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幸存的退伍军人看着这短短两秒内发生的一切,目瞪口呆,仿佛看到蚂蚁一击将人类打趴下一样。那种动作和力量,真的是人类能做到的吗?

“南南……”

虚浮的脚步迈出了第一步,伊二三的身体摇摇晃晃,因为耳膜破裂并影响到了内耳半规管对平衡的掌控,不是因为“神经超负荷”导致了大脑出现了缺氧症状,更不是因为那让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炸裂的神经痛。

“千万别出事……”

那是一种名为未知的恐惧,无比的恐惧。

“千万别出事。”

他如此祈求着,但当守在周南身边的冷静抬起头来时,那是从未见过的悲伤的表情。

伊二三的双腿终于无法支撑他的身体,一下子摔倒在地。

另一边的白华则与伊二三的崩溃姿势不同,双手叉着腰,仰望着虚假的天空,泪流满面。如果身边有人的话,估计会看到令人疑惑的一幕吧:白华的左眼洪灾泛滥,而右眼却如沙漠般干涸。

视线内尽是爆炸与融化痕迹,遍地都是尸体碎块与尸体焦炭,湖水依旧像一分钟前一样平静,人造的微风有规律的掠过树梢。

“真好啊,我退役之后就去画画好了。”

“参军可以救人呀。”

“愿世上没有孤儿。”

几分钟前,他们还在这里谈论着类似于梦想之类的东西。

几分钟前,他们还站在这里。

短短的几分钟,世界仿佛逆转。

不知是神经痛造成了肌肉抽搐,还是过度的悲伤造成的表情扭曲,伊二三现在的表情极为痛苦,但却没有一滴眼泪落下。

右眼是义眼,泪腺已经被破坏了,但左眼为何不会流泪的原因,医生则仍没有解释,据推测是“在那样的战场呆一个月,已经没有什么能触动他的内心了”,但现在,毫无疑问,这个跪倒在地的人的内心,可不仅仅是被触动的程度了。

啊~

啊!

我犹豫了,我犹豫了!

看到南南他们去战斗,我还是犹豫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到底在顾虑什么!

我到底……

想要什么……

大约三分钟后,附近的军队派出机构的两个SRT小队的六名战斗人员,乘坐陆用气垫艇赶来,同时赶来的还有救护车和……

“尸体运输车”。

军队被要求在无人机出现后十分内抵达现场,这次当地军队的表现来说,已经非常不错,毕竟玉衡市很少遇到过无人机袭击。

收集和搬运尸体,令人作呕的血腥残酷的场面令不少新人士兵和军医吐了出来,毕竟很少有人被无人机袭击而死后还能保持身体完整。

十分钟内,尸体和破坏的无人机全部被处理运走。

三十分钟后,破碎爆炸的路面也被修复,整个公园内除了被米加粒子破坏的树木以及漂浮在湖面的淡淡的机油,找不到任何惨剧发生的痕迹。

越是巨大的城市,因为人口众多,为了尽可能降低袭击在人群中造成的恐慌的传播范围和持续时间,所以善后处理能力也就越厉害。

但破坏的设施能够立即修复,逝去的生命却无法重来。

人心也无法修复。

公元2233年9月6日下午,首都圈第三都市:玉衡市,第一病院第53层。

军方耳科手术室,冷静正在接受双耳鼓膜修补手术。

手术非常简单,连衣服头不用脱,已经进入到收尾阶段,利用纱布填充耳道防止异物污染并包扎外耳后手术结束,仅仅十分钟后,冷静就走出了耳科手术室。

大约三周后新的耳膜就能够长好,在此之前,虽然听力没有完全丧失,但几乎是听不清声音的,逼近鼓膜破裂的太彻底了。

这就是分子刀的噪音的恐怖之处。

由于分子刀在军队的广泛使用,耳膜破裂的事故经常发生,所以耳膜修补手术拥有独立的手术室,就在军方耳科室内部。

出了手术室,外面就是医生的办公室。

而现在,冷静坐在医生的面前,医生则正在给她开一些低浓度的抗生素药物,防止手术位置化脓感染。

冷静戴着一个白色的鸭舌帽,帽子内侧有脑电波传感器,可以将想说的话直接全息投影到帽子前方。

她面前桌面的显示屏上出现了医生的话:“和你一起的小哥呢?”

冷静回答道:“我叫他过来。”与此同时,脑袋前浮现出了一道全息屏幕,上面出现了相同的字句。

双耳失聪并不影响说话,所以全息投影不是给医生看的,而是给同样失聪的伊二三看的。

原本表情就很少的冷静由于双耳失聪,现在更加的面无表情了,虽然是个美人,虽然双耳覆盖着滑稽的纱布,但走廊上几乎没有人敢正视她,无不或是撇头或是低头地避开与她直视。

医院第54层的一间病房里,伊二三就坐在这里的沙发上,双耳暂时被沾着血迹的纱布包裹,左臂因为肌肉拉伤而被绷带吊在胸前,右臂义肢由于完全破碎而导致袖子干瘪空荡。

他目光呆滞的看着窗口的方向,那里是雪白的病床,床上躺着一位昏睡的公主。

周南腹部被高速飞溅的石子击穿,照理说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毕竟像伊二三那种半边身体都快没了的重伤都能救回来,但非常不幸的是,腹部的伤口直通脊椎。

脊椎,被击断了。

周南还活着,但全身瘫痪,深度昏迷。

现在的医疗技术对周南的伤并非束手无策,也并不是没有完全治好的可能性,可是伊二三却依旧一副半死不活的丢了魂的模样。

“周南小姐只是军校学生,所以政府不会提供如此大规模的高等手术,另外鉴于其重伤无法继续学业,其第九中央预科军校的学籍也将注销。”官员的话非常直白,没有表达自己的惋惜与对年轻生命的悲伤,仅仅是宣读着法律规定的结果。

伊二三明白,周南的伤非常麻烦,虽然只有一处受伤,却远比当初自己整个右半身被炸掉还严重,手术和治疗所需要消耗的资源也远比自己那时候更多。

而当时自己之所以能够接受手术并在医院休养半年,是因为保持着军籍并在战后连升2级成为了少校,并且上面似乎还有继续培养自己成为高级军官的想法。

高级军官不能够被军人世家子弟垄断,必须有一定比例的平民出身的军人,否则会造成民众的强烈不满。而在福安之战中单独击破5架无人机体、战争后期仅次于团长高大松的第二指挥官、战后获得二级卫国勋章的英雄,孤儿出身的16岁少校,可谓最好的宣传材料了。更重要的是伊二三身体受伤严重,几乎不可能再在一线服役,所以就算以后进入了高层,他也无法掌握实权。

伊二三是一个装门面的花瓶古董艺术品,花瓶裂开了,自然要修补一下,但周南在他们眼中,只是家用的玻璃杯,破碎了就扔掉。

但伊二三无法说服自己为守护谎言而战,也不想当“花瓶”,便主动要求退役了,便无法在享受高消耗资源的服务。

所以,一旦周南被取消学籍,就更无望接受手术了!

在民间,一般遇到这种程度的伤病,绝大多数会选择“安乐死”,因为他们的社会贡献度还达不到周南这样足以“安度一生”的水平。

换句话说,三星贡献度的周南即使成为了植物人,其社会贡献度也足以支撑其在医院躺一辈子。但普通民众大多只有二星贡献度,别说在医院里作为植物人被照顾一辈子,就连接受重伤后保命的手术的资格可能都没有。

当然,从未在普通社会生活过的伊二三,现在还完全不了解这个对普通人来说极为残酷的现实。

冷静推开了病房的房门,然后默默的坐到了伊二三的身边。帽子前的全息屏幕,显示着五个字:我们结婚吧。

呃……

伊二三一愣,转头看向了冷静,而冷静在微笑。

浅浅的笑容的仿佛道出了千言万语。

注视着冷静嘴唇的弧度,注视着她的眼神、她的睫毛,伊二三对于冷静“说”的那五个字的惊讶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犹豫不决与亏欠感。

在这个宣扬奉献社会的时代,没有什么是“社会贡献度”换不来的,哪怕是需要消耗大量资源的顶级手术服务也一样。所以只要社会贡献度足够,周南依旧可以享受手术治疗,只是需要消耗的贡献度恐怕是一个人几辈子也无法得到的量。

这一刻,才能感受到货币不存在、日常生活必需品按额度供应的这个极度高效的制度,是何等的冷酷冰凉。

人命不是数字,却是分数。

伊二三的世界观在动摇。

如果现在与高大松团长再一次对峙的话,他绝对会被说服吧。

周南需要的这种高技术、高难度、高消耗的手术,可以由二代内的直系亲属提供社会贡献度,即只有患者的子女和父母才有资格使用社会贡献度联合兑换治疗服务,兄弟姐妹也不行。

但周南既没有父母,仅仅16岁的年龄也不可能有子女。

所以冷静的想法非常直接:收养周南。

伊二三在看到冷静那带着些许温柔的微笑的时候,就明白了她想说的这一切。

16岁的人收养16岁的人做女儿?冷静的想法不可谓不疯狂,很难看出她是如此激进且不顾常识舆论的人。

但这确实是可行的!

现在法律规定18岁成年,但16岁就是完全民事行为人了,也就是说年满16岁就可以结婚。伊二三是有着高达86.73分的四星贡献者,冷静也是78.91分得三星贡献者,一旦成为夫妻,是完全有权利领养不完全行为行为人的。

明天,即9月12日是周南16周岁的生日,所以周南理论上还是15岁的不完全民事行为人。

虽然也有其他救周南的方法,比如说将其身体暂时冻结,二十年、三十年后等伊二三或者冷静成为高官之后,完全有权利以“试验”为由将周南再次苏醒过来,并接受手术。

但那么久之后才醒来,就没有意义了!

没人能够肯定自己能在军队呆几十年还不牺牲!万一那个时候自己和冷静都战死了呢?

所以冷静的办法是最好的、最快的、最有成功可能性的。

但是,但是,但是……

伊二三注视着冷静那依旧保持着微笑的面孔,接着冷静点了点头。

两个人的“对话”就这样完成了。

冷静明白伊二三想说什么,无非就是“这样真的好吗?”

她和伊二三一样,心脏被内疚与悔恨浸泡着,因为周南是为了救她才受重伤的,所以必须要做些什么!哪怕是用女人一辈子的幸福作为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