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明一点:今天晚上出门的时候,我并没有带手机在身上,所以我不知道我的故事是从何时开始讲述的,也不知道会讲到何时为止,我的故事毫无预兆地开场,说不定也会毫无预兆地结束。没有开端,没有结尾,没有悬念,没有伏笔,甚至没有情节。追求冒险体验的观众不会从中得到审美的满足,谁让故事本身就是如此呢。

谁让人生本身就是如此呢。

要说唯一的趣味,可能就是那些似有却非有,似清晰却模糊,似荒诞却合理的鬼神和怪异,当然你们可以不相信,现在是文明社会,任何公民都有过去不信教而现在也不信教的自由,有些人说:科学就是我的信仰。嗯……既然都说是“科学”了,就不要用“信仰”这种宗教残留词汇了吧。

杜撰的故事总是有一个华丽的开头,我的故事就这样朴素地开始了。我是从洛夜,也就是省会城市回来的,我用了“回来”,说明我以前也属于紫荆县,至于未来还不清楚。实际上我正在面临一些选择,这与我要讲的故事无关,我们现在不表。我人生的前十五年是在紫荆县度过的,后来求学深造就去了洛夜市,洛夜市是本省的省会,也是该地区的教育重镇,这里的人不用公历,从生产到生活都很有历史气息。洛夜市的高中教育以五大名校最为见长:曰洛夜伐木中学,曰洛夜烧火中学,曰洛夜冶金中学,曰洛夜挖土中学,曰洛夜挑水中学。鄙人就在挖土中学度过了高中时光,挖土中学一眼望去,从教学楼到宿舍楼都是土红色,这里的学生高中毕业之后,大部分都去了洛夜挖土大学继续深造,毕业去公路铁路挖土。我并未像我的大多数校友一样去挖土大学,而是阴差阳错地考入了另外一所大学:澶贾大学,我就是澶贾大学壬辰级文学院的学生。

澶贾大学本身并不诡异,没有建校前是一片乱葬岗的老桥段,也没有雨夜洗手间鬼魂索命的传说,人们都温和而幸福。要说奇怪的地方也不是没有,我相信全国所有的大学都有这个特征,并且被他们当做桥段津津乐道且引以为豪,就是:每逢运动会必下雨。

当我的舍友攻受说起它的时候我是不屑的,这里面存在一种叫做“幸存者偏差”的说法,就是人们只记住了开运动会下雨的年份,晴天的年份被选择性地忽视了,可能真有那么几年下了雨,然后学生们上为了渲染神秘性以在饭桌上博得喝彩,就用了“每年”来夸大事实,很多学校都宣称有这个传统,其实和萧敬腾一样都是一种营销。

“行了吧攻受,你就是不想傻不拉几地去竞走,怕在九姑娘面前丢人。”

攻受本名江涛,他有个特点,就是再热也不会出汗,开学两个月,愣是没见过他过流一滴汗,江涛说他从小就是不出汗体质,不出汗你叫什么江涛嘛,于是就叫他工寿,而“工寿”又和“攻受”同音,于是他就叫攻受。攻受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他将我名字里的“师言”改成了“十眼”,我便叫陈十眼,比常人多了一眼。攻受这次运动会本来报的是长跑,却不知道被谁改成了竞走,他去找体育部学姐,学姐说哎呀竞走没人报,你就参与一下,不然咱们院丢了面子可就不好了,攻受只好每天下午扭巴扭巴在操场上练习竞走,我感觉他状态不错,可他说他觉得自己越练越像一只猴。

“才不是这样,你自己看,十眼。”攻受将手机甩到我脸上。

攻受的手机屏幕上是学校官网刚刚发布的消息,标题是“一百一十发散云弹助力澶贾大学第二十五届体育文化节圆满成功”,下面是校领导阳光灿烂的脸。

“一百一十发,打到对岸都能解放台湾了。”攻受说着又从电脑上调出一个网页,“你们看,这是咱们学校往年的运动会记录。”

我们看到攻受调出的网页中,是一份关于“澶贾大学”、“运动会”的搜索,这些搜索结果年份各不相同,除了“澶贾大学”和“运动会”之外,它们还共有一个字眼:

“在雨中如期举行”。

“嘿,邪门了还。”舍友A叫道。

“往年的每一届运动会,都毫无例外地下雨了……难怪学校今年搞这么大手笔。”攻受接着说。从校方一次性打了一百一十发散云弹这个行为来看,我校上下对每逢运动会必下雨这个魔咒已经到了恐惧的地步,校方貌似以破除此魔咒为最大政绩,这条消息很快就在我的时间线上被辅导员老师同学们纷纷转发,大家再转发的同时,还不忘为学校鼓励打气,似乎只要这届运动会办成了,我校就能跻身全国双一流大学之列。

我要再啰嗦一句,尽管这是个诅咒,我校周围的居民却因此得了福,每年的四月份正是长庄稼的时节,他们一看到学校张罗运动会,就呼唤街坊亲戚,扛着锄头开着电驴,喜滋滋地下地去了。澶贾大学不仅为社会输送高素质人才,也为我国农村居民生活质量的提高作出了贡献,热心的老乡常常推倒学校围墙,或是拎着大壶小壶,骑着自行车来学校水房打水;或是在一个清凉的傍晚带着一家老小在校园里野炊。清早起来,你会发现宿舍楼的花坛边又多了一堆肥料,原本摆满物品的通宵自习室又变得干净整洁了,真是可喜。

宿舍众人围绕着“今年运动会下不下雨”这个话题分成两派开始扯皮,我没有参与讨论,运动会下不下雨,这不是问题的重点,哪一派获胜都无法改变“如期举行”这个事实,除了少数热爱体育的学生之外,其余参与者都是去混学分或者借机撩妹的,我本人对运动会说不上抵制,也说不上欢迎,于我,于大多数人而言:运动会、以及包括但不限于各种晚会等大型集体活动,本质上只是换了个地方玩手机而已,当然你还得不时停下来鼓掌。

在舍友的讨论升华到“人类文明存在合理性”这个高度的时候,我已经摸到床上,躺成一个“太”字,让床垫和身体充分交融,治愈学业带来的神经疲劳。

“啊呀呀,小娃陈好像一副真的很累的样子。”脑海里的声音说道。

让我再给自己追加一个设定吧,说是设定,实际上是真实存在的“属性”而不是“设定”。

每当我睡意朦胧的时候,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不同于平时思考的声音,它是有意的,独立的,可交互的声音,通常我们脑海里的东西太多时,晚上睡觉时它们就会像丝线一样在梦境里交织缠绕,人们将梦境看做是思维的延伸,也有人说是“灵魂出窍”,据说人类的“既视感”就来源于睡觉时的“灵魂出窍”。因为梦境是思维倾向的反映,大多数情况下都会为潜意识所左右:做美梦的时候怎么舒服怎么发展;做噩梦的时候怎么害怕怎么发展。但是,但是但是,寄居在我脑海里的这个声音,并不是来源于我的意识,因为它有意、独立、可交互,最重要的是:可感,也就是说,我脑海里出现的,是一个少女的声音。

这个声音,我们姑且称之“它”而不是“她”,她不知不觉地就出现了,就像少女的眼睫毛和春天的花朵。以往的时光,我都重复着在梦里自问自答这一活动,不知什么时候,我就只负责“答”,另一个我负责“问”,它不停地抛出问题,我不停地回答,终于被我给答烦了,我怒吼:“你哪儿来那么多问题?”然后我就听见黑暗里众舍友倒吸凉气的声音。我想这是个梦,可后来接连听到这个声音使我推翻了这个想法,它时不时出现在我深深的脑海里,我的梦里,我的心里,我的故事里,它对我的事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总是能指出我的真正想法,尤其是我内心深处的一些奇怪的癖好,这使我又羞又怒,我从烦躁到接受用了很久的过程,后来终于被我想通了:既然挥之不去,不如和平相处,就当是第二人格,没事还能聊聊天。

对它的称谓又从“它”变成了“她”,在我的认知里,双重人格的人应该是一男一女,如海马一般雌雄同体,何况我确确实实听到的是少女的声音,只有这一点我发誓绝对不是妄想。

“啊呀呀,看你好像一副真的很累的样子。”她说道。

“没有真的,就是很累。”我如此回应。

“哦呵呵,谁知道呢。”她用看穿一切的口吻说着,她说话永远都是高人一等,话里有话,引人深思,让我厌恶。

“是上课累了,还是看姑娘累了?”话里有话之后就是一针见血。我知道,遮掩隐藏只会适得其反,唯一的应对方法就是保持沉默。

对,什么也不说,既不肯定又不否定,不露出破绽,也不做出反击。

“哎呀呀,怎么不说话了?”从声音的情感倾向判断,她有些得意。

“我有权保持沉默。”

“哈哈哈……”脑海回荡起她的笑声,“被人说中心事就不说话啦,哈哈哈。”

我还能说什么呢,人与人之间能够相安无事,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人心的不可知,我们才能够掩盖真实的,狭隘的,黑暗的一面,戴着一张面具欺骗和互相欺骗。如果有一个人拥有读心术,他的下场百分之百就是被众人所厌恶和排挤。当有一个全知全能的她出现时,我就如被照妖镜照显形的妖怪样无处遁形。任我东躲西藏,她总是能在角落里将我揪出。

这也就是我不甚待见她的原因。我与她的和平相处基本来源于“她就是我”的自我欺骗。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卢沟桥。

万幸的是笑声没有持续多久就停下了,气氛突然陷入尴尬,我才知道原来人什么都不想的时候,脑内也会陷入气氛尴尬。

“这样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小娃陈,什么也不做的话,人家可是不会主动跑到你怀里的哟……”

“……再说你就不可以专一一点嘛……像种马一样,小娃陈真的是欲求不满啊。”

“要你管!”

“为师替你着急呀,啊哈哈。你这样三心二意,最后不会什么好结果的哦,你就会一直一个人过完大学生涯,然后怀揣着童男之身毕业,在孤独中终老一生的哟。”

“啊……够了够了。”我被她这番话说得面如死灰(虽然我在梦里没有“面”),这个情感大师兼人生导师的她,总让我称她为“师父”,她自称全知全能,洛夜市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没有她不了解的人,没有她搞不定的少女。

虽然她就是少女。

即使我很不爽,除了承认之外别无他法,我可能患上了一种“一和异性交流就会大脑缺弦”的绝症,表现在生活中就是无休止地妄语和装逼。我曾经用这种交流方式让全班的女生成功地远离了我,并且在全高中范围有了“陈师言是一个对门卫大爷产生性幻想的变态”的传言。上了大学我痛定思痛,然后惊喜地发现面对女生的时候,我大多数时间竟蹦不出一句话,在她们怪异的眼神里,羞愧地败下阵来。

“我的前途真是一片黑暗啊。”我无助地叹道,这是戏言呢,还是宣言呢。

“哇咔咔,别忘了你还有为师呢小娃陈。”声音突然变得亢奋起来,“今后就由为师我:也就是伟大的专家、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神灵,Mrs千,为你的人生道路指明方向,快快叫我师父吧!”

呵呵,这个少女不仅拒绝了我为她起的名字,自称“千”,还非要我叫她千师父,为了称呼问题,我与她抗衡了两天两夜,最后我们各自宣布胜利,她在我面前自称为师,我则叫她为“小千”。

“你真的有办法么,小千?”

我也是病急乱投医,竟然投靠了敌人,我可耻,我有罪。

“嘻嘻,嘻嘻嘻……”她对我少有的屈服表示满意,“这样吧,明天是运动会,你找机会和异性坐在一起,到时候为师会对你发动强制睡眠,教你摆平那个异性。”

“这……没问题?”

我的怀疑有两点,一个是她是否真的会如期出现,我现在还认为她只是我的另一个人格,不可能说出现就出现;另一个是即便她出现,也不能保证事情能顺利进行,她自称是全知全能的专家导师以及神灵,但我对这一说法深深怀疑,毕竟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我的脑内。

“没问题,记住,不要紧张,不要失言,我说一句,你说一句,包你打破校记录。”

“什么校记录?”

“当然是从认识到在一起的最短时间校记录啊。“

据我了解,澶贾大学这个项目上的最快记录是半个小时,是在某一年辩论赛的决赛场上,正方二辩与反方二辩经过30分钟的唇枪舌战之后,竟然因恨生爱,反方二辩说:“既然对方辩友认为人类的欲望应该被满足,那么我告诉对方辩友我从一开始就爱上你了,你能满足我这个欲望吗?”正方二辩立刻回答:“当然可以。”于是辩论会就成了婚庆场所。

忘记交待正反方的二辩都是男性了。

等我意识到我即将向这个传奇记录发起挑战时,我从浅睡眠跨入了深度睡眠,小千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就这样怀着希冀,我进入了梦境,梦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