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邱知道卡珊德拉是个闲不住的女孩子,但他还从未想过这女孩有这般的好动。

不过,也可能只有在这里是如此吧。

只是刚刚进城,卡珊德拉就如同一只脱了囚笼的兔子,对什么事情都充满了兴趣。苏燕邱不禁笑了笑,他似乎当初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子,被姐姐拉着在大街上奔跑,那个时候他还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当然,现在他对于这里也一如既往地模糊。

黑色的云层从天际间飘来,遮蔽了刚刚还散发光芒的太阳。

时间已经近晚,大多数摊位都开始陆续收拾,剩下的只有几个物件较小能随意搬运的店家仍然不慌不忙。

“苏燕邱,看,那家面点铺。”

卡珊德拉笑着歪过头,拉着苏燕邱向那个方向移动着。

“哦,好啊,慢点。”

苏燕邱任由她摆布,只是微笑着。他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只是来换换心情,顺便寻找一些和姐姐相关的回忆。虽然已经很久不曾相见,但苏燕邱掏空心灵,发现,也只有这个人在他的心中留下过深深的刻痕。

也许该有其他人曾经这样刻下过的。

不,应该有,必定有。

他在手掌上加了些力度,感受着卡珊德拉的手心。那手心中漫着淡淡的汗水,温暖的触觉让他很舒服。

苏燕邱抬起头看着,那是个再简陋不过的小摊,几根碎木支起了充满灰烬和燃屑的炉灶,盖着白布的蒸笼里冒着热腾腾的雾气。店家是个头顶上捆着紫色头巾的老女人,皱纹很密很深。

“两位要包子吗。”她出声问着。

“在我的印象中她还要更年轻些的。”卡珊德拉小声对苏燕邱说着。

苏燕邱摇摇头,“人总是会变老的,算起来起码有五六年没再见过了。”

但我感觉像从未见过一般,苏燕邱在脑海中对自己耳语。

“五个豆沙包。”

“要这么多干嘛?”苏燕邱问着。

卡珊德拉笑了,“一个给我,四个给你。”

“我哪有这么能吃的。”

“可你确实做过一次吃了四个豆沙包的壮举。”卡珊德拉古灵精怪地渣渣眼睛。

苏燕邱只得摊手,“随便你。”

卡珊德拉搬过椅子坐下,“问你个问题。”

“问吧。”苏燕邱支着手掌。

“如果我有一天也老掉了,你会不会……”卡珊德拉盯着他,“哦,算了,我不问了。”

“怎么了?”苏燕邱问。

“你是笨蛋吗。”少年从苏燕邱的身体中蹦出来。

桌上的包子冒着热气,但现在那股如烟的气流停滞了。

在晚风中飘荡的碎叶在空中静止。

“不用想了,和你想的一样,我把时间停下了。”少年坐在凳子上,摇晃着双腿。

“你干嘛。”

“你真的是笨蛋吗。”少年重复了一遍。

“我不懂。”苏燕邱有些迷惑。

少年则露出一个鄙视的眼神,“你自己想一想,当时那天你和她被一条虚龙堵住,在那个地下仓库,她是不是向你告白过了?”

苏燕邱扒着回忆,“好像,是。”

“不是好像,就是。”少年猴急,“她告诉你,说她喜欢你,无论是现在的你,还是过去那个和她见过面的你。”

苏燕邱脸红了,“哦,我想想。”

“你害个屁的羞啊。”少年一脸不屑。

苏燕邱只是尴尬笑笑。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过来陪你吗。”

苏燕邱想回答,却发现少年抛出的每个问题都让他为难。

“因为她当时还说了,会帮你找回记忆。”少年继续公布答案。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苏燕邱忍不住吐槽。

“因为你记得太不清楚了。”少年挠着头,“如果我不帮你回忆一下,你恐怕之后回想起来,只能自己后悔不已。”

“我后悔什么?”苏燕邱盯着少年化成的那片虚拟的人影。

“喂,一个妹子,为了你,跟着你踏上这种安全性几乎为零的列车,跟着你跑到这千里之外,明明自己是学生会长,一屁股的事,却全都丢在身后,什么都不顾了,就为了完成给你许过的一个破愿望。”

“我知道了,我之后会帮她的。”苏燕邱吐一口气,“她邀请我成为学生会成员,我并没有反对。”

“这和那些没有关系,你真的蠢诶。”

苏燕邱有些发愣,“那你想说什么。”

“今天,就只有今天。”少年站了起来,他变了个模样,那身影苏燕邱只感觉如此熟悉,却想不到在什么时候见到。

那是一头恶魔,张开着白色羽翼的恶魔。

恶魔的羊角裂了一半,齐根断裂的伤口上流着赤红色的血液。

“为什么?”苏燕邱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有些事情,一旦你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头了。”恶魔咧开嘴,它似乎在笑,又像是在哭,它并没有看着苏燕邱,而是盯着北方的天空,那里只有乌云袭来,可恶魔却看得入神。

“就算有时间回溯,那也没用了。”恶魔自顾自地说着,“人死掉了,就没办法再回头了,哪怕站在这世界的顶点,握着这世界中唯一的,也是最为珍贵的世界之心,也没有任何办法。”

“……”苏燕邱呆呆地看着这不为世间中的怪物,说不出话。

“你喜欢卡珊德拉。”

“我知道……”

“但她不知道。”恶魔的声音如同天界低语,“你没让她知道。”

“我以为,我表现出来了……”

“永远也不要靠单纯的‘表现’,你长了一张嘴不就是为了说出来了的吗。”恶魔转过头,他的眼睛中冒着漆黑的火焰。

“我……”

恶魔则闭上了眼睛,“算了,我没有教训你的资格,但我实在不想看着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后悔下去。”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你是想,现在的自己不够完整,如果你能回想起来跟卡珊德拉之间的回忆,那时候再揭开这层布不迟。”恶魔说着,“你觉得亏欠卡珊德拉。”

“……”

“但你没有这个机会了,苏燕邱。”恶魔摇头,“我很抱歉。”

“你又抱歉干嘛。”苏燕邱摸不着头脑。

“算了,时间差不多了,再维持时间静止会损伤你的灵魂。”恶魔停下了时间静止,一切慢慢开始流转,风雨欲来,吹过街道的风有些凉飒飒的,少年的身影淡去,晚风从他的身体中穿过,拂在女孩的脸上,吹起她金色的头发。

女孩澄澈的眼眸看着他。

苏燕邱觉得自己大概需要讲什么,少女在期待着他讲什么。

但他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吃啊,我要看看你今天能吃几个。”

苏燕邱愣了愣,慌忙一手抓了两个豆沙包,又将盘子向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喂,你不是真的要吃四个吧。”

“我尽量吧。”苏燕邱笑笑。

卡珊德拉噘嘴,“我开玩笑的,我两个,你三个,总可以吧。”

“哦。”

苏燕邱将盘子又回推了些。

“你今天之后打算做什么啊。”卡珊德拉边吃边问着。

“没考虑太清楚,我想回苏府看一看,可就怕被直接又被踢出来。”

卡珊德拉点点头,“嗯。”

“不如就趁着晚上溜进去看看吧。”

“我觉得,你先去问一问,试一试呢?”卡珊德拉提议,“就说想看看父母,总不是不可以吧?”

苏燕邱回想着当年还算温和的父母。

“就听你的吧,不过,如果碰一鼻子灰就尴尬了。”

“有我陪着你呢,我不会让你难堪的。”卡珊德拉微笑着。她的笑容在这阴沉的天空中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如果有机会,学着做做菜怎么样?”

横棂围着一条比起他的身材略为肥大的围裙,端着一盘切好的凉拌西红柿从厨房中走出来。

“可我懒得做啊。”卢逸珞皱眉头。

“那你毕业了之后打算怎么办。”横棂将盘子放在桌子上。

“毕业了啃老呗。”

横棂摊手,“我可没王毅那么富,到时候必定会把你赶出去。”

“这么绝情嘛。”

“说到做到。”横棂翻白眼,“开动。”

横棂将盘子向中间推了推,格外照顾了下家里的小客人。但说是这么说,看上去其实横棂才是最为小只的那个人。

“你们父女关系真好呢。”钱锦予笑着说。

“你看上去是这样,但她可是个不好哄的主。”横棂使着眼神,“当然,大多数情况下她还是蛮循规蹈矩的。”

卢逸珞则并不买账,“那是因为大多数情况下不循规蹈矩会受到更麻烦的惩罚和处置。”

“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们是学生,而不是一个能对自己所做行为完全负责的行为人。”横棂夹了口青菜,“不错,口感正合适。”

“我倒是看不出上川学园本身有什么实际意义。”

横棂顿了下,露出一个笑容,“当然有意义。遗忘者这种团体,本身就是稀少而孤立的,而我们之间有很多人都有着远超于一般人的力量和能力,如果不经过引导,会成为很大的隐患。”

“把那些事情交给执行部不就好了,那里面才是一群能打架的怪物。”卢逸珞嚼着茄饼,“我们这些就不算什么了。”

“也不是只有那种看上去就很暴力的能力才有危险。”横棂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用途,比如钱锦予,也许她看上去很弱小,但她的能力几乎是独一无二的。”

钱锦予抬起头。

“窥探别人的记忆,这种能力在某些层面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特别一提,在上川之中你的档案被列为XX级别的私密等级,和卡珊德拉并列。”

卢逸珞停下了筷子,“那我呢。”

“你没有私密等级,你的能力价值有限。”横棂秒答,“所以安心做你的乖乖女。”

“喂……”

卢逸珞嘟嘴表示不满。

她很想说,内心中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回响着。我也是很强的啊,我有着这世界上不知有几把的神兵利器,虽然到现在都不知道这兵器有多强。但它本身起码是个稀有的东西,像玩个网络手游一样,稀有的东西总该是强的。

不过她知道不能说,她必须要当一个献身者。

“可我不觉得我有多强啊,横棂……叔叔。”

横棂转过头微笑,“如果你觉得不太习惯,叫横棂就好了,我其实也不喜欢别人叫我叔叔,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老了。”

“你都四十多岁了不叫叔叔叫什么,叫大爷吗。”

横棂则皱了皱眉,“我的年龄请不要四处宣扬,谢谢配合。比起做一个中年老男人,我还是觉得冒充一个小少年更有意思,当然,我的档案在学校之中是更高一级的秘密,只有少数的学校高层才能看得到。”

“凭什么啊,你的能力除了活得久还有什么特殊的。”

横棂喝一口茶,“因为不想让你们学生看得到,仅此而已。上川所有教授的私密等级都是XXX,原因也很简单,这些教授大多数都是有着自己故事的人,而他们则并不希望自己的私事被当做学生的饭后谈资,尤其是有些恶劣的学生会把什么破事都发到子午坛上供人浏览。我觉得这很不好,就跟那些无缝不钻像苍蝇般的小报记者一样。”

可你们的档案都在人字拖学长那里。卢逸珞心里鬼笑,对于那个超级黑客来说,上川的绝大多数教授都像是进了浴室一样赤裸毫无遮拦。

“几乎所有学生都不怎么了解教授的日常生活,他们也无权知道,不过少数人除外,像我面前的这个家伙,就能每天和学生处处长随意交谈。”横棂抛个媚眼。

但卢逸珞并没有迎合的意思:“你总不会在家也跟我摆那个教授架子吧。”

“我可是连续五年被评为上川最有人气教师奖的和蔼教授,如你所见,我是从来不会摆什么架子的。”

“得了,你知道为什么你年年人气都那么高吗。”卢逸珞喝一口汤,“都好长时间没教过课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学生支持你?”

横棂歪头:“这我的确不知道,就算往坏处想,如果他们投了我的票让我高兴了,我就可能会网开一面少处罚几个调皮捣乱的学生?”

“不,是因为学校里面的女生有绝大部分都有母系属性。”卢逸珞振振有词,“对于她们来说,你就是天然的小正太。”

“可女生在我们学校终究是小数目,我们学校的男女比例是2:1。”

卢逸珞则摊手,“可是我们学校没有女教授。”

“哦,关于这一点我上个月就和校长商讨过了,但很不幸,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从执行部调过来几个教授的想法在一开始就被我和校长否决了,那些除了生理特征其他与我们学校那几个精壮武斗汉之间没有任何的区别,为了不破坏你们对于异性的美好向往,还是算了。”

钱锦予则摇了摇头,“可我觉得那几个上周过来做讲座的女教授还好啊,她们甚至还请我们吃糖果。”

卢逸珞则不以为然。

“姐姐,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横棂则接过了话:“和学校女生没什么区别的是,那些教授同样具有母性属性,对于可爱天真的小女孩没有什么抵抗力。”

钱锦予想了想,“哦。”

“关于那些教授的详细情况你们也别问太多了,那些同样是保密的。”

“这也保密,那也保密,好没劲。”卢逸珞掰着筷子。

横棂举起碗向着厨房走去:“让你们远离点世界的真相难道不好吗,多做几年少女梦,幻想自己是个公主,有王子会驾马车过来接你们……”

“算了吧,横棂,我什么情况你不是不清楚,我从小就没做过这种梦。”

“我也是。”钱锦予点头。

“那总还是有人会做梦的。”横棂缓解尴尬般摇了摇头,“而且就算你们对教授的情况有兴趣,那也没用。”

“如果用她的能力呢。”卢逸珞指着钱锦予。

“那也没戏,不信你来试试?”

横棂随意地坐下。

“去给他点颜色看看。”卢逸珞坏笑,“这个人最怕激将法了。”

“小逸珞,不要把你亲爱的养父想的太简单了。”横棂镇定自若。

不过那个能力的拥有者却将自己牢牢地钉在座位上,两只捏着餐具的手掌还有些轻微的抖动。

她发出了细微的质疑声,“真的,可以吗。”

“没问题,随便来。”横棂微笑。

于是少女像是下了决心一般顿了顿脑袋,然后深呼一口气。

她睁开了眼睛,两条金色的蛇游动了起来,她的气息变了,从普通的少女变成了能轻易审视人心的女皇,她的眼睛中射出雷电般的锐利气息,直穿向横棂的心脏。这是从魔王血脉中遗传自来的力量,横棂曾经翻阅过这个女孩的档案,女孩虽然看起来纤细而瘦小,但她的瘦削胳膊和孱弱身躯上流淌着的是最为纯净和高洁的血液。

她是魔王密涅瓦的后裔,上川最为权威的几位血脉研究专家对她的血脉进行了定义。虽然直接通过血脉差异来辨别遗忘者到底拥有哪种魔王的血脉这种技术已经不够可靠,甚至可以说,没什么借鉴意义,可她的能力却很直观地能说明她的身份。

掌管记忆和时序的魔王密涅瓦是除了世界之树尤克特拉希尔之外最为神秘的魔王,对于它的现代记载几乎为零。他在那次人类与魔王的惨烈战争中只出现了一次,那一次他出手救下了几乎死亡的死神海拉。

那一次横棂在现场,几乎将海拉摧毁的火海也同样包裹住了那个神秘魔王,但它似乎完全不在意,它的白色羽翼在高温炽烈的空气中浮动,火焰从它的身体穿了过去。横棂确信了,那个魔王是灵魂体。这个结论也在那次北极对密涅瓦的行动中被确认,能够切割灵魂的,不是火焰,更不是刀刃,而是寒冷彻骨的冰。

横棂一度以为这个魔王是不存在后裔的,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灵魂体怎么可能和人类交配?至于流血,那更是不可能的。一个身体中可能连一滴水分都没有的灵魂个体哪来的血液供那个实验疯子阿伦戴尔制造遗忘者?

但能够侵入人梦境,甚至能够模糊读取人记忆的女孩确实存在,并且就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上川学园之中。

“不行。”

钱锦予摇了摇头,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摇晃着头。

“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不然我也不会这么随意地让你们来试一试了。”横棂眨眼,“对于训练过防催眠和记忆泄露的专业人员来说,想偷看记忆,可没那么简单。”

“切。”卢逸珞不以为然。

“你看到的东西一定都是像蒙了一层雾一般,像隔着千里万里,除了一片茫然的灰色,什么都看不见。”横棂说。

钱锦予则并未直接回应,她大抵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么,如果真的是什么都看不到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你在说什么?”横棂坐直。

钱锦予手指戳着脸颊,若有所思地继续讲着,“是的。我上次使用能力的时候就碰到过这样的人,无论我怎么使用能力,都根本没办法看到东西。那个人的内心就像空的一样。”

“空的?等等?”横棂站了起来,“你确定?”

“是的。在进入别人的记忆的时候我就像是进入了一座宫殿,那里面充满了各种式样的壁画,有大片的水彩,那是很深刻的记忆片段,也有简单的简笔画,那是即将被忘记的回忆。”钱锦予描绘着,“但,苏燕邱学长并不是这样,他的内心是空的,哦,也不是,我只能看到他的内心飘满了雪花,那些纷纷扰扰的雪全都飘落在地面上,我站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看着雪原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直到我看不见的尽头。我刚刚想抬起步子往深处看一看的时候,一道强烈而刺眼的光就吞噬了我……”

卢逸珞道:“苏燕邱不是说他失忆了么,这种状态下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没那么简单。”横棂抓了抓额头,“如果从许多种可能性中挑选出最可能的那种的话,结论很简单。”

“是什么呢,叔叔。”

横棂无心去纠正钱锦予“叔叔”的称呼了,他正在大脑中不断地搜索着,但无数记忆片段和知识储存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他没有形成记忆的那些过程。”

“啥意思啊。”卢逸珞听不懂。

“就是说,他跟新生儿没什么区别。”横棂说,“要么就是被人工制造出的血缘遗忘者,要么就是刚刚苏醒的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