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总是令我无限的惶恐。

因为在这片梦幻般迷蒙的光影中,常能感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在悄然远去。

世界就像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一样,变的冷漠而生疏。

长长的影子在地上勾勒出消逝的边缘,一寸寸抹去夕阳最后的眷恋。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结局,在等待着这浸没在悲伤颜色里的天空和大地。

“亮?”

“在想什么呢?”一个声音在轻唤着。

抬起头时,一泓清澈的目光正注视着神思涣散的我。

“哦”我放下书,仰倒在椅子上答道,“想起姐姐了”。

自从爸爸妈妈消失的那个早晨,幼小的我就一直独自打猎,做饭,洗衣。每天扛起那支和我一样高的老旧来复枪在森里里徘徊,或是提起篮筐绕到湖的那边采野菜。这样日复一日的,为了生存而生存着。

一个人生存有时是艰辛的,但却并不单调,在忙碌中我渐渐的习惯了这种生活。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散步,一个人躺在草地上感受柔和阳光和雨露,一个人推着小车到山那边的小镇上换取生活用品。

小镇的市集总是很热闹,时常充满欢声笑语,而我则像穿行小巷的猫一样从中悄悄走过。我不喜欢与人交谈,也不了解那些人们在谈笑着什么。就这样平静的生活着,不会有波澜也没有悲伤,因为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失去了。

直到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人,一个很亲切的,叫夏目的人。那天我狩猎到很晚,却依然一无所获,垂头丧气的我在家门口遇见了她。那时她坐在屋子外的木质台阶上,静静地对着暮霭时分沉郁的山色,单薄的侧影就如同秋后梧桐的叶子。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微笑着向我打了个招呼。那笑容像开满原野的蒲公英,漫溢着春天的气息和活力。一种早已忘记的感怀涌上心头,温暖的让人说不出话来。一个人的童年就像走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走着走着就麻木了,眼中也只剩下漫天的风雪。而她的笑容,就像冰雪大地上萌发的新绿一样震撼着我的世界。

我也想拥有那样的笑容,虽然我想报以微笑的人已经离我而去了。

她请求在这里借住一段时间,于是我便把她留了下来。夏目姐姐似乎很喜欢这个地方,也很喜欢在附近散步,每天晚饭后都要拉上我去湖边转悠,在那里一起望着昏黄的颜色涂满山山水水。有时她会坐下来给我讲故事,有时却只是静静的负手站在那里,有时还会说一些很难懂的话。姐姐比我年长很多,却总是能像孩子一样开心的笑着。虽然我并不明白她是如何从这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找到这许多欣喜与快乐,但我能肯定那是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因为有一种光芒闪耀在她瞳孔的深处,跃动着,飞扬着,像是重回天空的鸟儿。

“亮虽然还小却什么都会做”,“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姐姐常常这样夸我。然而,接受这样的夸奖却着实令我感到惶愧而心虚。我,并不是个像看起来那样坚强的孩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偷偷的抽泣,把脸深深的埋在泪水浸湿的衣袖里。

“不要来找我们”,父母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就这样毛草的写在一页薄薄的纸上,连同着那份冷掉的早餐一起被摆到了桌上。曾经,我是那样的恨着他们,我将那份留言撕成了碎片,丢尽了壁炉。曾经,我是那样的愤怒,我疯狂地呼喊着:抛弃我的人就永远也不要再回来了。然而,在这个地方,无论怎样的呼声,无论多少的愤怒,都最终只会被无边的沉寂所慢慢蚕食,凭空滋长的悲伤则趁此时机渐渐的占满心房,日日夜夜地折磨着我的灵魂。

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当我在黑暗得快要窒息的空气中哽咽的时候,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头上,温暖的就像消融冰雪的阳光。“亮,不可以哭泣哦,要好好的等他们回来”那是姐姐轻柔的声音。抬起头的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母亲的面容。微弱的光线落在她的脸上,辨不清是慈爱还是悲伤。

父母离开后,她是唯一这样温暖着我的人,虽然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然而,直到我连这有限温暖也失去的那一天,直到我再度被抛回黑暗冰冷的深渊。我才意识到,她的声音和她的温暖,是怎样一种无法替代存在。

那一天,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到来了。姐姐被军队的人带走,我被军官推倒在地上。我无能为力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姐姐始终也没有回过头来。她一定不愿让我看到她眼中的泪水,而我却仿佛从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中看到了她眼中猝灭的光芒。

我最终还是决定离开了这座山,去追寻这仅有的温暖……

记得和姐姐在一起的那段平靜的日子,也有过无数个像这样寂静的夜晚,我支着脑袋坐在桌边听姐姐讲述外面的世界。对于一个独自在山中长大的孩子,那些故事是如此深深的吸引着我。红色的星星与世界的灭亡,绝望与混乱,战争,叛乱,以及那个带给人们希望曙光的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在哪里?”我曾经这样问过。

“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非常非常遥远。”姐姐带着一丝落寞地望向窗外。

我不知道自己是被怎样的命运牵引着。然而这个寄托着人类未来的女孩子,如今就坐在我的对面。

“亮以前就是和夏目姐姐一起住在这里吗?”女孩有些感慨的说道。

“嗯”,我点点头,除了房子已是饱经沧桑之外,其他都一如往昔。

“常常听夏目姐姐满怀回忆得讲起这里。夹带着泥土芳香的风,可以尽情奔跑的草地,还有闪耀着粼粼波光的湖泊与绵亘在天际的远山。这里便是那个遥远的,远到即使是梦里也无法触及地方。”女孩欣喜的目光忽而变得幽远起来。“我多少次在窗前踮起脚,想望一望远方的世界。然而环绕眼前的却只有无际的海和天空”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啊?”我问道。

女孩默默的点了点头。在那个注定了未来的世界里,日子大概就像镜馆中无数重重叠叠的倒影般循环往复着,一旦开始了,就不会有尽头。

“亮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女孩岔开了话题。

“嗯,在军队的时候,确实去过不少地方,不过看到的东西大概都是相同的吧” 我合上眼睛。残骸,废墟,断肢,腐烂的尸体,一一在眼前掠过。我不想多说,因为我不觉得没经历过战争的人能理解它的残酷,也不想让眼前的人去理解战争的残酷。那么,我究竟是为什么要当兵来着?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去经受这些残酷的东西来着?哦,对了,好像最开始是想靠军队这条线索找到姐姐。然而一次又一次被鲜血沾染的我,渐渐的变得麻木,最终失去了自己的意志,完全成为了战争机器上的一颗螺丝。

“那样的话,还真是不幸呢”女孩捕捉到了我语调中细微的变化,不无惋惜的说道。

“看来被同情了呢”我苦笑着说。

“不要把同情看成是廉价的施舍”女孩一本正经地说着

“好——”我拿起茶杯,懒洋洋的回应着。

“亮”

“嗯?”

“明天还要去开垦田地吗”

“是啊,先前种下的那些作物长势不太好,野菜也越来越少了,可能会不够吃吧。”我有些担心的说道。

“连作物也开始受影响了,那颗星应该已经很近了吧。气候异常和生态紊乱都只是毁灭先兆而已”女孩用平静的语气宣判着即将到来的末日。

“……”我望着夜空中闪着红光的星,它依旧嵌在那璀璨的星海之中。终有一天,那光芒会吞噬掉眼前的一切,连她也不例外。

“没关系的,毕竟这是我一生唯一一个心愿而已。能来到这里,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她微笑说。明明只是不谙世事的女孩,却总能轻而易举的洞悉别人的想法。

“你的心愿会实现的”,我用了力握了握茶杯。她曾给人们带来希望,却从没人给她以希望。那么,她的心愿就由我来守护好了。

“谢谢”

“一路上奔波了这么长时间,不是两三天就能休息过来的,你还是早些休息吧。”

“那么晚安,亮”女孩优雅的行了一礼,然后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晚安,诗音”我望着那瘦小的背影。

诗音这个名字,如今已经很少有人不知道了。作为最优秀的Felix,地球脱出计划的灵魂人物,是她在最黑暗的时候为人们点明了希望的灯塔。她的智慧与决心,早已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传奇。然而,无论肩负着多么伟大的使命,也没有可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同。计划的反对者和权利阴谋家自始至终地存在着,黑暗中的枪口也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她的安全。没人能承担失去她的后果,也没人能替代她的位置,因此,她便一直被留在那个与世隔绝孤岛上,年复一年的在研究所的电脑前构思着宏大的计划以及“无论多远都能到达的引擎”。

极少有人见过她的本人,很多人都曾经觉得那是一个虚幻的信仰。然而当天方夜谈般计划被一步步顺利完成后,这些怀疑便渐渐消散了,因为那不是常人的智慧能企及的高度。当我还还是一个军人的时候,常听战友们谈起她了,有人觉得她是一个脑袋里只有公式和模型的天才科学家,有人觉得她是高高在上的冷傲公主,也有人说她是满怀悲悯地拯救人类的救世主。即使这些议论被她听到,她也不会争辩什么吧。知道她的人很多,了解她的人却很少。即便被赋予那沉重的使命,即便不被人理解,即便被自己所拯救的人们束缚着,即便自己生存的意义为别人所定义,她也未曾哭过一次。她说:“如果哭的话,我就再无法站起来了……”

这段时间,我总是做着一个不断重复着的,孤寂的梦。我梦见自己走上夕阳染红的小丘,在一丛盛开三色堇旁坐下,然后默默的沉浸在湖上吹来的风里。这里的风,总是轻柔的吹拂着万物,却未曾得到一丝回应,没有草木摇曳的低语,也没有夏虫悠远的微吟,他们都仿佛睡去了一般,安静而又确实的存在着。

在这个没有声音的世界里,究竟是什么让一切如此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