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七百多年前,古代人触犯禁忌,引发了那场浩劫,地球上的生态体系崩塌,生物几近灭绝,电子网络全线瘫痪,早已脱离劳动生产的人类陷入绝境。

以那场浩劫为界,末纪元开始了。

人类以此分为先人类和后人类。

现在是末纪元724年,我俯瞰着这座城市,先人类在这片临海的平原上,分割出无数大小不一的矩形或是扇形的团块,再将大大小小的方块按某种秩序堆垒在团块上,石质,空心,在悠久的荒废中褪成深浅不一的灰黑色。

向西远眺是浩瀚而深邃的海,夕阳的倒影映在海面上,流云的阴影拖曳在天空中,微咸的风从遥远的海平线吹来,弥散着一股苍老的生厚感。

最近日落的时间越来越早,巴十五先生大概也要回来了。

我乘电梯下到一楼门厅那里,站在巴别塔顶端看到的风景和在底层所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从门厅往外望去,是一条铺在大楼阴影之间的街道,这条路是巴十五先生清早外出的路,也是傍晚归来的路,这条路年久失修,荒芜破败,形成了我对这末世的最初的印象。

有时候我会幻想这条街道以前的繁华景象,闪亮的橱窗,来往的车流,举着伞的情人,兴许还有挂满彩灯的圣诞树......然后回到现实,如今这条路上连个能亮的灯都没有。

我曾经读过这样一段描述:在寂静的黑夜里,长长的街道上只有相距很远的灯盏,从这盏灯走向下一盏灯,像是撑着孤舟,从一个孤岛划向另一个孤岛......在深夜的城市里,就是这一个个孤岛似的光斑勾勒出路的方向。

如今连这孤岛也不复了,当提着马灯的巴十五先生出现在街角的时候,像是独自划行在漆黑幽邃的水面上。

巴十五先生是我的恩人,也是让我明白生命为何物的人。

因为在他出现之前,我刚好想到了死。

在我想到死之前,我不曾像一个人那样活过。

劳动使猴子进化成人,而不劳而获和无所事事则使人类变回猴子,当后人类找到桃花源时,他们以为自己发现了天堂:送到嘴边的食物,鳞次栉比的村落和成片成片的林木,

他们因此激动地痛哭流涕,大喊着感谢上帝,最终变成了一群失去思考能力的废人,他们的后代更加什么都不想,沦为了长着人面的猴子。

我也曾经是这样一只猴子,直到那天,一只新的小猴子诞生了,村里的长者们一下子炸开了锅,称上帝不允许天堂里有这么多人,必须要流放一个出去。

于是长者们组织大家看看也许是谁长得比较丑,又或者闻上去味道比较糟糕,然后相互交流一下意见,最后号召所有猴子一齐地一指,某只猴子就被流放了。

我就是那某只猴子,而当我被从桃花源里扔出来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被上帝抛弃了!

那天下着大雨,我抬头看着阴翳的天空,第一次想到了死亡。

不过巴十五先生是这么描述那时的情景的:我当时看你小子张着嘴瞪着天,还以为你等着吃的从天上掉下来呢!

我记得我不满地翻了个白眼,但是我看着不再吱声的巴十五先生,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大概在这样的末世里,死亡,是不能轻易触及的话题,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巴十五先生已经走近了,在马灯散发出的暖光中,除了巴十五先生绿色军衣的身影,周围还有许多晶莹的白绒飘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的光景。

小子,外面下雪了。巴十五先生走进门厅,一边脱下军大衣,一边对我说道,所以今天特例,你可以去外面看看。

别跑那么快,先把灯拿上!巴十五先生在我身后喊道,可是我已经撒丫子冲了出去-

这就是雪?

掉在脸上,冰凉的,即刻融化成水的雪;

在凛风中,飞飏的,从书中读到过的雪;

在夜幕下,梦似的,身为雨的精魄的雪;

极尽温柔,虚幻的,一如我向往般的雪。

我仰着头,灰黑色的天穹似乎比想象的还要遥远;而单薄的衬衫被雪打湿,我不禁打起抖来,却死死地咬着牙,似乎连呼吸都会打破这安定到极点的圣洁。

橙色的弧光突然映在我的眼眶上,一片雪花的轮廓闪烁着,烙在了我的瞳孔上,那是巴十五先生手上提着的马灯。

你想感冒吗?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

次年春天的某个早晨,我醒来,没有找到巴十五先生,只找到一封他留下的信,他说他在藏书阁给我留了点东西。

藏书阁这个名字听着很大气,实则很朴实,就是城西一栋其貌不扬的建筑,我循着地址来到它门口时,甚至无法将它跟巴十五先生曾对我说的那个人类文明的复兴高地联系起来。

推开沉重的木门,整整齐齐的书架排列着,不同分类的书籍打理的井井有条,我纵览过去,从物理学的书架开始,材料工学,化学,数学,史学......哲学,医学,计算机工学,软件工学...最后我在一个空荡的书架前停下,我知道这是属于我的,

[从今天起,你就代表全人类了,钥匙已经在你手上了,

你去面对,你去迷茫,你去选择,]

从那天起,我成为了孤身一人。

我捧着一本古老的诗集,坐在朝东的窗口后面,傍晚的阳光倾泻在远处巴别塔的玻璃外壳上,又被反射到窗外的街道上,沿着这条街道一直走就可以回到巴别塔。

朝而往,暮而归,我将巴十五先生留下的一切都尘封起来,话虽如此,也不过就是一封信,一把钥匙,一段已经渐渐遗忘的回忆,和一个看不到希望的使命。

我一方面对他抛下我一个人感到怨恨,一方面对经历了比我更深切的孤独的他深感同情,一边试图从人类复兴这个沉重的使命中逃离,一边愈发地被这责任所缚......

又是一年春至,纪伯伦的沙与沫都快被我翻烂了,我愈发地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不过天地间无韵律旋转着的一枚碎片罢了,却被强加上这样的命运呢?

杰克.伦敦笔下的马丁.伊登,卡夫卡笔下的K......这些虽然孤独,却依然有伟大理想抱负的人,最终都因为人类社会无休无止的荒诞性而以悲剧告终。

一个人经历着长久的迷茫,对于这迷茫本身又会生出更多的迷茫,我混沌的思绪将我淹没,我的双目看不到希望的光,我在孤独中失去了语言。

如果除了依然在桃花源里的那群猴子,全人类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那么我是否有权为人类画上句号呢?

在人类6000年一路走来的历史中,从未有人面临着这样的无比艰难而近乎荒诞的选择。

然而我得做出选择,就像之前的流放者那样,我得做出选择,

一切都显得那么荒唐,我掐住自己的喉咙,我在大街上嘶吼,我撞墙到头破血流,我夜不归宿,我昼不事出,荒唐使我疯狂,使我惊世骇俗:

然而没有世人,没有人同情我,没有人嘲笑我,没有人畏惧我。

如果人类延续下去,后人可能会因他们差点断送在一个疯子的手里而害怕;如果人类在此终结了,这样的故事大概更加可怕。

想象生和想象死,对我而言,都是那么的残酷。

残酷终于迫使我冷静下来,我服从了命运,我已经痛苦够了,

我应当活下去,直到这痛苦变成过往的一缕云烟。

我从床下拖出一个箱子,两年前放进去的东西都还一如原样。

我从信封里倒出一把钥匙,钥匙上闪着青色的幽光。

在巴别塔顶层的一扇门后,我找到了完整的桃花源计划书和巴十五先生修订过的最新版的人类复兴计划书。

我合上计划书,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冷汗沿着眉脚滑落,我大口地深呼吸试图冷静下来,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瘫在椅子上了。

桃花源是一个生态循环系统,它的运作并不是想象中的永动机型,而是类似于上了发条的钟,先人类在实行桃花源计划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让后人类过上天堂般的生活,而是最大限度地保存火种。

猴子们并非一开始就对自身的处境没有疑问,但是这些疑问,都被当作不安定因素排除掉了,那些看似从天而降的食物不过是毫无味道的蛋白块,连同村落和竹林一起,都只是服用精神药物所产生的幻觉罢了。

流放者们的出现也不是偶然,而是桃花源计划中严格控制好了的一个环节,引导流放者们有方向地学习和思考,以此来补全桃花源计划所不能完全实现的人类复兴计划。

从头到尾,后人类都不过是沿着先人类设计好了的道路,程序般地存在着罢了......并且以最原始的方式全盘接受了:宗教崇拜。

猴子们的上帝,其实就是桃花源的系统AI。

在这个系统下,后人类像猴子一样地繁衍着,它们自己却连生命和死亡的意义都一无所知,失去了灵魂的它们,和它们所吃的蛋白块,本质上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不如说,实际上就是没什么区别呢。

即便是仿佛重新获得了灵魂的流放者们,也没有任何真正作为人的自由可言:我们的存在,只不过是因为在这个计划下,人类将有最大的机会得以复兴罢了......

时间过去多久了呢?我向外看了看由深红转为暗紫色的天空,

广播里传来了作为晚饭铃声的音乐,我没有动。

我绝食了。

通过绝食两星期还没死这个事实,我产生了一个怀疑:

我真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吗?

我手上的,真的就是桃花源计划的全部,

还是只是更大的阴谋的一环呢?

阴谋?说到底,世界真的是我所看到的样子吗?

又或者,我所翻到的计划,其实不过是一个试炼呢?

我想知道真相?可是我拿什么去知道真相呢?

我想要是没看到这份计划的话,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恐惧了;

产生了这样逃避问题的想法,让我觉得更害怕了。

似乎过了很多年,似乎只是我觉得过了很多年,

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改变,虽然从那之后,我再没有能信任的东西了,我知道世界是假的了,我已经绝食了四十三年了。

我徘徊在这个假的城市之中,企图依靠自己得到真相。

实在太可笑了,就像要从河水里捞出那尊泥菩萨来。

知道我发现了虚假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