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一個手機。
但問題是……它上面打開着的APP,牛那麼大的三個字寫着《生死簿》……
沒錯,就是傳說中載人一生生平事迹、是非功過的東西…,沒想到古人誠不欺我還真的有…。
我真的寧願他省省力氣由着我當地縛靈算了……不要用這種方式強行窺視我內心過往……不要揭我老底啊OTL…
更要命的是,帥哥過來掃了一下我臉,滴的一聲過後,一個咬字清晰、抑揚頓挫的童聲開始響亮地朗讀了起來……
我目瞪口呆,都說人艱不拆了…這簡直公開處刑啊!這都8012了,這神仙的硬件和效率雖然是跟上時代了,可辦事方式卻還是這麼不人性化的OTL,這這這,根深蒂固的封建殘留啊!尊重一下鬼啊!
帥哥很實誠:“不算了…以前是要押到十殿閻羅的殿前當眾宣判的……”
我眼前一黑,當下就悶聲對着他跪下了。
但不是我慫,而是我站不住……當童聲從手機里飄出后沒幾秒,一股刀砍火灼般的劇痛突然一瞬間從四肢百骸洶湧蔓延開來,像崩堤的潮水,我捂都不知捂哪裡,捂哪裡都捂不住,真真是每個毛孔連呼吸都在痛,痛到腿軟,直接就趴了。
……開玩笑的吧,說好的鬼魂是沒有痛覺的呢……這朗讀生死簿的效果如果只是羞恥也罷了,這會的劇痛又是什麼回事…我明明挨了帥哥幾刀和自己掐自己都一點感覺都沒有的啊!
一直安靜的狗子也大叫了起來。
“靈魂不為器物所傷,卻因傷懷而損。每個人的靈魂里都難免有些傷疤,現在正在解析你的靈魂,揭開了多少有點痛,忍一忍。”
……這還叫有點痛…我勒個去我都要翻白眼了,疼疼疼疼疼,要死了…真是死的時候都沒這麼疼…帥哥的這些神器對付起鬼來真是一個比一個嚇人…
我疼得意識開始抽離——確實也是抽離,我連形態也不能保持了,飛散成一幀幀的畫片,配合那個脆生生但是沒有感情的童聲,影片一樣一個個片段陳列在整個屋子裡播放着。
……不要看啊…我這個不堪回首的人生……
意識開始如水般四散流淌。
開始的時候只是一些零碎的畫面,如點點水窪一般散在凌亂。
我大概只有幾歲,捧着個什麼獎在一片閃光燈中笑得得意洋洋的樣子,不知道拿着什麼得意之作給小夥伴看的樣子,以及意氣風發壯志凌雲的樣子。
但是這些畫面一閃而過,轉瞬即逝。
更多的畫面開始浮現。下了班就相對無言的父母,除了詢問成績外沒有任何親子交流的家庭光景,為了柴米油鹽吵架的父母,我越漸乖巧懂事又聽話的樣子,在柜子的最角落處落了灰的獎牌,偷偷藏在柜子里的繪畫,被剪掉的網線,自己咬咬牙改掉了的志願書,毫無表情的畢業照,沙丁魚群一樣擁擠的地鐵站台,我空洞的眼神……
這一串串零碎的畫面似乎終於由小水窪漸漸匯聚成河,隱約有了我一生的脈絡。
其實就是一個很普通又普遍的人生:生在了一個糟糕的家庭環境,就由此跟有天賦但是花錢多的專業無緣了,然後在只有分數的學習中渡過了苦悶的青春,然後找了個流行的專業念完了,出來找份對口的不感興趣也不愉快但是能糊口的工作,然後庸庸碌碌渾渾噩噩地渡過一生……
本應如此的。我從小到大都可是又乖巧又懂事又聽話的孩子啊,我不能因為自己的那麼一點破興趣就任性害家裡破費,我要體恤家裡,我要接受現實,摒棄幻想擁抱平庸,我要懂事,我要理智。
我就這樣把自己端成了一個璧人,並且端了很多很多年。
然而人處在一種壓抑而自持的狀態時,總會迎來那根突然飄到頭上的稻草。
那是特別累的一天,地鐵里站台上的人也特別多,我隨波逐流地立在其中,被從東擠到西,又被西擠回東,眼裡是望不到頭的路,鼻里是汗騷狐臭的味道,嘴裡是想吐的感覺,心裡腦里是要逃離的念頭。逃離這種讓人作嘔的庸碌。
好不容易擠出了站,外面卻是滂沱大雨,又把我趕回了這個窒息的地方。此時手機正好響起,是我媽,問我工資發了沒,家裡要補貼。我只回答,媽我想辭職…
電話那頭炸了:什麼意思,你是不想上班了?窩在家裡合著你那臭狗喝西北風吸我血?滾!
有點什麼東西就這樣碎裂了,我只回答了一聲嗯,大步一邁,走進大雨中。
當我回到家的時候,行李已經打好包在門外了,狗子蹲在行李旁搖着尾巴。
眼淚是沒有的,我只覺得特別可笑。
所謂的乖巧懂事就是個自我感動的笑話,身為養兒防老的工具,在投資階段幫他們省的多少心,就會變成投資回報階段你的多少笑話。
其實我當時想說的並不是撒手當家裡蹲,我只是想逃離令人作嘔的庸碌——方式是嘗試一下新的工作而已。
我淡淡笑着,就是笑着的那麼恍然的一瞬間,我恍恍惚惚地在想人活着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讓人能有活着的意義的、換句話說能是精神支柱的事,能與世界產生聯結感的事。
可能有這麼幾件吧。
或有親密愛人,或有美滿家庭,或有夥伴知己,或是有意義的工作、成就感。
我竟然一樣也沒有。
第一個強求不來,潛意識裡屏蔽了。
第二個剛打完臉。
第三個……原生家庭的影響可不是蓋的,在那麼冷漠的家庭中長大的孩子,在人際交往中往往也就不得要領,而且往往你是什麼樣的出身,身邊也就只會是什麼樣的人和圈子,所以。
第四個,只有第四個,我覺得可以爭一爭。只要還不是心如死灰,只要還活着,那未來就還是有無限可能性的,是吧?
接下來的故事可能就是瘋狂的沙丁魚吧。地鐵口的萬千沙丁魚群中突然瘋了一條,在熙熙魚群中遊走了。
我揣着小時候的獎牌走出了家門,帶着這份曾經唯一的榮耀,和狗子一起住在了現在的租屋,一度不分晝夜,非常努力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這終究是瘋狂的沙丁魚,不是瘋狂的鯊魚。
並非擁有了自由與自我意志,再加上微小的自身那麼些的努力,就能從一張交織着天時地利人和的嚴密大網中撞出來的,你很可能需要先頭破血流,而沖不沖得出去還是另外一回事。
我小時候那塊蒙灰的獎牌,就真的再也難以擦亮了。它蒙上的不只是灰,還有銹跡。一件事再有天賦,只要沒有一直歷練加強,那就只會漸漸泯滅了。
我舉步維艱,漸漸花光了積蓄,入不敷支。
我失敗了,並且即將要重新回歸到庸碌之中。
但是在這個時候,我還是有一絲相信人只要活着就還是有無限的可能性的,一時的失敗還可以再出發。
但是上天似乎不吝於往人身上再添一根稻草。
人們總是喜歡嘲笑努力過了、企圖有所改變但是沒有成事的人。我有時隨口感嘆了一句,都會招來這樣的人。
“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啊~,沒本事就去幹流水線啦。”
“不夠努力就是不夠努力啦,懶還那麼多借口。”
“你看這個人多努力,努力真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了,就只煽情了咯。”
“你翻不了身的啦。”
這些人裡面還有所謂的“朋友”。
我開始的時候還會跟這些人懟上幾句,可我漸漸地變得越來越沉默,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了。
我竟然真的變成一個頹廢絕望自閉的廢宅了。哪裡也不想去,什麼也不期待了……
就連在那個發著高燒的夜裡,我還在想,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走馬燈到這裡就結束了。
我從飛散的畫片狀態收束回來,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