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市的月来酒楼,是宫里的差役歇脚的地方,为了满足皇帝以及皇族们的需求,差役们整日在皇城与兴庆宫之间奔走,偶尔赶着出城办事的,将马停在客栈门口,扯着嗓子喊一声“酒博士来一斤西市腔”。便有人提着酒出来,来人一饮而尽,上马挥鞭,听得一声马嘶,人已经去的远了。月来酒楼生意兴旺,不仅在于酿一手好酒,还在于酒价较其余地方低出许多,平头人也喝的起,于是也混杂了很多百姓,他们三三两两坐在店里,就一壶酒一碟菜,谝闲传侃大山,偶有官差来过,便凑在一起指点皇城私事,唐朝的气氛与后世是不同的,尤其是在开元年间,酒馆里从来不见“莫谈国事”的招牌,皇帝大臣妃子有如今天的公众人物一般可以任意指摘,每逢饭后,酒徒们围在一起碎嘴王贵好不快活。酒楼掌柜一边记账,一边听酒客八卦:无非就是这个大臣又被贬,那个妃子又得宠了等等。后来,大家不再谝这些,话题都围绕着一个人展开,那就是贵妃杨玉环。

自从杨贵妃进宫后,长安城所有人的眼和嘴都被吸引。正当是盛世,百姓生活富足,就思了淫欲。这位令六宫粉黛都失去颜色的贵妃,无疑是当世美人的代表,人红是非多,关于她的传闻也就不胫而走,有人说杨贵妃的皮肤像脂一样白,还有人说她的一对胸有酒缸那么大,说来说去,谁也没见过贵妃本人,但是关于她的传闻却能写成一本《春秋》了,后来安史之乱,酒楼掌柜罢了生意逃兵患,就再也没回来,又过了几年,一本叫做《月来集》的书开始在坊间流传,讲述的俱是杨贵妃的宫闱之事,是时新皇即位,贵妃马嵬身死,百姓只能从民间传说中一窥盛世美颜之貌,《月来集》一时洛阳纸贵,不久,此书流到宫里,天子阅后,以为书中所载多是妄说,且有抹黑皇室的言论。于是命人查毁此书,全国上下敢有传阅此书者,杀无赦。并在长安街头将缴来的书一俱焚烧,火光烧了数个时辰。为了挽回先皇形象以正视听,天子又命文人作歌颂之诗文,教予民间传唱,于是白乐天的《长恨歌》便横空出世,成为千古绝响。

尽管新皇大肆查毁,却被一个不惧死的奉先人存得其中一本,奉先人回家后,将此书深埋于地下,令其子嗣于他百年之后与尸身一起封入墓中,就这样到了新中国成立,奉先县早已改名蒲城,新时期考古发掘,挖出藏书人之墓,这本书重见天日,专家前来考证,发现此书所载故事大多不符史实,乃妄想之作,将其定义为小说演义,置于县博物馆中供游客参观品评。《玉皇记》正是《月来集》所载之一章。以下便是笔者代为搬运的《玉皇记》全文,至于故事真伪,读者自来品评。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白居易《长恨歌》

只听赵二嘴又道:“适才说的《夺妻记》,讲的乃是当今贵妃入宫前后之事,自打杨玉环入宫后,这又有了一个说法叫玉食金衣。”众人便问:“什么意思?”赵二嘴喝了一口酒,继续说:“玉食,就是说皇上把玉磨成粉,掺在杨妃膳食中。”众人齐道:“难怪传言杨玉环肤如玉莹。那金衣又是何说?”赵二嘴笑道:“杨妃的皮肤变成玉,就不怕火烧。皇上就把黄金烧成水,浇在贵妃的皮肤上,这样不就成了‘金衣’?”听者皆以为奇,道:“不愧是皇室,衣食都与平常人不同。”

这时赵二嘴话峰又一转:“明皇对杨妃百般宠爱,入宫后玉食金衣还不够,只爱玉环一人,对三宫佳丽兴趣顿失,这是天下皆知的,但是,杨妃被明皇逐出宫庭,发配回家思过之事,你们可知道?”

此言一出,众酒客俱言不知,李三刀抢问道:“闻说天子与杨妃甚是相欢,为何又要将其遣送回家,怕是谣传吧?”赵二嘴道:“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杨贵妃确实是当世美貌,但是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劲儿,再好吃的菜肴也架不住天天吃。”环视一圈又说:“杨玉环荣为贵妃后一年,皇上就吃腻了这菜,转而和梅妃混在了一起,诸位知道,当年武恵妃去世,明皇闷闷不乐,高力士便遣花鸟使甄选佳丽,还没选到杨玉环,便在福建选到了梅妃,这梅妃人虽不及杨妃漂亮,但文采却强于杨妃,诗词曲赋精通,当今皇上重文采,于是梅妃便得了宠。”

“梅妃与杨妃均为宠妃,但是一山怎能容二虎,何况两虎都是母?这二人便私下里较劲,说来也有趣,杨、梅二人一胖一瘦,杨妃便管梅妃叫梅精,梅妃管杨妃叫肥婢,虽然我朝以胖为美,杨妃在争宠上总能暂胜一筹,但是明皇时不时背着杨妃,和梅妃厮混,这让杨妃很是不忿。”

说到这里,赵二嘴又停下来,众人齐道:“后来呢?”赵二嘴道:“不急、不急,待我喝一口酒。”端起碗轻嘬一口,李三刀叫道:“都说你有两张嘴,怎么说起话这么墨迹。”

赵二嘴又道:“这不讲着呢么,你急甚?话说这杨妃妒火中烧,心中不平,尾随明皇来到梅妃行宫,梅妃爱风雅,在行宫前后俱栽上了梅树,杨妃穿过层层梅树,行至行宫之前,便听得里面有男女欢笑之声,杨妃听了半晌,俱是些‘良久不来看人家’、‘独宠’之类的字眼。说了半晌,便听得里面噪声大动,欢笑之声又响了几分,杨妃怒推门入,这一推不得了,正撞到梅妃与天子的云雨之事,三人俱是一惊,六颗眼珠子瞪得如糖葫芦一般,许久没人敢做声。”

众人皆大笑。只听赵二嘴继续说:“杨玉环自入宫以来,均是独占圣鏖,哪里能受这样的气,当下便失了智,对着二人便是一顿破骂,言语甚是不堪,也就只有杨妃,敢如此对待明皇,换成别朝,怕是早已被株连九族。但是天子龙威,岂容臣妾羞辱?杨妃骂畅快了,明皇这才想到天子威仪,也起了怒火,便以‘妒悍不逊’之名,将杨玉环打发回了娘家。”

白衫客笑道:“敢辱骂天子而无恙者,古来可就仅此一例了,怕是杨妃被宠惯了,连天子也不放在眼里,所谓恃宠而骄,言的正是此啊。”

赵二嘴点点头,继续说:“怪就怪在这了,杨玉环这一走,按理说明皇便可以风月无边了,可是并非如此,杨妃一走,明皇又是闷闷不乐了,你道是为何?明皇贵为天子,皇城内外,普天之下谁敢与其作对?偏偏出了个杨玉环,当众辱骂他,这既让他不忿,又让他欢喜,竟生出了几分快感;明皇背着杨妃偷吃,也是沉溺于背德感的刺激之中,杨妃一走,背德感便没了,他想宠幸谁就宠幸谁,这还有什么意思可言?”

李三刀插道:“皇帝忒是奇怪了,天下人百依百顺有什么不好的,非要被人磕绊一二才能高兴么?”

“刚才我就说,好菜不经长久吃,明皇过惯了百依百顺的日子,回想起杨妃的叛逆,思念之情又起了,想将她接回宫,然而碍不过君王的面子,这早上刚送走,焉有反悔之理?还是高力士看破了皇上的心思,说皇上啊,这贵妃行宫还有些许用具,是否一并送去?明皇想了一想,开口称善,高力士去了半天,回来道:启禀皇上,贵妃已经在家反省一天,认识到错误了,既已知错,还请皇上将其接回吧。这么顺的台阶,明皇焉有不下之理?于是又在晚上将杨妃接回来了,这便是杨贵妃被天子逐出宫之经过。”

赵二嘴讲完,众酒客皆笑而饮酒,听李三刀又说这杨玉环若是自家媳妇,他早就收拾一顿休回娘家了,惹得众人又哂笑不止。

正笑间,只听门外一人叫道:“你这是一派胡言,老子在宫里当差,从没听说过甚么梅贵妃,你这是哪里来的野说?”赵二嘴放下酒碗,看向来人,笑道:“哎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龚衙差。”随手唱个喏,又道:“别来无恙啊,听闻上官有公事赶赴岭南,今日又回来了?”

龚衙差刀靠在桌子边,坐下,一只脚踩上板凳说:“先给我端一碗酒,可累死老子了!”众人连忙给端了碗酒,龚衙差一饮而尽,汗液泗流,喘道:“有个屁的公事,你当时何为?原来是杨妃想吃荔枝,北地早已过了时节,皇上便派我等马赴岭南,将这劳什子加急带回,一路上不知道跑废了多少匹马,才在荔枝未败之前带回长安,适才送入宫里,给杨妃享用去了。”众酒客闻言,皆叹宫中之侈,为一荔枝竟劳费如此多人力,这时赵二嘴问道:“上官说我赵二嘴胡说八道,杨妃被遣一事,上官一定是知道来龙去脉了,不妨给在座的说来听听,也让我心服口服。”

龚衙差撩起差服,擦干油汉,端起酒碗凑到众人桌前,说:“我在宫中,杨妃遣返早有耳闻,皇上之所以遣返杨妃,乃是因为杨妃与圣上之兄宁王有染!”

此言一处,四座皆惊,世人皆知,宁王李宪当年将太子之位让给了明皇,明皇即为后很是感激,夸他‘光昭德行,斯为不朽’,如此光明之人,怎会与贵妃有染呢?

只听龚衙差继续道:“当今皇上的太子之位是宁王让的,宁王不喜权势,为人宽容谦和,颇受朝内上下欢喜,他看见花朵遭群鸟摧残,便将响铃挂于其上,每有鸟雀飞来,差人摇动响铃驱赶之,在宫中传为美谈。宁王精通音律,尤善吹笛,其有一器名为紫云笛,一次皇上宴乐,宁王便以紫云笛吹了一首《神仙紫云曲》,此曲一出,四座寂然,听者如痴如醉,便似着了魔一般,尤其是贵妃,宴会结束后,她又缠着宁王吹了一遍,宁王两遍吹罢,贵妃还是不肯走,宁王便将紫玉笛送予贵妃,杨妃回行宫后,便将紫云笛挂在床头之上,每至早晚,便对着紫玉笛发呆。”

“起初皇上并无在意,后来发现杨妃发呆时日与日俱增,甚至临幸杨妃时,她也是痴痴地盯着床头的紫云笛。”

酒桌上传来哄笑,有人道:“竟有如此轶事?”还有人道:“怎地,难道天子之‘笛’不若宁王之笛么?”又是哄堂大笑。

待众人笑毕,龚衙差继续道:“皇上只是稍有愠色,可后来与杨妃在御苑游玩,宫里的好事徒戏言贵妃道:宁王来了!贵妃连忙向西而望,皇上更为不满,时人作诗云:日映宫城雾半开,太真帘下谓人猜。黄翻绰值向西树,不信宁哥回马来。其后杨妃在行宫吹紫云笛,不巧被皇上撞见,起了圣怒。这吹笛一事,诸位觉得并无奇怪,然在宫中,‘吹笛’只是含蓄之说,其言下之意,正是宁王与贵妃有染!”

“于是,皇上说贵妃‘忤旨’,将贵妃遣送回家。而后与赵二嘴说的大同小异,皇上朝遣暮悔,又找借口派人去看杨妃,杨妃剪下头发交予来人,说:妾罪当死,陛下幸不杀而归之。这一说,皇上便软了心,又将她接了回来,自此之后,杨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后宫之位再无人可撼动。”

言毕,众酒客均以为宫差之说更为可信,这时,柜台后的掌柜开口道:“依我看,龚衙差之说亦未必可信,杨妃被遣送回家,是天宝九年的事情,宁王在开元年间就已薨卒,天子追封为让帝,葬于奉先县惠陵,这死人又怎会为贵妃吹笛呢?”

酒客们顿时炸了锅,众人对龚衙差之说与赵二嘴之说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均言己方有理,接着酒劲,贴胸搓耳,你推我搡。掌柜又高声道:“赵、龚之说,均有纰漏,皇城之事,本就虚妄之言多,就算争出了高下又有何意义?”

听闻此言,众人便不再吵嚷推搡,大多数酒客平日多承蒙掌柜照顾,见掌柜不悦,就不再争执,默默坐下喝酒。

这时白衫客起身说道:“诸位,杨妃遣返一事,不论其实如何,说到底,世人所谓天子贵妃、才子佳人的天作之合,其实并无我等想象地这般光鲜,其贪、嗔、痴、妒,与我常人无异,还劝各位勿羡他人,各自回家安心抱紧老婆去也!”

一席话说得众人转尬为喜,又互相倒酒碰碗。白衫客又喝了数碗酒,趁着醉意,撩起白衫敲碗唱道:

世人皆道帝王好,三千佳丽多窈窕。

不期长安深墙下,长生殿里伦乱了。

听者以为奇,有人问这“伦乱了”是何意,白衫客浊酒过喉,便说起杨妃与安禄山之事,正是天长地久并不久,此恨绵绵真无期。欲知白衫客所讲为何事,请看下章《玉安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