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ncer睁开了眼。

恍恍然间、他发觉自己正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举目四望皆是陌生景象。天空的云静止着,声音在这里好像消失了。电线穿透薄薄雾气在头顶交错,将穹顶分割成大小不一的块。

与普通的梦里该有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相比,眼下这个似乎有些过于真实了。他张开五指、复又握紧,指甲略微陷进肉里,痛感微弱但鲜明,与现实中的感受无异。

门扇开合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原本一片死寂的空气里好像泛起了涟漪。转过头去、Lancer看到了刚刚走出的黑发女孩。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八、九岁,蓄着及肩的短发,身上穿着不知是哪所学校的制服,眉眼间依稀能够看出日后的模样。随着她的出现,周围原本如同电影布景一般的画面骤然鲜活了起来。风开始吹拂,偶有几声鸟的呓语掺杂其中。

英灵本就不应拥有梦境。那么、这一定是另属于某个人的——

「记忆」。

Lancer挑了挑眉梢,他本无意窥探御主的过去。他们因圣杯干预相见,仅有短暂的相处时间,没必要彼此知根知底。但现在也别无选择。这段影像大概是因主从间的魔力链接才会出现在自己的脑中,只凭他恐怕无法干预,只能等待清晨的到来将其终结。

…况且、要说好奇心,他也并非全然没有。

不过还好自己的存在独立于记忆世界。跟在女孩身后走了一会,Lancer突然想到。自己此时正在进行的事情,似乎与圣杯所赋予的现世知识中那名为“尾随”的活动十分类似。在外人看来,恐怕是相当可疑的举动吧。虽然也可灵体化消除自身痕迹,但总觉得、还是这样以实体的形式随在对方身边更加自在。

路程并不太远。上楼、转角、进门,幼年的理半低着头走进教室。几个打闹的学生嬉笑着从她身边跑过,有意无意地将她挤向一边。她毫无防备,脚下绊住、一个趔趄,生生磕在了讲桌的边角上。Lancer听见她明显吃痛地轻嘶了声,但也只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安安静静地坐下了。

没有人询问她是否受伤,也没有人向她打招呼。就算是刚刚那一幕发生时,也没有多少视线向这边移过来。就像这一切都是司空见惯的。其他学生说笑的声音在站在理身边的Lancer听来带着奇怪的回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她被人为的「隔离」了。

好在之后没再发生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事,理在学校中度过的这一天总归而言还算平静。只是Lancer始终能够感觉到她与他人之间那种微妙的隔阂感,有时候他觉得整件教室里只有自己是在注视着她的。而理也未主动去与任何人搭话。她只是坐在那,看书或者做笔记,除去中途去了几次洗手间,几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位置,安静的好像就算突然消失也没有人会注意。

回家的途中下起了雨,尽管理用书包挡在头顶,一路跑回家。推开门的时候,她全身上下依然几乎湿透了。时间已晚、但客厅的灯依旧关着,只有一间紧闭门的卧室从缝隙间透着微弱的光,除此外再无其他人活动的气息。

对桌上摆着的便签熟视无睹,理从冰箱里找出早晨剩下的小碗饭菜,连加热的步骤都省去,径直回了自己的屋。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在地板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水痕。Lancer跟着她,在路过的时候瞟了眼纸上的内容——女性纤细的字体、用简短的语句留下了今日晚归的信息。

而理的表情就像早知如此、并习以如常一样。

吃完并不怎么美味的晚餐,理收拾好餐具,很快就准备睡了。Lancer知趣的在熄灯前退了出来。他还没神经大到留在那看女孩更衣的场面。女主人还未回来,整间屋子再次陷入了寂静,只有先前就亮着灯的那间房依旧。

Lancer稍稍犹豫了下,先试着向门外走了几步,没有受到事先预想的阻碍。看来自己的行动与理本人并不相干。

那想进行探索就方便多了。他走近那间卧室,依稀可闻里面桌椅挪动的声音。看来里面的确有人。Lancer想。大概是青木理的其他家人吧——例如父亲之类的。

灵体的好处在这时候就体现的格外明显。穿过紧闭的门扇,Lancer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室内。正如他所想,居于室内的男人与外边摆放着的全家福上的是同一人。而在看到四周布置的一瞬间,Lancer也明白了这个正伏案写着什么的男人的身份。

——他是「魔术师」。

…而且似乎还是相当狂热的那一种。Lancer在心底补充。看起来对方完全集中在了面前的纸笔上,双眼紧盯着笔尖的挪动,半分注意力也吝啬给予外界。写着杂乱术式的稿纸被扔的到处都是,几乎到了下脚都难的地步。尽管现在似乎正值酷暑,单人床上的被褥依旧还是冬日用的厚款。Lancer再次感受到了那种隔阂,只不过这一次是发生在这个身为魔术师的男人与普通人的世界之间。

他似乎也隐约间明白了,青木理被同龄人刻意忽视的缘由。

在记忆的世界里,时间的流逝似乎显得格外的快。Lancer一天天经历着青木理童年时的生活。她的每一日都是单调而乏味的。Lancer默默地看着她日复一日独自走那条家到学校的路,也看着她在承受来自身边同学那些日益明显的恶意后皱着眉为自己处理淤青。在这些所有的画面里,Lancer几乎没有再见到过她的父亲的身影。似乎对她而言,那只是一个名称,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直到某一日、那扇总是紧紧关住的门打开了。

沉迷于魔术研究的男人终于消磨尽了自己的精力。在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命不久矣后,所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设法挽救自己的生命,而是如何将自己的研究成果流传下去。

于是、理被他牵进了自己的屋里。

面对几乎是陌生的父亲,理几乎是有些拘谨的。她第一次了解到父亲终日在做的事情。那些陌生的字眼与图案被摆在面前一一说明,她懵懵懂懂地听着。在谈到魔术时父亲的眼里闪着明亮的光,那是在仅有几次的、父亲与她见面的时侯从未有过的。每说一个字,理眸中的光亮便暗一分。像是被逐渐抽干氧气的火苗,微弱的颤抖着,慢慢地灭了。

最后、父亲握住了她的手,说:

“我的魔术,我的研究,以及我终其一生无法实现的野心,全部交给你继承。”

那言语里蕴着深厚的期望,却不是对她的。

没过多久、男人死了。

葬礼那天也下着雨。积云阴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理佩着哀悼用的白花,站在母亲身边。细密的雨声遮住了女人的啜泣,理却始终紧绷着,面容苍白的注视着面前新起的碑。Lancer没有从她那里看到任何的波动,直到她的母亲低泣着说道:“他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你”

“你要好好珍惜着用”

“这是他的愿望。”

压抑着的情感在瞬间喷发而出。毫无预兆地、理甩开了母亲去牵自己的手,像是要避开什么似得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冲进了外边的雨里。她不管不顾地向前漫无目的的跑,直到体力快要耗尽才放缓脚步,踉踉跄跄地走了一会,才慢慢地停下了。

雨穿过Lancer的身体,落在地上。不知是这段记忆本身自带的感情色彩,还是出自本心,他看着女孩单薄的身影淋在雨里,真实的感受到了那股悲伤的情绪。

背负着与真心相悖的期望,走向与祈愿完全相反的道路。世间最令人倍感无力之事、莫过于事与愿违四字。或许这正是命运的残忍之处。

所以女孩才会不得不继承起本厌恶的魔术,离开向往的平凡生活。

所以自己才会不得不背负本想避免的弑亲罪名,放弃尽战士职责的期望。

他们都是求而不得之人。

轰雷在远处骤然炸响、枪兵反射性抬头望去。天穹破碎、龟裂的长痕从中心起向旁迅速延展开去,随着清脆的响声,玻璃似得透明碎片接连剥落,黑暗自那不断扩大的缺口处涌入。这场回忆漫长而沉重,而现在、它终于走向了结束。

Lancer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抽离出这个世界。但他依旧坚持走上前去,蹲下身,直视着面前女孩的双眸。那对墨色的眸里向来过于深沉,光落进去、转眼就消失的了无痕迹,现在却盈着水气。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女孩一直在哭——并非那种歇斯底里的哀嚎,而是无声的抽噎。她握着拳,死死地咬着下唇,一丝泣音也不愿向外吐露,被打湿的刘海黏在额上,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狼狈的一塌糊涂。

或许他该说些什么,但是说什么呢。向外的拉扯力已经大到了Lancer几乎无法立在女孩面前,没有多余的时间再供思考。他只能向对方的方向伸出手,虚虚地放在她的肩上。尽管他们对彼此而言都只是昙花一现的幻影,尽管知道自己的声音无法送达,Lancer依旧开口:

“——我会保护你的。”

“这是我被召唤出的使命。也是我唯一的、需要实现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