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罗根舰长的第一百次远航。在关闭了雷阵的感应系统后,“密歇根号”驱逐舰安全地试过了绵延数千海里的鱼雷阵,正式驶入到了死海的海域。

即便已经安全行驶了九十九次的航行,罗根舰长也没有一丝一毫地马虎。让他感到恼火的是,他的副官竟然当着他的面打了个哈欠。

“文森!”罗根大叫着,副官立刻双脚并拢,身体站的笔直,“现在是打哈欠的时候吗?给我提起精神来,你们可是在死海上!”

“是,长官!”文森大声回答着。罗根不清楚他是真心这么想,还是对自己曲意逢迎。这艘船上的人已经没有多少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了。死海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对那些经历过战争的人来说,死海则是实实在在的死亡领域。

这艘驱逐舰缓缓驶离了象征着摇篮的赛博特海,向着死海的深处驶去。他们的任务很简单,海军也不会指望他们去消灭塞壬。他们要去探测的是塞壬的活动范围。依照过往的经验来说,雷阵之外的数千海里都是安全区域。塞壬极少出现在这片区域,即使出现了,也是单独行动,而非群体进攻。往往驱逐舰只需要搜索一千海里左右即可。

这也是密歇根号一直以来平安无事的原因。不止密歇根号,负责探索的黄蜂号,水滴号,太阳号,鲁道夫号都在刷新着自己平安探索的记录。就在十年前,一艘驱逐舰平均的探索记录是5次,而探索距离是500海里,时至今日,这个距离已经增长到了1000海里。

在被罗根骂了之后,文森副官抽了个空从舰仓里溜出来。他跑到甲板上,点了一根烟。现在罗根舰长应该在神情紧张地绘制航路图,这给了他些许空闲的时间。

“你在干什么,舰船上不许抽烟!”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文森吓了一大跳。在看到来人是谁后他才松了口气。那是一个女人,穿着一个白色的背心,将海军军服缠在了腰上,留着一头短发,手上还拿着一个扳手。鼻头附近的雀斑反而让她显得更加可爱。她叫安妮,是船上的机械师,负责船只的日常维护。同时,她也是自己的好朋友,从小跟自己一起长大。

“别吓我啊,我好不容易才能溜出来抽一根烟。”文森抱怨着,“你怎么跑出来了。”

安妮耸耸肩膀:“船舱里太无聊,也给我一支烟。”她接过了文森递来的烟,身体向前靠在了栏杆上。安妮想起了什么,突然说道:“对了,听说你早上被舰长给骂了?”

文森一副苦瓜脸:“舰长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题大做。像这种探索我们混混就行了。塞壬可是整整10年没有动静了。”

“还是小心为上,这里毕竟是死海。”

“你们女人啊,就是胆子太小,太谨慎了。”

安妮将燃尽的烟头扔进了海里。她微微斜过头,冷冷地说:“你胆子大,你不会忘记我爸爸是怎么死的吧?”

文森的表情一点点沮丧了下来。他低着头,小声说:“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安妮没有放过文森的打算,她说道:“就在十年前,塞壬还频繁活动的时候,我们死了多少人,这里其他新兵不知道,你不会也不知道吧?我的父亲就在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中死去了。就连你,你不是也在五年前亲眼见证过吗!”

五年前的那场经理文森刻骨难忘。他拼命不让那段噩梦式的回忆浮现在脑海。他为自己辩解:“但那次不一样。那次是我们的舰长轻兵冒进,硬要为了突破探索距离的记录到达了更深的海域,才会遭遇到了塞壬。”

安妮打断了他:“如果不是尤利娅小姐你们就回不来了,不是吗?塞壬的恐怖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吗?”

文森恼火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将自己的头发挠得乱糟糟的。他最后还是被安妮说服了:“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我这就回我的工作岗位去。”

安妮帮文森整理了一下衣领,满意地说:“这就对了,快回去吧。”

文森爬到舷梯上,爬了几级,回过头来,对按你说:“这次回去后,能麻烦你再溪宁镇外的花海等我一下吗?”

“你要干嘛?”

“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文森刻意强调着,“非常重要的是,你一定要自己来啊。”

——男人都是这种藏不住想法的小孩子吗?安妮红着脸点了点头。她看着文森消失在船舱里,重新望向海边。

距离自己父亲的死,已经十年了啊。安妮感慨着,本来为了杀死塞壬为父报仇的自己,在从军以来,竟然从来没能看到过塞壬的面目,这真是一件讽刺的事情。尽管平安度过军旅生涯,复员找一个好工作是大部分大头兵的梦想。

她入神地望着天边,此时的她没有想到,自己的愿望竟然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形式实现。

 

文森偷偷溜回了指挥室,没有发现罗根的身影。周围的官兵们都各司其职,不过大家都没什么干劲。他们所做的工作都是驾轻就熟的事情,一点意外情况没有,这种工作环境不禁让人困乏起来。

文森慢慢踱步到了一个参谋身边,问道:“舰长呢?”

参谋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上的地图,随意回答者:“到甲板上了,说是有不祥的预感,想亲眼看看海面。”

文森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发出嗤笑声,他摇了摇头,说:“舰长是不是太小心了点?”

参谋头也不抬:“你也知道,舰长就是那种人。其实要不是舰长经常给大家点事做,这苦闷无聊的旅行真能让人发疯。”

两人发出不约而同的笑声。就在此时,船体突然剧烈晃了一下。两人眼疾手快扶住桌子,才没有跌倒在地上。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本来就走神的他们摔了个七荤八素。

文森问:“怎么了?”

参谋回答:“或许……或许是海浪稍微大了一点吧。”

话音未落,船体又剧烈摇晃起来。与此同时,甲板上突然传来了警报声。在七声长鸣后接了一声短促的汽笛声。文森与参谋对视着,他们的脸色变得煞白。尽管他们都有点怠惰,但好歹还算个军人,对于军舰的警报声还了然于心。七长一短的警报声代表着一级战斗准备。

塞壬出现了。

 

文森赶到驾驶舱时,还以为自己会迎来一顿臭骂。然而罗根舰长根本就没有搭理他。驾驶舱里也没有人关心他的到来。每个人都在各司其职。原本松松垮垮的士兵们突然绷紧了神经。“文森!”罗根大叫着。

“是。”文森知道现在不是嬉皮笑脸的时候,他跑到了罗根舰长面前,立正敬礼。

“立刻联络探测员,查明塞壬的位置。”

“是!”文森一边传达着舰长的指令,一边用余光撇着窗外。原本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此时已经阴了下来。雷电在乌云间涌动,宛如传说中的巨龙在腾空飞翔。平静地海面此时波涛汹涌。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冲击着驱逐舰的舰身。文森还记得自己曾对帝国将舰船重量增大30%十分不解。现在他彻彻底底了解了。如果不是这30%的增重,驱逐舰恐怕已经在这不合理的风浪中倾翻了。

在命令传达后不久,文森跑回到罗根身边,敬礼报告:“舰长,距离密歇根号两海里之外的九点,十二点,五点方向发现塞壬的反应。坐标为b23,a24,以及d57。”

罗根的脸色很难看。文森知道他在想什么。按照舰船上的雷达装置,是可以在万米以内距离内发现塞壬。之所以侦查员后知后觉进行报告,无非是他们从未认真对待过自己的工作。

所以现在他们自食了恶果。

然而战争仍在继续,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敌人正在逐渐接近舰船。罗根下令:“命令炮兵向预定地点发射集束爆破鱼雷。”

“是!”

船上的效率已经高到了一种令人诧异的地步。十年的和平时间让这些新入伍的海兵养成了懒散的习惯。然而当他们真真正正遇到塞壬时,死亡的恐惧如同发动机的机油,促使他们马力全开。命令刚刚传递下没多久,文森就接到了报告。速度之快令他瞠目结舌。

“报告,鱼雷装填完毕!”

罗根一声令下:“发射!”

“是,发射!”

三枚鱼雷破膛而出,经由船体上的大炮窜入水中。鱼雷在尾部的蒸汽涡轮加速器的全力运转下在水下冲刺者。从驱逐舰上可以看到,水面上浮现出一条白色的痕迹。那是鱼雷前进留下的尾迹。罗根面色凝重地看着鱼雷向前飞速前进,然后再遥远的彼方炸开。即便隔着数千米远,爆炸声仍然清晰可闻。文森向罗根报告着侦察员的最新消息。

“舰长,确认敌生命体全员消灭。”

文森注意到,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全舰所有人包括罗根都松了一口气,就仿佛绷紧了的发条终于松懈下来。罗根不加掩饰地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尽管刚才他一直绷紧着脸,一副石头人的样子,但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法平息下剧烈跳动的心跳。十年前他还是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上尉。不像这些新兵,他可是亲身参与过对塞壬的战争,一遇到塞壬,那种死亡的恐惧立刻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不清楚这群塞壬为什么前进道距离帝国雷阵如此近距离的位置。但它们失算了,它们一定没有预料到帝国的科技进展也是日新月异的。这场遭遇战是他们赢了,他们活下来了。

文森打断了罗根劫后余生的沉思:“报告,舰长,雷达……雷达又发现了新的目标。”

方才松懈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是塞壬吗?”罗根问道。

文森的回答让罗根糊涂了:“不是塞壬。”

“不是塞壬,那是什么?”

“不知道。探测到了有单位突然加速,正在高速接近驱逐舰了,距离我们只有两海里了。”

罗根变了脸色,他回过头对着驾驶员大喊着:“立刻开足马力,我要全马力——不对,我要发动机超负荷运作,调转船头,全速返回港口。”

文森报告着:“舰长,我们还不清楚那是否是敌人。侦察员初步估计对方为我们右翼的黄蜂号,”

罗根几乎想将这帮蠢材就地枪决,只要仔细想想就会知道,黄蜂号绝不会灭有预警地用一个超常地速度靠近密歇根号:“进攻,给我立刻进攻。不管是炮还是鱼雷,凡是能用来进攻的手段全部用上。我要让这个不明单位从雷达上消失!”

“可是——”

“执行命令。”

“是!”文森还没将命令传达出去就接到了侦察员的新一轮的报告。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舰长,不明单位已经到达船底了?”

“什——”话音未落,船体突然遭受了剧烈的撞击。

 

安妮目瞪口呆地看着锅炉上的压力表。她询问着身边的同僚:“驾驶员疯了吗?这样的速度会对发动机造成永久性地损伤的。”

同僚神秘兮兮地对她说:“现在可不是担心发动机损伤的时候。你听说了吗,我们遇到塞壬了。”

一股热血冲到大脑中。安妮睁大了眼镜,她手中的扳手微微颤抖着。笑容克制不住地浮现在脸上。父亲死时自己孤独的身影,葬礼上母亲的哭泣,从军时的豪言壮语一齐涌上了心头。同僚的下一句话就浇灭了她的热情。

“不过别担心,那些塞壬已经被消灭了。”

他拍了拍安妮的肩膀,安妮厌恶地打开他的手。同僚尴尬地笑笑。安妮继续问:“既然塞壬已经被消灭了,那又为什么要让发动机超负荷运作。”

同僚同样也是一头雾水。安妮突然看向船壁:“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声音?”同僚竖起耳朵,努力听着,他无奈地说,“我什么都没听到啊。”

“不对,这是什么声音。好奇怪。”安妮走得到墙壁旁,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仔细聆听着。在水域中好像有什么在靠近。那是某种鱼游动的声音吗?不,不对,这声音太过迅速了,鱼是不可能游出这种速度的。那这是鱼雷靠近的声音?似有还有些不对,这声音有些太过柔和了,不像是铁器切割水流的声音。

安妮突然醒悟过来,那是某种“生物”穿越大海,靠近船只的声音。“跑!”她背过身,对着同僚大喊着。她看着同僚的神色从困惑一点点变成恐惧。看着他转过身,丝毫没有救自己的打算,朝甲板上跑去。然而一切都晚了。

伴随着一声巨响。钢铁制成的船体如同脆弱的豆腐一样被人切割开来。海水以雷霆之势用了进来,早已经高温的蒸炉立刻被冲毁。水汽蒸发,大团的气泡在水中升起。伴随着一声更为猛烈地爆炸,火焰腾空而起,席卷了整个驱逐舰。在短短的几分钟内,这艘由帝国制造出的钢铁巨兽就沉没在了海中。

 

安妮在海水中渐渐下沉。她是幸运的,在水流冲入的瞬间,她被水流裹挟着冲出了动力室。她又是不幸的。激流在瞬间将她击昏。尽管她没有被卷入爆炸中,但她还是在水中昏迷过去。就这么下去,溺死只是迟早的问题。

一根手指点到了她的身上。从指间涌出了气泡,将她包裹住,将海水隔绝开来。安妮就像婴孩一样,在气泡中平稳地呼吸着。

“这就是最后一个了。”那根手指的主人有着人类的外表,人类的身体,他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他没有鱼尾,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他漂浮在水中,鱼群游过他的身边。

在他身后,还有四名驱逐舰上的士兵,他们都被气泡包裹住,呈昏迷状态。男人朝水中看去,黑暗的水中突然传来了破水中。有着鱼尾人身的生物停在了他面前,赤红色的头发在水中散开,宛如烟火一样向四周散开。那个有着红色头发的塞壬说道:“士兵已经收集到了吗?”

男人点点头。塞壬摇了摇自己的尾巴:“那就快点走吧,将他们送到岛上去。”

男人有些惊讶地说:“需要这么着急吗,赤?”

被称为“赤”的塞壬说道:“这是女王的命令。立刻出发吧。时间紧迫。”

男人皱起了眉头,他说:“最近我们的动作越来越明显了,是开战的时候了?”

“这是女王想要考虑的事情,”她围绕着男人游动着,激起了一阵气泡,“我知道,你们混血种不像我们有着无限的寿命,你们没有经历过战争,怕了?还是说——”

男人打断了赤。“我是塞壬,”他坚定地说,“而非人类。知道这一点就行了。我会将这些人带到岛上去的。”

赤点了点头。它摆了摆鱼尾,在水中渐行渐远。男人滑动手指,水流托举着这五个气泡在水中滑行。一具士兵的尸体挡住了他的道路。男人厌恶地将士兵的尸体推开。水流裹挟着文森的尸体向海水深处涌去。

在这深邃大海的海底,他与自己失去了生命的战友们重逢了。

 

埃里克远比他外表看上去年轻的多。他今年甚至还不到六十岁,然后从外表看来他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垂髫老人。

埃里克也曾想过,像自己的同仁一样,到中央的军部谋一个闲职。依照他的功绩就算进军政界也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倒不如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毕竟有谁愿意常年在刀尖上舔血呢。那些跟他同期来到兰涛省的同学们,要么埋骨海底,要么已经回到了中央。

但是埃里克没有这么做。这一方面因为他厌恶政治。他很少去中央,前不久他刚从海尔回来,对那里的官场氛围嗤之以鼻。老国王已死,中央那帮老蛀虫不想着辅佐新王,稳定国家,反而开始对谁拥有合法继承权吵个不停。想到此处,埃里克不禁叹了口气。和平固然美好,然而这和平的盛世将那些摇篮里的官员养成了一个个只知道哇哇啼哭的巨婴。

“司令,请您下令!”参谋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埃里克看向了远处的军舰,下令说道:“开始吧。”

伴随着命令地下达,远处的船体向着埃里克所在舰船的方向发射了数十枚鱼雷。鱼雷在海水中穿梭。埃里克既没有命令迎击,也没有命令船体调转方向。他拄着拐杖,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前方。他的身躯是如此苍老,却有如此赋予力量,宛如一道城墙,阻拦着一切进攻。

鱼雷在距离军舰数百米的地方突然停止了前进。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爆炸声,海水像烧开的热水一样沸腾起来,然后趋于平静。参谋向报告:“司令,演习结束了。”

——这就是他仍然留在兰涛省的第二个原因。

在他刚从军校毕业时,国家还没有统一。他没有选择有足够建功立业机会的陆军,而是来到了这座东南的边陲省份。在这里,他经历丝毫不逊于统一战争中的险恶。他不是那批与塞壬作战的战士们中唯一活下来的,却是唯一留下来的。在这接近四十年的时间里,他与塞壬搏杀,守护着帝国的东南疆土。在陆军将士们佩戴着闪闪发亮的军功章昂首走过天鹅堡前的红毯时,他正在指挥者舰船一字排开射出一枚又一枚炮弹。他们的成功理所当然,他们的失败众人皆知。成功代表着脱离苦海,而牺牲,也只是军功薄上淡淡的一笔。

就在这种环境下,埃里克的军衔伴随着时间的增长一路水涨船高。他远不如自己同期的陆军同学晋升快。他们中有三名元帅,剩余的早在五年前就已经熬成了上将。而他现在刚刚升任上将。

埃里克厌恶军衔,每次他“打赢”一场战争,牺牲掉成百上千条生命,看着塞壬远遁而去,他就知道自己又会官升一级。他切身体会到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安慰自己,这些将士是为了国家的安全而牺牲。他知道,这是事实。但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自己让那些孩子去送死,也是事实。

因此,他耗费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构建了这道防线。这道由水雷与磁力感应装置组成的万雷磁牢。事实上他使用的水雷数目远超数万。数不尽的水雷在海水下彼此之间由磁力装置相互连接,只有有生物试图穿越雷阵,磁力感应装置就会触发水雷的起爆装置,届时,连环引爆的水雷会将任何试图穿越的入侵者炸成粉末。

这是埃里克的梦想。他再也不想看到那些年轻的稚嫩的面孔被塞壬诱惑,沉入海底了。他构建了这道海底之下的钢铁防线。在那之后的十年间,他们以这道防线为基础,夺回了防线后数百海里的海域。

自从这道防线开辟以来,埃里克就伴随着这道防线守卫着兰涛省的海岸线。在这整整二十年的时间里,没有哪怕一只塞壬越过这道防线。

“返航吧。”埃里克下令。他叫住了身边的参谋,问道:“克里斯蒂安还没醒吗?”

参谋楞了一下,然后说:“基地最后一次报告,他还在昏迷。”

“好吧,”埃里克点了点头,“回去吧。”

 

所谓的海军基地,实际上是由两座将地基深植在海水中的巨大堡垒构成的。两座堡垒如同黑色的宫殿一般一北一南遥想对望,连接堡垒之间的围墙将海水围了起来,形成了一座人造的港口。

堡垒的墙壁上反射着黑色的光辉。两束黑魆魆的庞大的炮管伸出了堡垒的墙壁。这些超级大炮的打击范围能到数万米之远。海鸥在堡垒上空盘旋而不降落,仿佛对这座鬼斧神工的壁垒产生了敬畏。

这也是埃里克的自之作。一旦万雷磁牢失守,他有足够的自信利用这座堡垒阻止敌方的进军。但他也对万雷磁牢拥有足够的自信。

人的天赋各不相同。在帝国军校时,人们推崇至上的是闪电战与进攻战术。他的学弟曼施坦因中将就是其中的翘楚。在开始时,埃里克也是进攻战术的忠实拥趸。然而随着战斗经验的日趋丰富,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擅长进攻战术,同样,进攻战术也不是对付塞壬的合理的战术。就在这时,他发现了自己的另一项天赋,防守。

人们常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对于埃里克来说,这句话可以反过来说。防守也是最好的进攻。在这片海洋上,埃里克通过自己构建的钢铁防线,一点点蚕食着对方的领地。这不能不说是一项小小的成就。

帝国内的军部对于人事任命相当谨慎。才能只是他们考虑的角度中最无关紧要的一个。在帝国统一的今天,合纵拉拢才是他们考虑的第一要素。然而,埃里克却稳坐帝国东南提督与东南舰队总司令两大要职的位置不动如山。军部以空前的一致性达成了一个共识。

帝国内没有比埃里克更了解塞壬的人,同样也没有比埃里克更加善于对付塞壬的了。

埃里克就如同的他的绰号一般,“海中山”,宛如伫立在海中的一座峻山,稳稳地在这片海域扎稳了脚跟。

军舰停靠在港口上。埃里克走下军舰。港口早就有军官在迎接他。军官见面敬礼,简明扼要地说:“司令,克里斯蒂安醒了。”

埃里克没做任何停留。他直奔了克里斯蒂安的房间。当他到达那件位于堡垒四层的狭小的房间时,发现克里斯蒂安已经下床了。他的床边还放着一朵玫瑰——而在那朵玫瑰之下的地面上还杂七杂八地放着几束花。埃里克对克里斯蒂安的私生活早有耳闻,年轻人,情欲旺盛也可以理解,埃里克可不想被别人叫做刻板的老头子。克里斯蒂安趴在窗口,两眼茫然地向外望着。

埃里克连续叫了三四声克里斯蒂安才回过神来。他就像宿醉未醒的酒鬼一样,眼神还是迷离的,跑过来敬礼的时候步伐踉踉跄跄的。他险些跌倒,埃里克扶了他一把。克里斯蒂安站稳,尴尬地笑了笑,敬礼:“司令。”

“你还有脸叫我司令啊,”埃里克板着面孔,“我看你应该去叫那些情人司令才对啊。”

克里斯蒂安知道埃里克不是会计较这些事的人,但他也不敢造次,只能僵硬地站立着,尽量维持一个标准的站姿,做出一副反省悲伤的样子。

埃里克搬了张椅子,坐了下来:“说吧,你发生了什么,我要巨细无遗的报告。”

克里斯蒂安想要坐到床上,在被埃里克瞪了一眼后,他只好继续站着。他将当晚的遭遇,从酒馆搭讪女人,跟海军的士兵打架,一直到沙滩上遇到那个古怪的女人的事情跟埃里克报告。

“我想要沿着沙滩回基地,发现沙滩上有一个女人。时间早就过了午夜了,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在沙滩上干什么。所以我走上去询问她,我——”克里斯蒂安突然失声。“我想干什么来着?”他茫然地小声地呢喃着。

“说啊,后来怎么样了?”

记忆里仿佛出现了一片迷雾。自己能看到的景象都像梦里看花。“我去询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说自己要练习唱歌,因为害羞,所以只能在深夜练习,现在马上回家。”

“就这样。”

“就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克里斯蒂安总觉得自己说出的话有某种“不真实”的感觉。那景象真真实实镌刻在自己脑海里,却像是某个拙劣的工匠用笨拙的手法雕刻上的一样。克里斯蒂安拼命思考,记忆中却总有一片迷雾,组织自己的探索。

埃里克思索了片刻,然后说:“你所说的这些没法解释你晕倒在沙滩上,昏迷了整整三天。”

“也许我只是喝多了。”

看到埃里克的眼神后,克里斯蒂安再也不敢开玩笑。他立正站好,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

埃里克坐在椅子上沉思者,克里斯蒂安大气也不敢出。他皱起眉头,原来横布在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有没有可能……”片刻之后,埃里克缓缓开口,“这一切是你的幻觉?”

“可是我确实去过酒馆,老板也可以作证。”

“不,我的意思是,你见到的那个奇怪的女人是幻觉。”

“什么意思?”

“创伤后应激障碍,听说过吗?”

克里斯蒂安当然听说过。在五年前的那场战争后,他花费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才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泥淖中走出来——至少他认为自己已经走出来了。

“你所看到的那个女人,真的不是乔维娜吗?”

“不是,”克里斯蒂安生硬地回答,“乔维娜已经死了,这一点我很清楚,司令。”

旧伤口又一次被拉开,心仿佛又裂开了一次。乔维娜的面孔浮现在克里斯蒂安的脑海。她的微笑,她的话语,以及,她被巨浪卷入水底时失去了生气的脸颊。

“你再仔细想一下,真的不是吗?”

克里斯蒂安拼命回想着。尽管那个女人做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女人的相貌却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是与乔维娜截然不同的样貌。因此他摇头,说道:“不,我确定不是。”

埃里克凝视着克里斯蒂安,仿佛想要看穿他的内心。“告诉我,克里斯蒂安,”他轻声说,“你已经远离一线作战部队几年了?”

克里斯蒂安如实回答:“五年。”

“如果你坚称自己已经走出了创伤后应激障碍,那现在是放你回到一线作战部队的时候了。”

克里斯蒂安的小动作没有逃开埃里克的视线。在听到这句话的刹那,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同时眼神开始飘忽不定。他的呼吸加快了,他在紧张,害怕。但很快,他恢复了正常。

“接受命令。”他平静地说。

“你准备一下,近期你会有出海任务。我现在正式任命你为了‘阳光号’的舰长。”

“是!”克里斯蒂安敬礼。埃里克站起身,拉开门。克里斯蒂安脑海中浮现出乔维娜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他叫住了埃里克:“司令。”

埃里克转过身:“怎么了?”

“我们做这一切真的有必要吗?”

埃里克的声音阴冷了下去:“你是在质疑我吗?”

“不,我的意思是……”克里斯蒂安还是决定将内心的话说出来,这些话他已经憋了五年了,也许是时候告诉埃里克了,“既然我们能够防御住塞壬,那我们何必再向外拓展海域呢。这不是徒增伤亡吗?历史的教训已经告诉我们,与塞壬进行近身战我们必败无疑。只有拉开距离利用坚船利炮打击他们才是我们取胜的唯一方法。”

“我当然知道,因为使用这种战术的就是我。”

“那我们为什么要放弃我们引以为傲的防御能力,转而与塞壬到广阔无边的海域上作战呢。更何况,我们人类的发展速度远超塞壬不是吗?就算将它们放着不管,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超过它们。只要靠我们的防线——”

克里斯蒂安没有说下去。埃里克也没有责怪他。他拍了拍克里斯蒂安的肩膀,说:“我相信你的想法,应该是这座基地里很多人的想法,对吗?”

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

出人意料的,埃里克头一次用比较柔和地语气说话,在这一刻,他不像是上司对下属训斥,而像是教师对学生的谆谆教导:“克里斯蒂安啊,请一定要用你的生命记住这句话,永远不要对你的敌人仁慈,也不要对你的敌人傲慢。”

在说完这句话后,埃里克就离开了。只剩下了克里斯蒂安一个人站在门口,目视着埃里克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