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三

    就这么明了了。

    照片上的人,百分之九十五是乐见凛本人,考虑到时光机还没有被造出来,那么,照片上的人百分之百就是她的——

“妈妈……”乐见凛叫出了声,焦急地在展板上搜寻着,看样子是想要找到其他照片中那名女子的痕迹,她先是从上到下一张脸一张脸找,而后又横穿繁荣发展,越过旧貌新颜,无功而返后又来到英才辈出和殷切期望,在无数张男人的脸里寻找不可能的线索,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焦急,虽然我和认识她才一天不到。

我很想对她说一句“别找了”,一想算了,这里就给予理解吧,虽然没有相同经历的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心情。

多方寻找最终无果的乐见凛回到我这边,眼眶红红的,我感受到她似乎向我射来了“类似”求助的目光。

我给自己一个嘴锤。

“走,我们再去先进事迹展那里看看。”

她“嗯”了一下,点了点头。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说去其它地方看看只是给延长了她宣泄情绪的周期而已,托它的福我们空耗了许多时间,早已过了宿舍门禁的时间。

夜已深,冷气更重了。

乐见凛坐在地上支起双腿,两手抱着膝盖,将头埋在大腿之间,看上去很疲惫。

我就问她:“累了?”

“嗯。”

“冷静下来了?”

“嗯。”

“那就来理一理线索吧。”

“嗯。”

之前就注意到了,乐见凛是一个情绪恢复很快的人。

我走到乐见凛跟前盘腿坐下,膝盖朝向她的脚尖,哈了一口气,搓热了手。

“我从记事起,就是被养父带大的。”还没等我开口,乐见凛主动说。

“他的话很少,从来没有向我说过亲生父母的事情,除了每周定期来看我之外,其它时间都在外面。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他和我的父母是什么关系。”

我可以想象,一个从记事起就被包括监护人在内的周围人冷落的孩子,每天放学回家面对着空荡荡的房子,用定期汇来的钱毛草地吃一顿饭,就在渐凉的夕阳下写作业、洗漱、最后睡在冷冰冰的床上,迎接周而复始的生活,没有温暖的回忆,也没有可称之为希冀的梦想,这样二十年下来,会是什么样一种状态。

“这样的人也太不负责任了吧,我是说,既然领养了你,就尽到监护人的义务嘛。”我试探地向她抱怨。

“不,我很感激他。”乐见凛否定了我,“如果没有他,我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了。”

“你没有向他问过亲生父母的事情?”

“有一次。”她说,“我清楚的记得,他的表情变得很奇怪,沉默一分钟后,他告诉我他不清楚,他是在学校的花园里捡到我的。”

“很明显是谎话吧,既然是捡来的,为什么说话前要犹豫呢,他没有把你送到派出所或者孤儿院而是独自抚养,肯定是因为你父母的原因吧。”

“我当然知道了,可是。”乐见凛抱紧了双腿,“他不惜对我说谎也要隐瞒我父母的事情,必定是有原因的的,他肯定是顾及到我的感受才不说实话的,如果我的父母是什么很不光彩的人,对一直向往着他们的女儿来说一定是不小的打击吧……所以我没再问过,关于生身父母的事情。”

“听你这话,你和你养父的关系……”

“当然很好了。”

“即使每周只来看你一次,从来没有给过你……呃……父亲的温暖?”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父亲的温暖’指的是什么,在我看来,无论他是出于什么动机收养的我,作为养父,他已经尽到了他的责任,我这样的人,本来就和周围人不同不是吗?我从未奢求我拥有所谓“正常的人生”,现在的日子,就是最正常的。”

既然本人都这么说的话。

试图去教别人何为“正确”是一件很蠢的事情,无论是出于同情心理还是自我满足,当你不理解他们的时候,不要妄加猜想“他们接受了你的观念就会变得和你一样幸福”这种事情。

“那你再也没有想过寻找亲生父母的线索?”

“怎么可能?”乐见凛白了我一眼,“之前我就想明白了,他们是什么样子——就算是大恶棍,也改变不了给了我躯体和生命这个事实。”

“所以我要找到真相,并坦然接受。”

“当然是靠自己。”末了她又补充一句。

关于乐见凛的独白就先到这里。

“喂——”

“啊?”

“听了这些,你不想说点什么吗?”乐见凛探出微微发红的眼睛。

此时我认为我应该先保持沉默,气氛就先沉默了一会儿。我在想,即使是她主动寻求安慰,我不想给予她一些面子上的辞令,只能做一个无可奈何的旁观者,有的时候并非我冷眼,而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我需要尽到局外人的责任。

“我很佩服你。”我这样说道。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我说,“我不想不负责任地说一些煞有介事的话语,这是我最真实的感受。”

“就当是多说几句哄我也不行么?”

“啊哈。”我有些措手不及,“你不是需要哄的性格吧,你看这么多年……”

“没意思。”

“啥?”

“没意思,我是说你。你知道你这个叫做什么吗?直男!不解风情的直挂云帆济沧海般的直男。”

“喂,我可是考量再三才决定不多说的。”

乐见凛就站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了我曾经和小千的一段睡前对话,说是对话,实际上是她单方面地向我灌输罢了。

“怎么说呢,陈师言,虽然不能说你这种实际的性格不好,不过难道你的生活中容不下一点点的幻想吗?”小千毫不留情地说,“如果任何事情都要用纯粹理性去思考的话,那人类全都应该去死的吧。我们的生活本来就是由百分之九十九的谎言构成的,所以呢我的看法,不要因为谎言是个贬义词就要去排斥它,我们是需要谎言的。”

“还有,我对你总是说着貌似看透一切世间真理言论的行为很有意见,你说得那么头头是道,但是最终也挣脱不了本能,如果总是处在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这就不是实际了,而是虚伪,是自我满足,你知道吗?”

原来这也算是自我满足啊,我明白了小千的话:猴王再怎么翻滚,最终还是逃不出五指的藩篱。生存观第一次受到了挑战,回想曾经的一言一行,我却无法反驳小千。

当然是本着理性的思维。

这个时候应该沉默吗,或者说,用含糊不清的哈哈蒙混过去,将话题重新引到别的地方去。

乐见凛很认真地看着我,似乎是在期待我继续说些什么。

“还有——”

当我说出“还有”的时候,乐见凛的眼神焕发出光芒。

“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你的处境,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会变成一个极度阴郁的人吧,也许活不到成年就自我了断了,哈哈,而你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给我感觉既稳重又开朗,比一般女生要厉害得多。”

乐见凛认真地听着。

“我说你很厉害,不是随便敷衍的,而是无数句溢美之词凝练成的一句话,你没有因过去的阴影而消沉,就算经历几多变故,还依旧保持着冷静,这种发自内心的端庄和优雅,真的很了不起。”

“所以我很佩服你,你要一直保持现在的样子,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这就是我想说的。”

乐见凛的表情化开了。

“偶尔还会说几句人话啊,你。”

“所以你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她嘴下不留情,整个人却变得柔和了很多,该说她是变了呢,还是说她对外人的防备心放下了呢。刚才那一番话,我其实也说得不违心,听起来是浮夸了点,还有很多修饰性质的词汇,你们也许觉得做作,而对乐见凛,对这个需要安慰的少女来说,还是收到一点效果呢。不,这里不能不能说“收效”,本来我也没有追求什么效果,我只是原原本本地说出内心的感想而已,我不知道是不是发自内心,但至少它感动了我,也貌似感动了这位少女。

乐见凛真的冷静下来了,她闲庭信步地在展板上寻找着线索,而坐在原地的我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我率先打破了沉默:“现在我们已知的情报有:乐见凛你的母亲是澶贾大学的学生,而且从照片看不是一般的学生,能在运动会上站在主席台旁边的,怎么都是学生会级别的人物吧,这是第一个线索。”

“第二个线索,就是照片拍摄的日期——澶贾大学第一届体育文化节,今年是第二十五届,据此推断,照片拍摄日期应该是己巳年,也就是你出生的那年。乐见凛,还记得夫子庙里那本书上是怎么写的吗?”

“丁未日,雨不可止,对了,你的生日是养父告诉你的吧。”

“嗯,他说他是在四月十八日拣到我的,襁褓里写着我的生日和名字。”

“先不管你养父拣到你是不是真实的,你的生日应该就是四月十七日,二十五年前年的四月十七日,照片上的这个人生下了你。”

“可是,这个时候她明明在参加运动会啊,又怎么会生下我呢,而且生下我之后她又去哪里了呢。”

“你看照片上的她,是不是大着肚子?”

“嗯……”乐见凛看了一会儿,“不行,这照片只照到她胸部以上,看不到腹部。”

“女人刚生产完,是不可能有力气走动的,你的出生以及母亲的离去,应该是在这张照片之后、四月十七日结束之前这段时间里。”

“你是怎么知道女人生孩子的事情呢。”乐见凛问我。

“呃……这个……是常识嘛。”

明明是从正经书刊上了解到的,我为什么要如此闪烁其词呢。

“这就是我们现有的情报了。”我说,看来范围已经被我们缩得很小了呢,你不能毕业,一定是与你的亲生母亲以及夫子庙里那个怪兽有关系的,剩下的就要靠我们继续寻找啦。”

乐见凛点头赞同,可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那接下来的线索要怎么找呢?”

我摇摇头:“这个我也不清楚了。很遗憾,我的线索就到此为止了。”

“是吧……那,那怎么办,在这个关键的地方断掉了线索……”乐见凛又着急了起来,我看着她又要变得不安,连忙安慰她:“至少你现在知道了,你的母亲不是什么你想的大坏蛋不是么,而是在澶贾大学黄金时期的一名优秀的学生会干部,不是么?”

她一愣,低声说:“是啊……我的母亲不是什么坏人,是堂堂正正的大学生……”说着说着她就笑了,笑了一会儿她又说:“那我的父亲又在哪里?他们为什么要抛下我?”

她又将求助的目光抛向了我,而我,没有了线索,只能同样盯着她。

我心想我买的外挂看来是到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