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温暖的水里。

遥远的潮声层层叠叠地压过来。微弱的光线自高处洒下,留下模糊的浮光掠影一闪而过。血色随着水流波动在身周缓缓的晕开,时而被浪一洗,便淡得了无痕迹。少年不清楚自己身上究竟留下了多少伤口,痛楚叠加到某一个限度后反而麻木起来,不像最初那样鲜明。断裂的长矛就落在手边,但年轻的战士不能——也没有必要再去将其拾起了。属于“他”的故事到此便是终止,再不会有任何的后续了。

半睡半醒的恍然间,少年隐约感觉有一双手将他托了起来。逐渐模糊起来的视线里,他好像看到那人向旁说着什么——但是什么呢?他无法思考,只觉得那对注视着他的暖血色的眼眸在周围的一片混沌里显得过于鲜明,几乎有些灼目了。

身边的一切好像都在远去,世界安静得诡异。少年听到自己的心脏艰难跳动着的声音,那种代表着生命的频率在一分一秒里慢慢地弱下去,漫长的像是过了整个世纪。昏昏沉沉的意识不上不下地挂在半空——既无法恢复清明,也不愿轻易消逝。直到此时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如此的、如此的不愿就此死去。

某种难以言明的不甘塞满着少年的胸膛。他那对暗红的眸子近乎执拗的望着高处,像是酝酿着一声叹息、又或者是一声再也无法发出的呐喊,那些汹涌的情绪被压在底部,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凝住了。

——如果可以的话,下次——

青木理搭着楼梯扶手向上走。这座破旧的老楼原本是栋大型商场,几年前还曾经是这片地段上的标志建筑,如今的它已经很难再寻到当年的繁华模样,成了被抛在城市发展史里的废弃物之一。水电早已停供,电梯自然也就成了摆设。她也只好忍受着楼梯间里四处飘飞的呛人灰尘,以及空气中那股建筑涂料挥发出的臭味,以手掩着鼻,迈动双腿,朝着顶层艰难攀登。

有人在通往天台的门上落了把沉沉的挂锁。青木试着伸手掂了掂,沾了满掌的红锈——看来这里已经有段时间无人问津了。她短暂的思考了会,向后稍退了几步。魔力流动,细微的光藤蔓般悄然攀上少女细瘦的小腿。强化完成的瞬间,她深吸了口气,旋身抬足动作一气呵成,力如千钧地重重踹上了紧闭的门扉。

老旧的推门骤然发出刺耳的哀鸣,本就已经开始生朽的挂锁经这一击彻底身首分家,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弹了开去。青木收起架势,在心底不怎么诚恳的对那位落锁的人道了个歉——毕竟人家总归还是出于好心——然后抬手,将门向外推开。

长时间以来被局限在狭小空间里的视线豁然开朗,带着潮湿气息的新鲜空气扑进胸腔,将积在胸口的那股疲倦感驱散了大半。青木用力地吐出一口气,扭动脖颈缓慢地环视周围。正如她所估计的那样,从这里望过去,能够清晰的看到这座城市的大半个模样。

青木理把背包从肩上卸下,翻了半天,才在角落里找到了已经被揉成皱巴巴一团的地图。她不甚在意地把它重新铺展开来,先在交错的褶皱里找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接着对照着大小图示,从几处标志性建筑的大致方位开始,挨个辨认起了这座城市的构造。

要论体力、这项工作比起徒步登楼,暴力破门来说可能要轻松的多,但对精神层面的消耗更加明显。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青木理终于完成了任务。天空已然浮现出些许夜色。她缓慢的眨了眨稍有发涩的眼,突然觉得对这座城市产生了种莫名的陌生感。

以俯视的角度看过去,总会觉得视线中的事物大多低己一等,渺小而微不足道。所以上位者很难体会普通人的感受,他们生命相似,精神层面则千差万别。一方步于云端,一方却甚至不知道头顶还有天空。

青木轻抚左手背上鲜红的令咒,那是被圣杯选中的标志。对于魔术师而言,这无疑是份难得的机遇,甚至是荣耀。从这印记出现的那个瞬间,她就好像被提上了高空,到达了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但她却只觉得足下空落落的,没有半分缥缈云端的潇洒惬意,只有满腹的提心吊胆。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

青木收回视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但又能怎么办呢。战战兢兢,也只能迈开脚步。

压下心头对未来的隐隐不安,她轻声唤:“Lancer?”

荧蓝的灵子萦绕而下,被呼唤到的从者自虚空中显露了身形。他向前两步,抬手撑住护栏借力一跃,轻轻巧巧地翻过了那道对他而言形同虚设的阻碍,在她身边大大咧咧的坐了下来。发辫末端随着微微夜风起而复落,在半空里划出几个半弧形的轨迹。

“在——有什么特别的事需要我吗?御主。”他轻快的问道。

“嗯…目前还没有。”青木耸了耸肩:“反正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先带你上来看看——提前熟悉一下地形总是没错的,对吧。”

“啊、也是。”稍一颔首以示赞同,Lancer抬起只手搭在额前,兴致勃勃地朝远方望去:“哦哦、挺漂亮的嘛——!”

随着夜色降临,璀璨的灯火在远方亮起,彼此之间连成一片光河,将低沉的天幕一并染上些许暖黄。这般景象恍然看去与他过去曾经眺望过的城镇别无二致。或许人类对于光的这份依赖自古至今从未改变过吧——他想。毕竟哪怕就像这样远远看着,就足以让人感到温暖了。

然而、这里,就是「战争」即将打响的地点。

越是平静的表象之下,不可见的暗流往往愈发汹涌。

少年安静地凝视着那片遥远的灯火。晚风把他斜挂在肩头的披风向后高高鼓起,像只巨鸦悄无声息振开的羽翼。他顿了会儿,才若有所感似的咧开嘴角。那笑容介于野兽发现猎物的兴奋与孩童面对崭新玩具的跃跃欲试之间。

“哈、今天也是个和平的夜晚——吗。”