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燃烧的烈焰,在烈火中分离崩析,逐渐倒塌的房屋,以及零星的,从房屋中侥幸冲出的,燃烧的人影。活脱脱一副地狱的浮世绘。

小镇中,唯一完好的东西,大概就是中央广场的那个曾作为日冕的石柱了吧。

“……”

有人说,当人太过悲伤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但是李·沃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太过悲伤的时候,甚至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是,得知这种知识的代价,太过惨痛。

少年无声地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呢?还是呐喊?悲鸣?嘶吼?

“神啊……”

这时,唯一的人声,反而来自于少年身边的老人。神父看着镇上这幅惨烈的景象,只能把身心寄托在虚无的神上,才堪堪没有昏过去。

神啊……

镇子呢?

不见了。

哪去了?

烧完了。

啊,是吗?

是的。

就是这样呢,李·沃特。

那么,那个爱给饥肠辘辘的自己号称是“失败作”的三明治的女孩,那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一样,生气时能把自己教训的头头是道的贝拉米呢?

死了。

那个总是板着死人脸,看似孤傲又十分孤独的骄傲,以自己的家世自豪,渴望着成为一个大人物,在哪里都是那么与众不同的天才少年托德·巴德莱呢?

死了。

那个邋遢的,仿佛流浪汉一般的木匠,那个总是放弃和自己交流的中年男人,那个不知不觉就已经醉倒的“清醒人”,那个甚至不知道爱不爱着自己的男人呢?

不,我知道的。我真的知道的,父亲,是爱着我的。

只是……

爸爸,死了。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镇上的邻居街坊,爱给自己打折的好心的市集摊贩,总是揉着自己头发说些贴心话的看似粗犷的饭馆店主,对哪怕只是粗制滥造的自己做的木器也赞不绝口的邻居马丁大叔,很久也不能见一面,总是很矜持自己的贵族气度的老巴德莱子爵,还有托德,贝拉米,父亲……

大家,全部都死了呢。

死。

真是一个简单,黑暗,吞噬一切的字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痛苦吗?

滚。

痛苦吗。

滚开!

痛苦吗!

我叫你滚开!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隐藏着魔鬼的呢喃。

真可笑啊,李·沃特。你明明知道你真心的和贝拉米一起挽留托德,他不一定会走的。托德,他知道你喜欢贝拉米啊。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他最好的朋友喜欢他的青梅竹马。他怎么会愿意留下来,作为你的阻碍呢?真是卑鄙。李~

真滑稽呵,李·沃特。你明明知道贝拉米喜欢着托德·巴德莱。可你,选择了无视不是吗?你只想着和她亲近。托德从郡城回来后,你去看过他几次呢?你真的了解他为什么回来又为什么要走吗?无知者。你只知道,今天又要去找贝拉米啦~真是渣滓。李~

真可悲呢,李·沃特。你明明知道怀德还是那么爱你,可他不敢面对你。你这个懦夫,因为你害死了自己的母亲,所以你甚至不敢面对你自己的父亲。怀德酗酒,宿醉,风评变差,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你啊,因为你,害死了自己的妈妈啊。真是败类。李~

多么可笑,多么滑稽,多么可悲的人啊。

这就是人之子啊。

面对我,面对我啊。

为什么不敢面对我呢?李~

我可是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了啊。

因为,我就是——你自己啊!

跃动的火光照亮了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孔,赫然是少年自己。

如同野兽受伤的咆哮响彻在小镇的上空。

“啊啊啊啊啊啊!!”

全部,没有了啊。

“啊啊啊——!”

大家,一切,全部都毁灭了啊。

“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

“不要死,托德!不要死,贝拉米!不要死,爸爸!”伴随着少年的哭喊,只有火焰燃烧的劈啪声:“求求你们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求你们,求,求求,求求你们,大家,不要死啊啊啊啊!”

语无伦次,言语已经完全错乱。

跪在地上,看着燃烧的伊甸,少年抱头痛哭。

“唉——”

只有神父,将目光从在火中肆虐的巨龙挪到了少年身上,发出了一声叹息。

只是不知,这声叹息究竟是对此身即将赴死的遗憾,还是对少年和镇上众人的怜悯?亦或,全都有之?

毕竟,毁灭镇子的元凶,就在那里。

二人的性命,岌岌可危。

但是十分具有戏剧性的是,这二人,反而并没有在此时此地,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愿你们升上祂的国,在那里,有着永生。”

轰隆!

在烈焰滚滚燃烧的镇子里,似乎有什么炸开了。

从那裂开的火焰中,有什么拉出了一道长长的火线,冲了出来。

正在全心全意祈求着的少年不知为何,福至心灵的抬头看了一眼,整个人如遭雷击般的傻在了那里。

从火焰和巨龙的肆虐爪牙下冲出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烈火烧掉了他的毛发和衣物,但是,男人那一身古铜色的肌肉,在火焰的映照下发出了耀眼的光,宛如天神降临。

那副身姿,浑然阐释了什么叫做力与美的化身。

“父……爸爸?!”

那是,怀德·沃特。一个经常宿醉的酒鬼,一个不敢和自己儿子交流的可怜父亲,一个小镇上最好的木匠。

但是现在,醉鬼、可怜父亲、好木匠冲天而起,狠狠的一脚踹在了巨龙的下颚处。

巨龙发出了长长的哀鸣。

似乎是听见了儿子的呼唤。怀德·沃特在空中转头看向了少年,咆哮起来:“快逃!李!逃得越远越好!”

快逃!

其声如雷,伴随着这股音浪,甚至镇上的火势都隐隐减小了。

这场父子间几年来第一次的开口交流,却以父亲要求儿子逃命而宣告终结。

逃?

逃去哪里?

我的家,我的一切,贝拉米,托德,店长大叔,大家都还在镇子里,都还在等着我去道歉……我必须,到大家的身边呢。

李·沃特,早已经丧失了求生意志。

哪怕是父亲奇迹般的出现,也不过给了行尸走肉的他,一点刺激罢了。

做父亲的,哪有不清楚自己的儿子的。

“混账!给我抬起头来!”

伴随着一声呵斥,心分二用的怀德·沃特被巨龙一爪拍的倒飞而出。

少年的心神被父亲的安危牵动,注视着怀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势头凶猛地砸进了一片废墟之中。

少年的心,抽动不已。

下一刻,怀德掺杂着汉于血的身影再次冲天而起。

这次,这道身影狠狠的撞上了什么东西。伴随着岩石碎裂的声音,小镇上那不知道耸立了多少年的石柱,拦腰而断。

下一刻,银色爆发开来,席卷了小镇。将小镇从血与火的颜色,变成了一个静谧的,银色的画卷。

少年看到了,读出了,从他父亲嘴中说出的,最后的话语。

“要活下去啊,李。”

下一刻,利爪穿透了男人的胸膛。远处,神父依旧是一脸悲悯的站在原地,在向神灵祷告——一切都是神的决定,既然如此,遵从就好了。

而李·沃特的时间,世界,就此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