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一

我们集结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汇报厅内,等待着前辈们一个一个给化上妆,我,包括和我一起参加比赛的诸位,在廉价化妆品和复古化妆手法的点缀下,看着就像上个世纪的人。或者说,像北韩人:惨白的粉底配上一抹腮红,再加上白色的运动外套,让人从外面看以为是僵尸开会。

这大概是我这一年最耻辱的时刻吧,耻辱到光看着别人的脸,就已经不敢再去照镜子了,可以的话,我想将有关于今天的照片全部抹杀。

金钊最站在门外打着电话,而木枍则在检查妆容,她从第一个人一个一个看过来,然后走到我的面前。看了我一眼,转头回到了前台。

嗯,这样就挺好的。

我看见她从前台拿出粉底盒,又走到我的面前,打开盒子,一只手取出粉饼,然后微微踮起脚尖,伸出手在我额头上又拍了几下。

我闻到一阵淡淡的香味,应该是粉底的味道。

“……”

做完之后,她左右看了我两眼,然后点点头,说:“嗯,这样好多了,刚才没给你打匀。”

我点点头,权当是对她的回应。

她又看了片刻,似乎是在确认涂得均匀了,才走向下一个人,一圈下来,确认每个人都化得完美了,门外的金钊最走了进来,说:“大家安静,接下来让我院书记给大家说两句话!”

说完他带头鼓起掌来,我们也鼓起掌,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大叔和蔼地向大家打了打招呼,等掌声停下来之后,他吸了一口气,用字正腔圆的声音对我们说:

“各位同学,我相信……”

抱歉,我想不起来他说的内容是什么了,从“我相信”开始我就没有在听。我只记得书记动员之后接下来是某老师动员、辅导员动员、学生会副主席动员、部长动员,最后我们满载着领导的期望,踏上了战场。

不得不说六月初的天气真的是相当地热啊,在烈日的曝晒下,木枍画在我脸上的妆很快就被汗水吃了个精光。所以其实我只相当于涂了腮红和口红就上场了,还好中等个字没有被排在靠前的位置,否则评委们一定会被吓到的,我很怀疑评委们平时看惯了美人的浓妆艳抹,现在要看我们比“庸脂俗粉”还要在低十个档次的妆容能不能勾起他们的审美快感,是我的话我大概会一蹶不振吧。

周围已经围满了人,看台上还有女生在大喊加油,四个举旗的旗手从队伍前面走到队伍后面,正是上个月我和木枍从后勤处拿的旗帜。随着一声音乐起,我迎来了人生中最短暂的十分钟。

有多短暂呢,短暂到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走在下场的路上了,这个时候才觉得:“啊,原来训练了一个月就这样交付出去了。”就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放下了,整个人如释重负。

整齐的队伍在踏过场线之后开始变得散乱,有的人脱掉了外套绑在腰间,有的人掏出纸巾擦汗,在人群前方,木枍抱着一箱饮料在等着我们,她拿起两瓶准备发放,我走上去从箱子里拿出一瓶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大家辛苦了。”木枍说,她虽然努力地想让声音扩大,但在我看来的不比第一次听到的强多少。这个时候就有男生走上前去向她道谢,说感谢学姐一个月来的关怀什么的,有女生开始低声啜泣,仿佛这一个月受了天大的委屈终于在此刻得到解脱,我们走在回报告厅的路上,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儿从腰间吹过,树林沙沙作响。

一个月的大张旗鼓,也就这么结束了,下石落井一般,“扑通”一下就没了。

我们就回到了化妆的地方,等待最终结果的发表,每个人脸上都是紧张而严肃的,金钊最手上的电话基本就没停,总是听到他再说:“到哪个院了?我们现在排第几?还有几个院?”

再他打了二十多通电话之后,紧锁的眉毛舒展了一下,他关掉手机,对着我们说:

“同学们,安静,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大家。”

整个人群一下就鸦雀无声了,大家的胆子都被提到了嗓子眼,心脏集体熄火,只要等金钊最再一开口,会咚咚咚地从胸口蹦出来。

“这个坏消息就是——我们的成绩是:第三名!”

“耶!”

——

我淹没在了欢呼中,讲台上的人,看台上的人,坐着的人,站着的人,所有的人,在我旁边,不约而同地,蹦了起来,两只手握起拳头,高高地伸向天空——

“耶——”

我被欢呼的漩涡搅得晕头转向。这个报告厅本来就比较空旷,回声也很大,再加上我的耳朵不怎么适应巨大的声响,所以他们“耶”的时候我的脑子“嗡”了一下。

“我院通过这次广播操比赛,荣升为澶贾大学院系三巨头,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我一边鼓掌,一边说。“唉,真的有趣。”

“那么接下来,按照我们院的传统,每个同学上来,说说自己的感想吧,来,从第一个女生开始。”

“呜哇,我最不擅长的环节。”我一听,下意识地看向了出口。

就在第一个女生扭扭捏捏地上去说话的时候,我穿过人群,对着守门的干事说了声“借过”,头也不回地溜了出去。

我承认在那次现当代文学课之后,对“在很多人面前”发言这种事情产生了恐惧感,这种恐惧感既来源于成为焦点的不适应,又来源于虽是焦点却不被重视的落差,我不想去用一些讨巧的话语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也不会铺垫煽情赚听众的眼泪,所以我的发言是无足轻重的,听众多半会在我一上来的时候就在心里说“好了下一个”,我的话会被他们左耳听进右耳送出,既然这样,不如一开始就选择离去,不要占用大家的时间,也不要毁了听众的雅趣。

想都没有多想,我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不是说我有多么想念宿舍,而是说“从报告厅回宿舍”的这趟路程,是充满着愉悦和期盼的,就像是红军战士打靶归来一样——“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训操把营归”这种风味,我还特别喜欢坐车的感觉,让我有一种“不用费尽就可以往前走”的错觉,总之,我很享受在路上的时光。

人的愉悦感来源于有度的张弛,从辛苦的劳动中解放出来的一瞬间才是最愉悦的,之后的游戏娱乐都是对这种愉悦感的补充和延续,过度的游戏会让人变成废物,再也体会不到快乐,因此保持适量的劳动是健康生活的前提。而现在,拜劳累的训练所赐,这条归途是我走得为数不多的愉快路程之一。

本来接下来的剧情应该是:我回到宿舍,然后倒头便睡,醒来之后洗个澡,然后打开电脑,将屯了一个月的电影资源尽数扫荡一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睡觉之前点开手机看那一下,也就是因为这一次,才让我痛下决心要改掉这个毛病。以后“睡觉要睡得义无反顾”成为了我的新座右铭了。

我看到了一条未读消息显示在了手机屏幕上——

“你怎么回去啦?”

发信者当然是木枍。

我就回了一个:“不舒服,回去休息一下。”

过了一会儿,那边又发过来一句:“没事吧,要不要去校医院?”

“没事,有些累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

应该算应付过去了吧,我这样想着,却没有关掉手机,果然不一会儿那边又发来一条消息:“辛苦啦,学弟。”后面是一个可爱的表情。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不是因为太过愉悦的原因,本来这个时候我就应该真的关上手机睡觉了,我当时心里真的是那样想的,但是——你看,我们很多时候都是心口不一的嘛。

我想:“再发最后一条,为这对话收个尾,就真的睡觉。”

就回了一个“谢谢学姐的关心”,发送完之后我才反映过来:这个收尾,发的内容太长了。

果不其然,木枍发过来一段话,一段比我上一条还要长的话。

“那个,今天晚上体育部要去南门外聚餐,一来是犒劳一下大家,二来是给你们办个欢迎会,增进一下大家的感情,你一定要来哦,我想和你聊聊天,晚上六点半我在你们楼下等你。”

“这下麻烦了。”我说。

不仅麻烦了,更重要的是,我的觉没有办法睡了,我坐在椅子上思量了半天,有打开几个网页浏览了一下新闻,接着又打开手机,重新注视着这条消息。

“这下麻烦了。”是的,是真麻烦了,我不找麻烦,麻烦真的要来找我了。

不对不对,说到底还是咎由自取,就因为被路上的风吹昏了头,就因为多回了一条消息,现在,麻烦要来了。

我觉得后面要发生的事情,可能会脱出我的掌控。

“不妙了,不妙了。”我在宿舍里走来走去,看到头上的那张床,心里一横,脱鞋躺了上去。

“小千,小千,你可千万要在啊。”

在心里默念了十几遍,我睡了过去。

一个小时后,我爬了起来,因为没有做梦,整个人精神焕发。

“睡了一个好觉啊——

“——才不是啊,这下可真的不妙了!”

小千没有在梦里现身,一如她这个月依赖的既往。

时间向六点半一点点迫近,我感到一个隔断身体的铁幕正在从头顶慢慢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