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被被称为蒸馏大道的长街奔走,再一路行进到中段集市另一头的铁砧路。

铁砧路的前段则是中心集市深处,那里商品与商人呈现近乎千奇百怪的趋势,舞蛇的艺人,贩卖动物标本的贩子和水晶球占卜师,再之后是出售法典的店铺和护身符咒的制作铺——黑色长袍的老人带着两名侍童,在告示板上画出繁杂的花纹,同时低吟着古朴的咒语。

这条街道的后半部分就是集合了一切魔幻元素的神奇领域,在这里,无论是跳舞的猫还是用魔杖发光点火的法师都司空见惯。

那是被魔科学与奥术填满的领域。我不大擅长应付这种超自然系的事物,既一窍不通也没多少兴趣,因此不是很熟悉。而且也并不是当下所需要企及的区域。

集市外围的生活摊位,集市中段的炼金协会,集市深处的奥术领域,外加在集市角落碰出水汽的蒸钢工坊。

这就是中庭都市•迈底迦德的全貌。

在这里,你能找到人类所有的知识产物,奥术学、炼金术、蒸汽动力与机械工具,现今存世的任何一种技术都在央都交融。

无论它们之前的理论是互通还是相悖,央都全都一视同仁尽数包容,任由它们在自己的怀抱中融合、交流、争辩,从而进化向更多元化的形态。

这是央都的魅力,也是央都的根本。

“务必拜托您了。”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将信件交给我。

“谢谢你啊小伙子。”老人颤颤巍巍地托付出信件。

“请帮我带给妈妈!”小男孩天真无邪地递出外封画满图案的信。

我从表格上的各个地址接受居民们的信件,然后小心地拉开吉他盒的前拉链,将信件安置在内。

从他人手里接受嘱托时的满足感——在我的内心并没有产生多少。大概是对于以上一类的场景早就习以为常的缘故。

“注意你们作为邮递员的信念与爱!”芙兰达偶尔会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但似乎又像是说着玩的。

当我说出自己并没有对于接受信件产生多少情绪变化这件事时,她也只是笑了笑说:“啊,反正只要能完成任务,实际上没差啦。”

既然上司都说了这样没所谓的话,我也不打算改变多少。

归根结底,就算欠缺热情,只要完成工作本身也就不会遭到任何人质疑。

这么想着的我止步于最后一间寄件人的民房前。

顺便一提,邮递员要前往每一个寄件人的居所亲自收取信件,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去炼金协会获取寄件人地址名单的理由。实际上,如果设立汇总中心,把整个都市的待寄信件先行打包,让我能够一次性取走的话不知道会方便多少倍,必须采取这么麻烦的方式还是归咎于芙兰达。

在邮局所处的都市内,包括我在内的邮递员共计七名,无一例外都被视为特异的角色——毕竟是能够随时出入形同死域的沙海,并且与沙蜃展开战斗(不包括我)的异常存在,第一印象先入为主也是没办法的事。

再者,涉及信件投递时,人们对于邮递员依然还是很尊敬的,这跟那是两码事。

受到部分同事形象的影响,从而被当成怪人看待也是无可奈何。

而我的上司、身为央都邮局局长的芙兰达则是统领这些公认怪人的角色,更可谓是怪人中的怪人。

这样的局长制定出什么规矩都不奇怪,诸如连邮递任务的划分都不按地区,而是按照投递类型调派邮递员之类的奇怪原则等等……

而不设立当地汇总中心,或者干脆将信件收集的任务交给炼金协会。

按照局长的原话来说是因为“不相信邮局以外的人士,信件任务不允许邮局内部员工之外的人干涉。”

在我个人看来,和“邮局内外”其实全无关系,那个芙兰达大概打心眼底就根本不准备相信任何人类。

话说回来,就算是我也不敢想象让炼金协会承接收集任务的画面,大概寄信人的希望会乱七八糟堆满吉克办公室的每个柜子吧。

我在敲门并得到回应后,推开不知为何未上锁的门迈入屋内。

下一秒,关于邮局的胡思乱想与对门锁的疑虑都从脑海中被排除了出去。

屋内的景象过于沉重。

形容枯槁的少女躺在床上,用枕头勉强支起身子在翻阅书籍。苍白的面容上残留着曾经姣好的痕迹,就算是医药外行的我,大概也能依稀感受到她的病情有多沉重。

因为光是看一眼就知道了。

少女双臂乃至脖颈的皮肤表面,浮现着碎鳞般的角质,与生物鳞片不同,那看起来更像是破碎后的岩石,或者是说是更进一步研磨的产物,是与都市外充斥广袤土地全部的物质一样——沙子。

“风蚀症”,病理不明,至今仍然没有任何治疗办法的绝症。患者的身体部位突兀地出现沙化迹象,并从那个位置开始逐渐扩散,蔓延至全身,最终化为细沙逝去。

如果说在都市外部游荡的死神是沙蜃。

那存在于都市内部的猎魂者无疑就是风蚀。

染上这种病症的人从来没有能够生还的,虽然病情恶化的时间有所差异,但最终都难逃消散的下场。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药味,和蒸馏大道上草药的微苦香气不同,我能在这个房间里嗅到死亡。

“您好。”少女挤出一个微笑,面部肌肉微微颤抖着,似乎要做到这种动作都需要她竭尽全力,“你是这次邮局的负责人吗?辛苦您了。我是索菲亚。”

这次。

少女似乎是频繁通信的邮局常客,具体状况我不能确定,因为在这之前负责洪炉都市揽件的并不是我。

这次也只是偶然。

虽说是作为替补接手了这边的收集,但是直白来说,悲报……甚至讣告是有专门负责人的才对,这一定是亚历克斯那份名单上出现的错误。

回去之后要反映一下,让芙兰达提高分配精度才……

“这封信,可以拜托您吗?”

“啊!好的。”索菲亚的话语中止了我的思绪,我伸出手接过信封,她手上冰冷的温度似乎要透过信件传递过来一样。

就算目睹了寄件人如此悲戚的境况,我的内心也依然毫无波动,甚至还在想着抱怨局长任务安排的正确性,这种作为普通人最基本同情心都缺失程度的冷漠,我莫非是蒸钢都市出产的人造机器吗?

虽说那确实是我出生的都市,但我大体上应该还是个人类。

可是人类和机械究竟有多少差别呢?

既然身为邮递员,我是个怪人这点果然也没跑了。

“他住在洪炉都市的边缘区,务必麻烦您了。”

就算我欠缺感同身受的心灵,至少从语言中理解含义的能力还是有的。

作为收件人的对方似乎是恋人,名字叫柳熠。

异地恋……吗?

“那么信件我就收下了,告辞。”我退出房间,径自离去。

也许应该加一句保重身体?既然邮递员的义务并没有包括这部分,我也不会自己选择去添加额外项目。

话说回来……是异地恋啊。

在这个凄惨的时代里,真是可歌可泣……又堪称可悲至极。

在遍地黄沙的当今世界中,人类所能生存的区域仅剩下四个——在绿洲地带上兴建,以不同的科技为信奉,像是挣扎般发展前进着的四个都市。

位于西南地带,崇尚蒸汽机械,内燃机出产地的蒸钢都市·斯迪马恩。

位于东南地带,信奉神秘学与魔法的奥术都市·阿卡纳。

再者是索菲亚恋人的所在,坐落于正北,同时既是吉克·格里森的老家,也是炼金协会的发源地——致力钻研炼金学的洪炉都市费尔南斯。

最后则是我所身处之处,大致由三个都市构造成“人”字形的正中心,经由三大都市文化汇集后形成,被称为央都的中庭都市·迈底迦德。

都市之间由砖砌的沙堤相连接,各自都像是沙海之上的孤岛。

沙堤是茫茫沙海中唯一、且并不安全的道路,从中庭到各个都市间,会安排沿沙堤向各个都市开往的都间巴士,这是都市间人口流通的重要交通渠道。可惜除了间隔期非常久之外,安全性也极度欠缺保证。整辆蒸汽机车失踪在沙漠中的事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具体原因多半不明,但那些不幸的旅者恐怕是尽数葬身于沙蜃之口了。

我拉上门,将药剂与疾病的气息锁闭在房间内。

因此,分隔在不同区域的人需要安全、较为及时的交流手段。

这就是邮递员存在的根本理由。

不仅仅是话语的传递者,更是超越了危险重重的旅途,作为寄件人跨越沙海的代行者。

啊,虽然我个人是没多少那种自觉的,倒不如说利己主义的色彩更浓厚一些。

厄病缠身的姑娘对我而言也不过是工作上的对象,仅仅是寄件人而已,和健康的男孩,或是垂暮的老人没有任何差异。

因此,我把那封寄给远方男友的信件一视同仁地塞入吉他盒外袋。

不去多想,不去多问,仅仅只是工作而已——

逃避可耻但有用,在心灵的层面上也是一样。

揽件完毕,我踏上归途。

朝着央都邮局的高耸钟楼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