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今天尤利娅和简一起救回了一个孩子。”
在杨峰说出这句话前，他已经跟珍妮特一起在沉默中行走了大约十分钟。今天的修行一如既往。珍妮特在星空的环绕中沉迷。杨峰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应该是记录而非预言——从星空中走出时，珍妮特的神色变沉重了很多。杨峰带着她离开悬崖时，她仍是那副心不在焉的表情。
在经过了漫长而尴尬的十分钟后，杨峰终于尝试去打破沉默。珍妮特茫然地抬起头：“是吗？”
“是的，她们救出了被迦楼罗掳走的孩子。”杨峰已经看出来珍妮特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但沉默显然更可怕，所以他硬着头皮讲下去。
下山的路静悄悄的，时间已经接近午夜，哪会有人午夜的时候爬到悬崖上来呢。“要走回去还得半个小时……”杨峰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会是漫长的半个小时。
“真是很了不起，我记得尤利娅是很不喜欢小孩的。”
“是吗？”
“是的，她说过小孩子是最没有理性的生物。而且所有人都以对方还是个孩子的借口，对这些孩子犯下的错误无条件的包容。人是理性的生物，却得为其他人的不理性买单。尤利娅觉得这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像是那个少校会说出来的话。”
没头没脑地，珍妮特突然对杨峰说：“是否这个世界上，感情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呢？”
——看来这就是她今晚一直保持沉默的原因了。“你通过占星术看到了什么？”杨峰问。
珍妮特将她看到的，人类与异族的爱情，那支穿胸而过的利箭，男人充满了恨意的眼神，悉数讲给了杨峰。
杨峰耐心听完了她的倾诉。“有情人不得眷属在这个世界上太普遍了。哪怕是人类族群内，也有因为地位不一而被拆散的情侣，更何况人类与异族呢。”
“我知道，但是——”珍妮特知道杨峰要说什么。这是一件“合理”的事情。合理而不合情。“难道感情就是如此没有价值，不值得人们为之付出，为之改变吗？”
杨峰移开了看向珍妮特的眼神：“感情很重要。”
珍妮特丧气地说：“人人都这么说，但最后人人都不在乎感情。”
“不是这样的，”杨峰摇摇头，抱住珍妮特的肩膀，他鼓起勇气看向她玛瑙石一般澄澈明亮的双眸，“每个人都有自己看重的东西。人与人是不同的。”
人与人是不同，隐含的意思就是人与人是无法互相理解的。当两种无法相互理解的理念碰撞，能够解决问题的手段也就只剩下了一个。
杨峰不知道珍妮特是否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很复杂，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她轻轻说道：“那你看中的东西又是什么？”
“我——”
没等杨峰说完，珍妮特抓住了他的手：“那其中，是否有我呢？”
月光映照在两人之间。珍妮特面颊绯红，但双手有力地握住了杨峰的手。杨峰怔怔地看着她。她真的很美。月光流过长发，直淌到她玛瑙石一般的眼眸中。
“我们的婚礼，会在下个月举行。”
杨峰如此回答道。对于珍妮特来说，这代表着杨峰的暗许。直到很多年后，甚至直到人生终结的那一刻，杨峰都忘不掉珍妮特的眼神。包含了幸福、愉快、对未来的憧憬。
只有杨峰知道，自己的话意味着什么。
那种眼神让他难以忘怀，在这之后的数十年里，他再也没从珍妮特眼中看到过那种眼神。
尤利娅走到了鹰巢城的大门前。
古朴的大门足足有数十米高。尤利娅抚摸着大门，内心油然而发一种庄重感。这座石制的大门看上去经历了相当长的岁月。深黑色的门嵌入到悬崖两侧，让她记起了帝国境内的一个传说。传闻，人死之后，将经由死神引导（不知为何，这类传说中的死神总是黑色的猫），穿过一扇宏伟的黑色大门，到达冥界。
克里格教的那些虚伪的传教士总是宣扬，人自冥界而来，终要回归冥界而去。他们崇拜死亡，宣扬死亡。在他们的嘴里，冥界是人类的故乡，是一个充满鲜花与歌谣的伊甸园。人类之所以来到时间，是因为身负罪孽被诸神驱逐，只有信仰神明，才能得以返回冥界，结束轮回。
尤利娅对这套理论向来嗤之以鼻，就像她对克里格教也不屑一顾一样。那些道貌岸然的教士、教皇，他们收取着信徒的礼金，教导他们要向往死亡，无惧生死。但他们从来没有真正面对过死亡。
尤利娅面对过。在兰涛省的几年，她亲眼见过太多幻想着为国捐躯的少年来到帝国这唯一一处还有战事的海域上。她看着他们到来，然后离开。有些人回到了家乡，有些人被其他人带回了故土，而更多的人，他们在幽深的海底看着自己。
那些棕色的、蓝色的、大大的、小小的眼睛在看着自己。那些是自己曾经的手下。他们或许在前一秒还在跟自己谈笑风生，后一秒就保持着微笑沉入了海底。
这场战争的发动着，不是尤利娅。甚至于命令的发布者，也不是她。她所做的，只是根据上面的指示给自己的下属布置。让那些人送死的，并非自己。杀死他们的人，也不是自己。
但是尤利娅知道，这不过是拙劣的自我安慰。当她亲眼看到遵从自己指示的孩子们沉没在深海中时，就知道，自己注定要背负这份沉重感。
这就是战争与死亡。
她相信这世界上有对死亡漠不关心的人。或许这个国家的皇帝就是这样的人。埋在土下的枯骨远不抵地面上肥沃的土地。尤利娅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她是一名军人，军人应该成为这样的人。
但她不是。
而现在，她要亲手开启一场战争。不是因为帝国的指示，更不是因为她的好战。
她要拯救珍妮特，她要让珍妮特拥有自己的人生。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从十数年前，她看着那个有着阳光一样笑容的女孩被围困在宫闱之中时，她就暗自下定了决心。
在蒸汽火车上，在她们刚到罗塞镇时，尤利娅想要带珍妮特逃跑。那时，珍妮特制止了自己的行为。她只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
她还是那个被困在皇宫中的女孩。现在，是尤利娅解放她的时候了。
尤利娅走到门前，手指轻轻触碰到大门的纹路中。她缩回手，看到了指尖上棕色的透明的石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