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嫣没有跟到家里来。我反而有些吃惊,不过以她的性格和手段而言,不管什么时候出现都不能算是奇闻。

雪白的身影冲击着我,又是心疼又是痛恨又是温柔的记忆此起彼伏,趟在小屋的沙发上,我竟然发起呆来,不知如何是好。

时钟滴滴答答的走着,脑子里只有她雪白的身影。如果不是因为她,自己或许不会留在这里。

我重新起身,将外套脱去,洗了澡,总算是有了些困意。

钻进被窝,我想到她的话。

“你要来吗?”

她这是在施舍我吗?期待看到我愤慨而无措的样子吗?

离开我之前,她也早已衣食无忧;离开我之后,她也应该功成名就。

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思前想后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困意逐渐升起,最后还是睡去了。

结果我最后还是被电话给叫醒,李逍在电话里说店里来了一位指名找我的客人,还说是个漂亮女孩。我立刻清醒了,在床上坐起身。

来人是不是邵嫣?

我立刻反问他对方的特征,他答道:“只是个黑色的长发女孩子!离哥,我去告诉远姐哦!”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松了口气。逍遥轻松的回答才是我该有的日常,我赶快起床换了衣服,拿起昨天的风衣,往店上去了。

金丝雀。

“啊,离哥说他马上就到,你可以在这里稍微等一会儿。”他一边吊着嘴角不着边际的笑着,一边帮女孩拉了张椅子。

他总是最早到的,有的时候他还得负责去叫住在店里的苏远起床,满口抱怨苏远的生活习惯,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他脸上有过不满。

打开金丝雀一侧的灯,屋里温暖了许多。他嘴里的漂亮女孩坐在吧台边,把白色的包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打量着白天的金丝雀。女孩梳着一头黑色的直发, 齐刘海,小小的脸藏在头发后面,双手搅在一起。她应该是安静型,可是现在有些紧张。

可爱的幽灵从员工通道里出现了。苏远摇着自己的长发,穿着天蓝色的睡衣,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哈——欠——”她伸着懒腰,现在可是中午十二点。

黑发女孩满面惊慌。

“有什么想喝的吗?”李逍递给她的菜单都忘记接了,啪嗒落在实木的吧台上。

“可你们是酒吧……现在营业?”她松开扭在在一起的手,小声问。

“咦咦咦?”苏远似乎终于清醒了,“吖——!”

看清了来人,她几乎跳到桌子上,没想到这个点也会有客人,脸丢大了!李逍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衫,现在还不是正式的工作时间,所以没有换制服。他闻声嘻嘻笑着舔了舔嘴唇,继续擦洗手上的杯子。

苏远跑回员工通道,回去换了衣服再出来,齐刘海的女孩正在翻看菜单。可能是听见门开的声音,女孩抬起头来,看见的苏远。她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

“你好呀,小姐姐。”

苏远对女孩表示欢迎,一边把冰桶从后厨提了过来,放上桌面。她也来到女孩旁边坐下,拍了拍李逍面前的桌子,“给我也来一杯。”

李逍应了一声,侧头看看女孩,她仍然在看酒单,不过反复看着其中两页,难以抉择。她眉头微微紧蹙,“这个吗……呜……算了……还是……”

李逍知道这时候轮到他出场了,他并不将眼神转向她,避免给她造成压力,说道:“如果没有点过的话,都可以试试看哦,反正没有喝过嘛。”

女孩闻声,抬头紧张地看了看微微笑的李逍,又转过头去看着杵着腮帮做鬼脸的苏远。两人眼神交错,苏远习惯性的吐了吐舌头,眨了眨眼睛。

“哦,”苏远察觉到了,立刻捂住了嘴,“抱歉,我习惯了。”

这位陌生的女孩先是一愣,紧接着霞飞双颊。李逍听这丫头半晌不搭理自己,只好抬头望了望桌前的两人。他平日里也见过各种各样的情况,只一看这女孩子的表情,他立刻就理清了刚才的小剧场。

大小姐发功了。

“……那,来一杯……百利甜牛奶吧?”

“我也要!”大小姐在桌边附议。

这是一款相当简单的调酒。它口味偏甜,酒精度不高,涩味不重,偏向咖啡的淡淡褐色却有着百利甜酒的甜味。很多女孩子非常喜欢,李逍一直觉得应该在洗完澡之后来上一杯,那简直太舒服了。

“了解,My Lady。”

李逍将酒杯放下,用冰锥敲开冰块,然后放进调酒壶里。苏远紧紧的盯着李逍的动作,整个人都沉静下来。李逍则像是变成了哑巴,什么话都不说,举手投足都充满了认真。

女孩没有预料到,空气竟然变得如此沉闷,不由自主的捏紧自己的裙摆。

李逍拿出食物秤。他虽然来酒吧做了很长时间的酒保,可是这也只是他第三次调酒,为了保证自己不出错,还是踏实按照配方来比较好。苏远很少会赞同这样的调酒方式,不过也不反对,至少她见过还有一位最初也是这么学习调酒配方的人。

先倒上甜酒,再倒上牛奶。李逍取下壶塞,扣上壶盖,最后再塞住空气口,一手托住调酒壶,另一手扶住壶身,然后均匀的摇晃起来。冰块撞击杯壁,调酒壶的表面盖上水汽。

他像是一头狐狸,耳朵听着冰块的声音,思考着停下摇晃的时机。

“停!”苏远忽然喊到。李逍立刻停下摇晃调酒壶,然后拔下壶塞,一点一点将酒液倒入倒入马克杯里。

微微带着咖啡色的乳白酒液沿着杯壁逐渐盛满,牛奶的甜香和百里甜酒的芳香混合了,点燃了女孩的味觉。苏远望着李逍的动作,微微点了点头。

他最后撒上可可粉,将奶油蛋糕似的百利甜牛奶推到女孩和苏远面前。

“你快尝尝吖!这可是咱徒弟的第三次调酒!值得纪念!”苏远嘻嘻哈哈的拿起酒杯,举了起来。

女孩脸颊红红的,怯生生的从桌上把杯子拉到面前,双手小心地捧着杯子,闻了闻似乎是自己第一杯鸡尾酒的香味。苏远将自己的杯子凑到她面前,主动轻轻的碰了她的杯子。

女孩又抬头看了看重新杵着腮帮的苏远,终于微笑起来。

“干杯咯!”苏远说。

“嗯……干杯……”

我推开金丝雀的木门,牛奶的香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清淡的巧克力香气。大概是百利甜牛奶,这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恐怕是第一次来酒吧这样的场所。

大小姐见我来了,立刻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把椅子让给我。

我仍然还有迷惑,我之前从未见过这位直发的女孩子,我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得知的我这个人。

我在她旁边坐下,低头看着她。女孩微微颔首,葱白的双手指甲半长,我看不到她的眼神,但我想他应该是看着手里的杯子。

“请问……”

我先开口问道,作为男生,又是调酒师,总不能让客人先打开话题。女孩听见我的声音,有些惊讶的偏过头扫了我一眼,但是这个动作没能坚持超过两秒钟,又继续看着自己的杯子。

她杯子里的酒已经喝完了。

我微微叹了口气,大小姐站在她旁边,然后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女孩微微一惊,警惕的往相反的方向缩了缩身子,差点撞到我的身子上。

她身体一僵,竭力保持着正坐的姿势。

我微微笑了笑,干脆从椅子上下来,把自己的衣服挂好,回到吧台里,在她面前站好,低头望着她。

她果然放松了,我做起自己的事情来。大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拉着李逍离开,只剩下我和这个女孩。

“那个……”就在我擦完第八个杯子之后,她终于开口了,“……昨晚……昨晚有个女孩……”

“……你是?”

“……”

她没有回答,我也没有继续问。

时间慢慢流逝,再过不久又要开始工作。金丝雀这一侧客人向来很少,我便没有催促她,只是给她倒上一杯水,让她做好自己的准备。

我像往常一样点好酒杯和酒单,天色也逐渐暗了下去。她还是坐在那里,不过已经把喝光了的酒杯放在一边,水杯也空了。她正拿着一个套着兔耳外壳的手机打字,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在和其他人聊天,

“你想吃点什么吗?”我习惯性的问道。

“诶?”她眨了眨眼睛,听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我善意的笑了笑,把点单放到她面前,“薯条。”

“稍等。”

我往后台的厨房去了,做好了一份薯条,然后端到吧台边。女孩轻声向我道谢,我微微点头示意。她显然没想到我的反应如此自然,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作为调酒师的必修课而已。

天色已经暗了,金丝雀的霓虹灯已经点亮,是时候开始工作了。

我打开唱机,把一张《19-83》的黑胶碟塞进去,任由音符充满整个金丝雀。

“……你也用Bandcamp吗?”

女孩似乎在第一时间就听出了我这张黑胶碟的来历,我惊讶的回头看了看她。她脸上的紧张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眼睛里闪闪的光辉。

Bandcamp是一家非常小众的音乐网站,它并不涉猎很多通俗流行乐,而是集中于新生代的音乐创作。它似乎不追求盈利,而是集中于艺术本身,将分享和音乐追求作为主体。

“嗯,是一位客人的推荐。看起来你很喜欢。”

我笑着答道。

“咦……啊……对不起。”她一愣,随后脸就红了,似乎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害羞的事情。

“那这里有你喜欢的曲子吗?”

我没有继续调侃她,而是从吧台里取出一沓自己找了不少理由扩充的各种CD和黑胶碟片,放到她面前。她最后也没能抗拒住诱惑,把吃了一半的薯条放到一边,然后翻找起来。

唱机里正在播放第一首曲子《I Want My》。

《19-83》这张唱片是由一个名为Haircuts for men的日本音乐人创作的声学器乐,本来只有数字版专辑供购买者下载,但是我运气不错,我在自己的酒吧里遇到了他。他说和我聊天很愉快,回到日本之后给我邮寄了这张“全球限定”的黑胶唱片。

我也因此而在金丝雀放了一台黑胶唱片机,给本来就很老派的金丝雀加上几分悠然。

她在这堆什么曲子都有的CD里遨游,我在吧台里不声不响地调了一杯大都会,放到她面前。

“别着急,慢慢找,这杯算我请。”

愿意和调酒师交谈,那是对方的信任,我不能辜负他们。

我通常对此感激有加,因为我站在吧台里,和他们身处不一样的世界。

女孩似乎找到了一张自己喜欢的唱片,标题是《Are you a dreamer ?》,封面是黑色与粉色对称的向日葵,由Death & Vanilla作曲。我记得它在我买唱机之前就在金丝雀了。

“……你喜欢这张唱片嘛?”女孩小声问我。

“还不错,”我转头看了看她,回答道,“不过这是我们老板娘的唱片哦,我只听过几次。”

“老板娘?”

“就是之前坐在你旁边的那位。”

她呆呆的愣了半秒,似乎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啊!”

我笑了笑,很多客人和她反应一模一样。

金丝雀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黑发女孩还是坐在她的座位上,不过手边的杯子已经空了,她接受了我调的这杯大都会。

我一时之间竟没了事做,难得的悠闲时间,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那个……”

从下午开始就坐在金丝雀的女孩叫住了我,我抬起头,温和的望着她。她说:“昨……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个女孩子来过这里……”

“你是说这一边还是那一边?”我轻快的答道,“金丝雀的话,昨晚确实只有一个女孩子过来,还有另一个男士陪着她一起。”

“……是她的老师,对吗?”

我愣住了,没想到今天的这位客人竟然是昨天那两位的旧识,微妙。昨晚的茶色小鸟幸好有老师陪伴,我无法要求客人证明自己,但是既然能够知晓这件本身无关她痛痒的小事,反而是最有力的证据。

“对,是绑着长发的男人,”我回答道,“他是个有趣的人。”

“呼……”她立刻长长的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

“抱歉,今天一直都很紧张,”她说话都顺畅了许多,“既然是张老师,嗯,那就好。谢谢你,嗯……”

她望着我眨了眨眼睛,我立刻就明白了,答道:“萧离,请多指教。”

“萧离……嗯,谢谢你。我是……白星,嗯。”

她似乎在很认真的记住我的名字,我也默默将她的形象和名字记下,当然还有她今天喝酒的习惯,这是调酒师的必修课之一。

白星拿起自己的小包,似乎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准备从这里离开了。

“那个,”她想到了什么,又把自己的小包放下,转过身来看着我,“这张死亡香草的唱片,你可以多听一听哦……”

我简单的答应下来,然后等她继续说。不过她没有继续谈下去,这个话题似乎已经结束了。她眼睛慢慢瞪大,脸红了,用了比刚才都要大的声音,朝我这边喊道:“我还会再来的,如果张老师和她一起再来的话,不要告诉他们我来过呀。拜托了!”

我又是一愣,不过客人既然有要求,那我照做就好,于是也出声答应下来。

我帮白星拉开厚重的大门,她又朝我道谢,原来她比我矮两个头,我低头俯视着她。

叮铃——

“欢迎下次回来。”

她的长发乌黑,在过道里是那么的深沉。我目送她离开,她一直低着头似乎还在思考。我把一切都看在眼中,但愿她下次来时,不再如此拘谨。

我把木门合上,走到吧台前拉个椅子坐下,面对着高大的酒架,望着各色瓶中各色的酒液。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慢慢的深呼吸。

金丝雀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兴许今晚还会有其他的客人,但现在,我也想要悠闲一会儿。

欢迎回到黑天鹅与金丝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