不知道他是自己的孩子?”

“我还是不能相信,这实在太荒诞了。”副官摇着头说。

“这是事实,”克里斯蒂安面向埃里克,说道,“司令,我建议现在立刻后退,在这种地形,如此情况下,我们没有任何胜算。”

副官也站了出来。“司令,如今情况不明,而且,”他压低了声音,“此人未必可信,我建议我们继续赶往前线,等调查清楚后再决定下一步的方针。”

埃里克看看副官,又看看克里斯蒂安。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除了克里斯蒂安,其他人都出去。”周围的官兵鱼贯而出。阿曼达最后又看了眼克里斯蒂安,然后走了出去。

“司令!”副官想说些什么,看到埃里克的眼神,他也只能走出去,临行前,他狠狠地剜了克里斯蒂安一眼。

 

“说吧,”在确认所有人已经走出指挥室后,埃里克交叉着双手,说道,“你失踪了接近两个月,回来后立刻遇到塞壬进攻这件事。你提出这种建议一定有你的原因。我要求你将你的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巨细无遗的告诉我。”

克里斯蒂安理解埃里克的要求。他的内心忐忑不安,毕竟这两个月的经历实在太过离奇。他也没有把我埃里克会全盘相信他所说的话。

他一开口,就是看似荒诞的话语:“首先有一件事,如果司令你不相信我,我也没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什么事?”

“我是塞壬一族女王的儿子。”克里斯蒂安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埃里克,他很担心埃里克叫来卫兵将他拖出去,或者更干脆,掏出抢来给他一枪。很幸运,埃里克只是点点头,说:“继续,说下去。”

“我是塞壬女王与人类的孩子。因为我的这个身份,所以——”克里斯蒂安将他在海底的遭遇和盘托出。包括颜希望他继承王位,以及他利用了赤的感情逃出来的事情。他告诉埃里克塞壬是一种认为“爱”比生命更重要的种族,日后的作战他们可以利用这一点。自然,他也没有忘记叙说被困在岛上拥有赤红眼睛的人类的事情。

埃里克沉思说:“的确,每年都有士兵与渔民失踪的报告。不过这些人的数量极少,所以也就作为海难处理了。”

“恐怕这些人都被困在岛上,变成塞壬的士兵了。”

“塞壬为何要让这些人变成他们的士兵。”

“为了获得某种力量。在塞壬的部族时,我只得到准许学习魔法,但我知道,她们还有另一种奇特的力量,而且并非所有人都能使用那种力量,不然她们就不会费劲心机俘虏人类了。

在前线时,我遇到过一个人类外形的敌人,他展现出超常的速度与力量。,这种力量应该不是任何人类都能学习的。”

“为什么?”

“因为数量,那座岛上有数量庞大的士兵,但是跟我们这十年来失踪的人数匹配不上。我想,塞壬应该是对她们俘虏来的人类做出了某种筛选,只留下有用的人,杀死没用的人。而那些有用的人,被强迫喝下了塞壬的血,从此死心塌地认为自己是塞壬,而非人类。”

“筛选?你认为是什么筛选?”

在塞壬的部族时,克里斯蒂安就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叶告诉他,颜禁止一切混血种与他战斗,他才恍然大悟。颜的行为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暴露了她真实的想法。“血统。没错,她们是通过血统来筛选的。颜曾经说过,她是和人类婚配才生下的我。如果做出这种事不止颜一个人呢?我知道在我们的历史上,塞壬一直生活在海洋中。如果历史是虚假的呢?如果塞壬曾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生活在陆地上呢?所以她们才会如此迫切地想要向我们进攻。这样就说得通了。能够使用那种力量的人,一定是混血种。他们的体内有塞壬的血,或许他们的父辈都是人类,但是追根溯源,他们的祖先一定有塞壬。

这样一来,塞壬直到今日才发动行动的理由也就可以推测了。我在海底时,曾经看到塞壬在大规模繁殖后代。根据我了解到的情况,塞壬的繁殖速度远远低于人类。因此她们族群的数量一致维持到一个比较低的范围内。她们需要足够数量的士兵,不然即便她们穿越了万雷磁牢,也无法彻底消灭东南舰队。她们需要充足的士兵。

我想,这应该是一个长时间的阴谋。塞壬的的确确在我们的内部安插了间谍。因此才会有塞壬渗入到溪宁镇中来。我也知道,您排查过基地里所有人,确定基地里没有间谍。但是如果间谍不是基地里的人呢?”

“什么意思?”

“摩根·威廉姆斯,帝都来的那个军官,我记得他在基地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中途离开返回到了帝都,现在又回到了这里。”

埃里克恍然大悟。

克里斯蒂安继续说道:“如果只是魔法还好处理。整理舰队后我们可以和塞壬一较高下。但是在拥有那种诡谲力量的士兵面前,我们根本就是活靶子。大批的船只挤在这一片狭小的海域,简直就是给别人当活靶子打。他们可以隐藏在海中,以超常的速度避开我们的鱼雷,袭击我们的船只。”

“那你的计划呢?”

克里斯蒂安回应说:“暂且避开敌军的锋芒,回到岸上。架设炮台,埋设地雷,用绝对的火力阻止敌人上岸。”

埃里克挑了挑眉毛:“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这代表着我们要放弃十年苦心的经营,彻底退回到陆地上。”

“至少比连陆地都被占了好。别忘了,司令。塞壬的目的不是海洋,而是大陆。”

克里斯蒂安看着埃里克陷入了沉思。如果是往日,有人对他建议放弃海洋,肯定会被他当场枪毙。但今时不同往日,也许埃里克本人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充足的理由。

“我有一个问题,”埃里克说道,“架设炮台与埋设地雷都需要时间,你要怎么争取这段时间。”

这是最为核心的问题,也是全盘计划中最冒险的一步。在和盘托出自己全部计划时,克里斯蒂安的心跳的飞快。他很担心埃里克会否决自己的计划。更严重的,将自己当成塞壬派来的间谍。他死了倒没什么,但是他不想看到塞壬踏上陆地,走过乔维娜曾经生存过的地方。

时间仿佛被人用了变慢的魔法。一分一秒都是如此难捱。埃里克脸上的惊讶不需要话语也能让人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甚至说,是一个自杀的计划。

埃里克说:“且不说这个计划能否成功。这个计划中,是需要有人主动牺牲自己的。”

“我知道。我愿意成为那些牺牲的人中的一个。”

埃里克的身体晃了一下,他悄悄攥紧了拳头,然后松开,尽量不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有什么异样:“你是认真的吗?”

克里斯蒂安昂首挺胸:“如果一个提出计划的人反而贪生怕死,那也就没有人愿意为我这个计划奉献出自己的生命了。”

“司令,请尽快做出决定吧。我知道做这个决定要有多难。但能够最后决定对策的人只有您。时间不等人,我们没损失一艘战舰,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就小一份。”克里斯蒂安将自己的话说完后敬礼立正等待。他能做的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就看埃里克的决定了。

出乎他的预料,埃里克突然问了他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你说你是塞壬和人类的后代?”

“是的,司令。但我坚定地认为我是人类。如果您要以我有塞壬血统的理由将我送上军事法庭,我无话可说,唯有服从。”

“不,我要问你的是另一件事。你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吗?”

克里斯蒂安对于埃里克为何问这个问题摸不着头脑,他诚实地回答:“不,我不知道。妈——颜她从来没有告诉我,我的父亲是谁。”

“这样,你先出去吧。等我做好了决定,会告诉你们的。”

克里斯蒂安敬了个礼,然后转身离开了。他缓缓关上了房门。在铁门关闭的瞬间,埃里克积累的情绪终于喷涌而出。在之前,颜告诉他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孩子时,悔恨就会在夜晚缠绕着他。而现在,他的孩子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却向他主动提议要去送死。

他死死揪住了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脏好像不会跳了,又像跳得很快。他到宁愿克里斯蒂安是在欺骗自己。他实际上是塞壬派来的间谍,想让自己撤退从而将塞壬放进来。但是很可惜,恐怕事实跟自己的幻想完全相反。

塞壬切断了自己的通讯设备,同时袭击了自己的船只。她们确确实实成功突破了万雷磁牢。当她们突破万雷磁牢时,就代表着东南舰队的完全失败。这次舰队上的众人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做好战斗的准备,缺乏应急反应的舰队,在遭遇到塞壬攻击时,只会变成任人宰割的肉鸽。

退一步说,即便这些设想都是虚假的。如果克里斯蒂安是间谍,他一定会认自己为父亲,以此增加自己的可信度。毕竟虎毒不食子,坦承自己的身份不是更容易获得信任吗?但是他没有。他的的确确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眼泪沿着他脸上的皱纹流了下来。越是思考,自己就越是认同克里斯蒂安的方案。这就是自己的报应吧。在三十年前,在自己开出那一枪的同时,天伦之乐就已经永远离自己而去了。他是一台机器,一台为了击败塞壬,永不休息直至死亡的机器。

他任由眼泪流下,自言自语:“真神啊,那你又何必让我这台斑驳锈蚀的老机器拥有一颗肉做的心呢?”

 

“如何?”看到克里斯蒂安走出来,一直等候在回廊里的阿曼达走上前,问道,“司令怎么说?”

克里斯蒂安摇摇头,说:“司令说他还要再想想。”

副官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东南舰队镇守死海,保得兰涛省安稳数十年,从未有过在如此窝囊的情况下撤退的先例。”

克里斯蒂安转头走向副官。副官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你……你要干什么?”

克里斯蒂安向前伸出手,副官下意识摸向腰间的手枪。然而他只是正了正自己的军帽。“摩根,”克里斯蒂安问,“摩根·威廉姆斯,你知道这个人吗?”

“你是说那个帝国来的军官。”

“就是他,他在哪?”

副官思索了片刻,然后说:“我记得他被临时分配到第三主炮班,有什么问题吗?”

克里斯蒂安对阿曼达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马上转身离开。“喂,你要去哪!”副官刚想向前走,克里斯蒂安挡在了他的面前:“你上过战场吗?”

“我这不就在战场上吗?”

“不不不,我说的是那种真实的战场。利刃从身边滑过,手中举着枪,站在船只上手足无措,不知道敌人的攻击将会从哪个角落袭来,你有去过这种战场吗?”

副官噎住了,他摇了摇头。

“等你真的开始面对敌人,就会知道,撤退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所谓的窝囊,也不是什么让人感到羞耻的事情。为了胜利,一切行动都是可以允许的。是的,”克里斯蒂安看向房门,“为了胜利。”

房间的门打开了。两人连忙立正敬礼。埃里克走了出来。他看上去好像苍老了很多。他摘掉了自己的军帽,露出了一头花白的短发。海军外套没有扣上,随意地披挂在肩膀上。埃里克开口,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说:“比利。”

“是!”副官立正。

“命令,现在全舰撤退。”

克里斯蒂安松了一口气。副官的表情五味杂陈。他敬礼:“执行命令。”话语中充满着不甘不愿。

“我只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能通知多少船,就通知多少。”

副官不解地说:“司令,那剩下的船只呢。”

埃里克没有回答。副官看向克里斯蒂安。克里斯蒂安别过头去,不愿意看他。副官醒悟过来,他再次敬礼:“执行……命令。”

副官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离开了。克里斯蒂安对埃里克说:“司令,这是一个艰难地决定。”

埃里克从自己上衣口袋中抽出一根烟,点燃了烟。他已经数十年没有吸烟了。他将烟雾吸进肺中,然后剧烈咳嗽着,丢掉了手中的烟头,嘴里狠狠地骂着,克里斯蒂安静静地听着,什么都没说。

“我想,这次能够车回来的船,最多不过二百艘。”半晌之后,埃里克说道,他的手在不断颤抖,心在滴血。

“这是最乐观的估计,”克里斯蒂安再三思虑,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就算船能安全撤退,最后它们也——”

他已经不忍心说下去了。埃里克抬起手,虚弱地说:“数十年经营,毁于一旦啊。”

在这个时刻,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徒劳。克里斯蒂安只能静静倾听。埃里克挥了挥手:“你离开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克里斯蒂安离开后,埃里克开始一次次回忆与颜最后一次相遇,回忆她说过的话。他不怒反笑:“真有你的,真不愧是我的妻子。你果然摧毁了我的一切。”

他仍记得那个雨天,他开枪,枪口却向下微微偏移,子弹击穿了颜的腹部,却避开她的要害。雨水汇聚成球,逐渐将她包裹。在雨水彻底吞没颜之前,她曾经愤恨地对自己说:“你背叛了我的爱,埃里克。我会诅咒你,用我的生命诅咒你。你的孩子不会认你做父亲,你也不会再拥有新的爱情。我会摧毁你的一切,你的身体,你的灵魂,你的信念。就算现在不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也会——”

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但是,”埃里克穿上了自己的海军外套,回到房间中,戴上了军帽,“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不会轻易放弃。在这场战争的最后,就让我们看看,开怀大笑的人究竟是谁吧。”

 

克里斯蒂安走到了甲板上。雨已经停了,天却还没亮。已经有船只开始调向。灯光将海水映照的犹如亮闪闪的金石。阿曼达迎面走了过来。

他问:“如何?”

“摩根已经消失了。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原本他就不属于我们的战斗序列中。所以也没有太多人去关注他。”

“那家伙果然不对劲。不过没关系,知道了名字,番号,职位,等我们安全回去后再去找他算账。”

阿曼达忧心忡忡地问:“我们能安全回去吗?”

克里斯蒂安坚定地说:“能,相信我,我们一定可以安全回去的。”

阿曼达看向克里斯蒂安,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憧憬与信任:“我相信你。”

然而克里斯蒂安还是欺骗了阿曼达。能够安全回去的并非“我们”,而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