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轱辘——叽,轱辘——叽。”单车的轮轴吱嘎作响,像是在抱怨长途旅行积攒的劳累。

我蹬踩踏板,松散随意地握着车把手,任由自行车行驶在砖石砌成的道路上。

汗珠从额头滑下,两小时的连续骑行对车子本身的磨损其实微不足道,我自己则确实感到了体力的消耗。

单车时不时向两侧微倾,但至少没有要翻车的迹象。

迎面而来的风拂过脸颊,给护目镜下端的皮肤以稍显粗粝的触感。

事实上……要在这微风中骑行,护目镜是必不可少的。

我只用左手操控车把,腾出右手来抹了一把脸颊。

指尖附上了一层薄沙,想来脸颊上也肯定留下了一道抹痕。

夹杂在风中带给我摩擦触感的;以及护目镜成为必需品的原因都是同一个。

我注视着指尖的砂砾——它们泛着浅黄色的光,土气、粗糙而缺乏生机。

“唔,岔路口!”

将注意力转投到指尖的我突然回过神——原本是单行直道的砖石路在前方到了尽头,延伸成三条路的分叉。

眼看着就要撞上边缘的道牙飞出石路,我赶忙扣下刹车——

啊,糟糕。

在身体执行动作的瞬间,脑海里就跳出了这个念头。

“叽嘎——”,轮胎发出尖锐噪音。

车体整个向前倾斜,几乎要把坐在车座上的我给甩飞出去。

在较快骑行时尽量避免紧急制动大概是自行车的驾驭常识之一。但我那不受控制的左手却自作主张,把躯体赌上了翻车与否的轮盘。

毕竟左手上缠满了绷带,或多或少会影响神经信号的准确传达———这种鬼理论我自己都不可能相信。

补救措施!

“唔哦哦!”我毫无意义地叫嚷着,扭动身子调整坐姿,想全力将已经离地、跃跃欲翻的后部分车体压下去。

短短半秒间我就获得了一次绝境求生般的刺激体验。

单车前倾造成的失重不再,我切身享受到脚踏大地的实感——虽然我的双脚正踩着自行车踏板。

但这小小的风波还带来了副产物。

“咚!”有什么东西撞上我的后背,冲击的力道称不上猛烈,也着实让我呼吸乱了一拍。

“咕呜咦?”那东西从我后方发出小兽一般的叫声,语气里杂糅了惊醒与讶异。

嗯?我为什么能从简短的叫声里读取感情?倒不是我身怀兽语精通这种偏门的奇异特技……

原因很简单,那东西是我的助手,只不过是由于相处时间的累积而变得容易理解罢了。

我将单车在岔道口刹停,踩下侧撑维持平衡,接着回头确认助手的状况。

“麦茶?没事吧?”

“痛。”欠缺感情且毫无冗余,颇具助手风格的单字回答。

坐在单车后座上的女孩是我的助手麦茶,她有着一头微自然卷的焦糖色短发,此刻正揉着自己白皙的额头,浅茶色的双眸看起来像是睁圆了,又因为焦点欠缺而显得有些涣散,甚至让人无法确定其主人是不是睁着眼睛在睡觉。

麦茶身披白灰的薄罩衫,内衬着茶色露脐短背心,卡其色热裤下露出纤瘦的双腿,左右两侧的袜子长短不一,显得颇具特色。这身装束总体而言偏向清凉的主题,不过脖子上的羊绒围巾反倒是例外。

这家伙背上还背着个几乎赶上她本人身高的吉他盒——那是我的工作用具。

“哈——唔。”麦茶伸了个懒腰,阳光在她雪白的肩膀与手臂上泛开,勾勒出柔和的线条。

在我骑行的过程中,麦茶一直在后座睡觉;如果不是岔道口的急刹车,她也许还能再睡上半天。一边睡觉一边能维持自己不掉下车的本领堪称杂技,要防止翻车就竭尽全力的我恐怕是不可能学的会了。

“到了吗。”听起来像是以句号结尾的陈述,但助手其实是在询问我骑行进度。

“还没,只是在岔道口暂……停下而已。”实际上是我自己发呆而差点造成事故——就算告诉助手她也的反应也不会有差别。

“嗯。”果不其然,简单答复后,麦茶又低下头去。我仿佛能在她头顶四周看到代表睡意的透明小泡。

那……接下来面对的问题是路线选择,我望向前方,三条路以不同的轨迹延展开来,像是禽类踩下的爪印,而在爪印的更前方,每一条岔道又各自如枝条般散开,形成密匝的管网,犹如铺陈开来的迷宫。

在这迷宫的东南方位,有着一根连接天地的长柱,阳光将它的影子刻画于地面,犹如一具“日晷”——在很久以前曾被用来测量时间的工具。

道路的正式名称是“沙堤”,由砖石浇筑而成,比地平线高出一截,表面平缓,除了岔道口外其实鲜有急转弯,陈列在我面前的沙堤迷宫看似极其复杂——呃,实际上也确实极其复杂。

这种时候我希望能相信助手的直觉——

“麦茶——”

“呼噜噜…”

“明明才过了十几秒而已……”但我相信助手不是在装睡。

一方面是对她入睡速度的肯定,另一方面嘛,助手不是那种会造假的类型。

我伸出左手食指,轻轻戳向助手的脸颊。

“咕扭……”麦茶意味不明地含糊咕哝着。

指尖反馈来像陷入了棉花一样的柔软感,但触感又显得光滑。

助手还是没有醒。

我继续左戳戳右戳戳。

“咕哎……咦?”

麦茶揉着眼睛望向我。

“什么事?”

从她缺失焦点的浅茶色眼眸里只能看到沙海。

麦茶既没有因为被吵醒而愠怒,也没有对我戳她提出抗议。

“这是你的优点所在呢……啊不,进行一下路线选择如何?”我挠挠头,指向前方

“嗯姆。”麦茶举起拳头,伸向我脸前。

如果换成别人的话,我可能要担心下一秒会不会被拳头糊脸。

但麦茶的手径直从我前方伸过。

她对着岔道口,比出一个“三”。

“这样。”麦茶简短地说道。

三根白皙的手指各对准一条路线——选了也是白选。

“你是不肯轻易放过旅人的斯芬克斯吗?”

“呼噜——”连我的话都没有听完,麦茶再次陷入沉睡。

“哈……”我无奈地叹气,然后收回视线。

助手的直觉一向还是蛮靠得住的。但既然她指向三条线,大概就意味着三条线的“运势”都相差无几。

我有些百无聊赖地指向三条道口,用手指挨个点戳,念念有词着随机筛选线路。

时至今日,我穿越这片沙堤迷宫的次数早已逾百,但我依然记不清它的线路分布——比都市里最密集的巷道还要复杂上十几倍,实在不是人类能够辨别的领域。

“停。”念出最后一个音节的同时,手指落在了中间道口的位置上。

“就这条了,走着。”我握紧车把,把侧撑重新踢回悬挂的状态,“启动咯?麦茶。”

虽然助手肯定不会从车上掉下去,姑且还是告知她一声,毕竟刚刚才害她撞到脑袋。

那么,出发……吧?

嗯?

我感到身躯在微微震动。

仔细端详右手,能确实观察到指尖的颤抖。

骑行累积的疲劳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而沙堤的地面向来都是极其平坦的——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有在行驶中。

我将视线移开,投向沙堤外侧。

外围是海洋。

沙子的海洋。

附着在我指尖,土气、粗糙、无生气的砂砾,经由百倍千倍万倍亿倍兆倍……以至在那之上的恐怖数量堆积后,所化为的黄色海洋。

土气与粗糙荡然无存,沙海恢弘浩荡得足以让人迷失自我,而远处横亘的沙丘仿佛光滑的新月。

唯一不变的只有生气欠缺。

除了悬挂空中的日轮外,目所能及之处再无其他物什。

不存在植被,不存在生物。

有的是沙子,只是沙子,仅是沙子,全是沙子。

这也是沙堤存在的意义——在沙海上铺筑的唯一车道。

这也是防风镜被需要的理由——不想被风沙迷住眼睛的话还是做点保护为好。

跨着单车伫立于沙堤上,天地间尚存活的生命体仿佛只剩下我自己。

啊,差点忘了后座上的助手,睡着的她此刻呼吸平缓。

然而沙海的浩渺与现状是两回事。

流沙或是风力作用都会导沙漠地形变迁,可沙堤是在沙层之上的坚实建筑,并非那种等级的小打小闹所能撼动的。

沙海中是否会发生地震?相关的学术研究没有过定论,我也从未亲自体验过。

因此震源的可能性无疑只剩下一种。

我用力踩下踏板,驱动自行车高速驶入中央岔道。

单车以倍于方才的速度前行,将不断重复的沙漠风景甩在堤路两侧。

但我的抖动仍未停止——

那是透过单车,透过沙堤,从砖石下的沙海深处传递而来的震颤。

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某样事物。

在沙堤右侧光滑如镜面的沙层上,瞬间泛过一丝涟漪,细微到难以察觉,与风吹拂过沙丘的效果几乎无法分辨。

然而大脑在报警。

是某样危险的事物。

我进一步加速,汗水逐渐在脸颊淌成细流。

涟漪再次浮现于沙层表面,同样在半秒内转瞬即逝,但规格与方才相比似乎扩大了一圈。

最关键的是,我明明在以高速前进,但涟漪两次出现的位置却一丝不差,全部落在我的正右侧。

某种东西在跟着我——足以撼动沙海的东西。

“哈……哈!”汗珠渗入眼睛,我却无暇顾及那份酸涩,像无头苍蝇般只顾前行,在这期间经过了无数的岔道口,也没有闲暇再去一一抉择。

值得庆幸的是,沙堤迷宫只有唯一一个收束点作为出口,而且在多到无法计数的岔道中,也不存在回滚或是死循环的道路。换句话说,只要在里面一个劲地向前进发,最后都能抵达终点。

除此之外,似乎所有分岔路径的行驶距离都相同,区别的只有途中的风景而已。

然而说到底沙海的风景根本就千篇一律,现在也没空去提及那种无意义的知识。

仅仅两个呼吸的瞬间,沙层表面的涟漪已然扩散成庞大的漩涡。

那东西像是放弃了隐藏自身的存在,漩涡肆无忌惮地在沙下移动,将周遭的砂砾向后排开,留下一条翻涌的沙浪。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个的岔道口出现在眼前,与此同时,像是要将压抑已久的杀意全部爆发出来一般,沙浪翻涌的漩涡炸裂了。

浅黄的砂砾犹如井喷一般冲天而起,恍若下起了沙的暴雨。狂风呼啸,隔着护目镜我都难以看清前方,漫天沙尘还未完全消散,在原本漩涡的位置,浮现出巨大的阴影。

“啧……麻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